方玺走进书房,对罗域说:“杨小姐来了。”
罗域“嗯”了声,头也没抬。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容貌秀美,气质清雅,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地披散在背后,行走间长裙轻舞。
罗域见了她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诗晗说:“刚下的飞机。”
罗域又问:“去哪儿玩了?”
“欧洲的几个小国家,从北欧到……”
杨诗晗细细地说着,罗域却听了两句又低下头盯着手里的杂志。杨诗晗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渐渐闭了嘴。然而她没有走开,仍是默默地站在沙发边,跟书房里的家具一般模样。
那一头,晓果提着桶在别墅区绕了好大一圈后才找到了之前给他送西瓜的人所住的屋子。他瞧着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走了进去,晓果再赶上去时,门已经阖上了。
晓果站在外头,犹豫了下才伸手敲门。
无人。
再敲敲。
还是没人来应。
晓果顺着门框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可以按的门铃,于是他把目标放在了一旁那个方方正正的铁盒上。
方玺站到可视电话前对上的就是里面一只撑满了整个屏幕的巨大眼睛,那眼睛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瞳仁咕噜噜转了几圈,睫毛都刷在了摄像头上。似乎没看到什么,片刻大眼睛退了回去,然后换另一只眼睛继续看。
方玺认出那张脸就是下午闯了祸的养护工,而他好像不会使用这个门铃,反复研究半晌后露出了伤脑筋的表情。
“没有,人在,家……”那个少年站在那儿轻轻地自言自语。
方玺注视了片刻,转身离开。
一旁的周阿姨忍不住问:“不用开门吗?”
方玺道:“不用。”他想不到对方能有什么事情会特意找上门来,罗先生现在也没空接待他,如果不理,他觉得没趣过应该一会儿就自己走了。
然而方玺这回的判断却出了错,待到一个多小时后他重新下楼,却被周阿姨告知门边一直隐约有些动静。
方玺瞥了眼玄关的监控,终于走过去打开了门。
天已经全黑了,而不远处的台阶下,一团影子和树丛融合在了一起,察觉到这边的光源,影子动了动,慢慢站起了身。
方玺看着一瘸一拐走到面前的人,心内意外,面上倒是镇定,只问道:“你有什么事?”
这一两个小时中,晓果一直坐在台阶上,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的结果便是现下腿麻得跟针扎似的,他忍着痛苦,表情奇怪地挪到门前,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铁桶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方玺没接,他扫过那桶里乱七八糟的一堆,目光落在阮晓果满是污泥的双手和前襟上。
“花……好看,的花。”晓果摇了摇那只桶,里头澎湃的枝叶便随着他的动作一道上下摆荡,“送给,你。”
方玺理解能力还是很强的,当下就了然,但是他却果断拒绝了。
“我们的海棠已经处理过了,不用你赔。”就算没有,也不可能用这野草样的品种来代替院里的名贵花种,“你快回去吧。”他下了逐客令。
“啊……”
晓果看看方玺,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花,人家不用他赔了,他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望。
这个花很漂亮的,和你家的一样漂亮。晓果想告诉对方,然而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
方玺看他缓缓转身,抱着桶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
“再见。”晓果礼貌地说。
方玺眉头微蹙,眼见那身影一点点没入远方的夜色中,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口:“你等等……”
……
杨诗晗从厨房端出一锅汤来摆上餐桌,揭开盖子,浓郁的香味飘散而出。
罗域坐在一旁闻了闻,点头夸赞:“不错。”
杨诗晗道:“是新鲜的黑鱼,还放了黄芪和一些中药熬的。”
罗域看着她给自己盛汤,杨诗晗记得罗域的习惯,专挑他爱吃的部位,还细心地去了鱼刺。
罗域说:“你也吃吧。”
杨诗晗点头,小心地拉了椅子在一旁坐下。
刚拿起筷子,方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只桶。
罗域问:“是什么?”
方玺道:“下午弄坏花的孩子送来的。”
“当做赔偿吗?”罗域笑了起来,伸手示意方玺把桶拿过来。
桶内戳着杂乱无章的一大丛,茂盛的枝叶东一撮西一撮的生长着,红红绿绿,观赏价值实在不高。
罗域却兴致勃勃地看了许久,在方玺思忖着要如何处理这东西时,罗域挥手一指桌面,道:“就放这儿。”
那桶身已被清理过,但本就半旧不新,还带着锈迹,更别说把手和边沿处依旧沾着的湿泥,还有那才从土里挖出不久的根茎和枝干。干净的桌布当下便洇出了一团团的泥渍,衬着一边雪白的鱼汤和满桌精致的饭菜,显得格外突兀。
一边正拿着汤勺往嘴里送的杨诗晗蓦地停下了手,有点紧张地看着那桶里的花。
罗域注意到她的表情,笑着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植物吗?”
杨诗晗摇头。
“这叫狗尾红,”罗域捏了捏坠下的毛茸茸的植株道,“像不像狗尾巴草,但是它是红色的,所以更漂亮。”
杨诗晗不觉得它像狗尾巴,只觉得像极了一条条红色的毛毛虫,爬满在绿色的杂草上,看得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是杨诗晗努力控制着脸部表情,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来。
“很……很漂亮。”
罗域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摇摇头说:“你不喜欢。”
杨诗晗面色一僵,似要解释,对面的罗域却不再看她了。
罗域转过头问方玺:“晓果呢?”他叫得那么亲近自然,仿佛已经和阮晓果认识了很久一样。
方玺道:“回去了。”
罗域点点头:“那下次他要再来,你别把人关在外面了,记得请他进来做客。”
方玺一愣,难得有种被点破的尴尬感,急忙应声,然后退了下去。
罗域重新拿起餐具,一边欣赏着面前的狗尾红,一边喝起了鱼汤,还招呼杨诗晗道:“怎么不吃?”
杨诗晗也忙端起碗,虽没再去看那桌上的花,但总觉有红色条形物不住在面前蠕动,让她连喝下去的汤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出来……
晚上医生来给罗域检查身体,顺便要挂两瓶水。
罗域躺在藤椅中,感受着冰凉的液体沿着管子流进自己的身体中。
杨诗晗一言不发地陪在一边,罗域忽然侧过头来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杨诗晗心头一跳,立刻摇头:“没、没有。”
“你说,一个傻瓜、一个半死不活一辈子都好不起来的肺痨鬼和一个死人,这三个,谁更可怜?”罗域又问
杨诗晗不明白罗域心思,自然不能随便回答,只小声道:“医生刚才不是说罗先生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呵,”罗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已经快康复了,大概……要让很多人失望了吧。”
杨诗晗低下头,不敢吱声了。
罗域用另一只没有吊针的手摁了摁一旁的遥控器,墙边的电视和影碟机便运作了起来,
只见屏幕亮起,一间病房出现在其中,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躺在病床上,他戴着呼吸机,胸腔随着仪器上的曲线微弱的一起一伏着。
片刻,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走入镜头中,护士将捧着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柜子上,戴上手套,从里头拿出一支足有两指宽的巨型针筒,插|上针头,交给一旁的医生。
医生接过,让护士把床上的孩子翻过身来,掀起背后的病号服,清理消毒后,他确认过位置,慢慢将手里那巨型针筒扎进了孩子的后肩胛处。
枕头才扎到一半,原本半昏沉的孩子便猛地一个抽搐,继而发出痛苦的嘤咛声。
护士吓了一跳,还是医生镇定地一把压住床上的人,吩咐道:“麻醉不够吗?再把剂量调大。”
护士赶忙执行,随着她的动作,孩子挣动的幅度渐渐小了下来,然而脸上的痛苦之色却未有减轻。
针头被继续推进,直到大半都没入他的身体后,针筒才开始慢慢向后拉动,浅黄混着血色的液体一点点地被抽出体外,这段过程冗长而缓慢,吓得电视机前毫无心理准备的杨诗晗一脸青白。
半晌之后,医生结束了穿刺手术,护士重又将孩子放平回床上,并盖上被褥。罗域的声音响了起来:“最近画廊的生意还好吗?”
他问得内容和眼前播放的东西毫不相干,且音色平和淡然。
杨诗晗用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有种魂魄一半还在空中飘荡,怎么都抓不回来的感觉,她忍着恐惧回答罗域。
“挺……好的。”
“能到处走走,去那么多地方采风,真是不错。”罗域随口说着,杨诗晗从小学习油画,现在也算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名下拥有两三处画廊,皆是在繁华地段。
杨诗晗平复着剧烈的心跳,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还行,我其实……更喜欢待在家里。”
罗域无所谓地笑了起来:“等你以后病了老了,走不动路了,就会知道现在说得是什么傻话。”
杨诗晗随着他的意思点头,没再看抬眼看电视。
罗域又问:“你这次出国,去了哪些地方?”
杨诗晗没有半丝不耐,乖巧地将上午说过的答案又细细地重复了一遍:“去了欧洲的几个小国家,从北欧起,再到希腊……”
然而罗域还是只在她说了前几句后,便径自闭上了眼。
杨诗晗这回却没有停下,静谧的夜色中,屋内只余她低低的絮语声,和屏幕里映出的荧荧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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