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欢,快醒醒!”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周越欢艰难地从熟睡中醒来,浓黑的睫毛颤了又颤,眼前好似拢了一层雾,好不容易才对焦到来人脸上。
还是一片浆糊的大脑率先认出了——是母亲。
“母亲?”从熟睡中骤然惊醒的声音格外的沙哑。
母亲急忙伸手捂住她的嘴,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嘘——”
周越欢被母亲冰冷的手指凉的一个机灵,这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用力的眨了眨眼,眼前的雾散去大半,这才看清,母亲额头上竟然有着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
出了何事?
周越欢心跳下意识的漏了一拍,眼神越发清醒。
但她清楚的知道,眼下不是询问解释的时候。
她向母亲轻轻点头,用眼神示意自己知道了。
母亲压低嗓子,声音颤抖,“快起,收拾一下就走。”
去哪里?
她不敢多问也不能多问,眼下根本没有说话的时间。
母亲身后还跟着黄嬷嬷,早就从衣柜深处翻出来一套蓝灰色的夹袄,三下五除二地给她换上。
这是她柜里最不起眼的一套。
她瞥向一旁观察情况的母亲,这才发现,母亲身着一件半旧的最普通的二色缎夹袄,麻灰的裤子。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筷子简单别住。和平日比几乎要低调到土里。
母亲小心的将门推出一条缝,声音顺着门缝飘进来,周府外竟然有些嘈杂。
这可是大半夜,月亮还高高的在天空挂着呢。
黄嬷嬷走在最前面,仔细的环顾四周,确认没问题后,三人小心翼翼往后门的方向移动,生怕惊动了那些围在墙外的激愤群众。
嘈杂的声音在本该沉静的夜里越发的刺耳,随风飘过来一些夹杂着情绪的话语,“改死!”“叛国!”“大总统——”
周越欢捕捉着零碎的信息,心底惊惧交加,到底发生了什么?
细碎的脚步声从各处响起,夹杂着偶尔几声惊呼,但很快就被压下去。
她发现就连那几个姨娘的院子都似乎有人影晃动。
但是,都一样的安静。
周越欢猛然间认识到一个事实:此刻在这个院子中,醒着的人没人敢发出声音。
管家远远的迈着小碎步迎了上来,压低声音急促道,“夫人,有几位姨娘带着各位小姐少爷刚刚已经陆续离开了。您也快些离开吧,再晚就来不及了,门口已经有一些愤慨的百姓和记者赶来了。”
深秋的夜风冰冷刺骨。
周越欢觉得自己的手脚都被吹凉了,瞌睡虫早已经跑的一干二净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周府上下半夜落荒而逃?
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出事了,出大事了。
黄雯淑看着自己还一无所知的女儿,又看着眼前一直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眼底的挣扎显而易见,动了动嘴唇。
但最终还是在何管家无声的催促下含泪离开。
看着夫人和小姐离去的背影,管家老泪纵横。
此别,或是永别。
周越欢紧紧抓住母亲的衣摆,尽量让自己跟上两人的步伐,不拖后腿。
三人从后院离开,走的是小路。
路上坎坷不平,碎石子多,周越欢被绊了好几个踉跄,甚至跌了一跤。
母亲只是将她拽起来,连衣摆的土都来不及拍。
定是磕破了。
周越欢深知此刻不是娇气的时候,她咬紧牙关忍着膝盖处传来的刺痛,继续向前。
三人快步走着,没一会儿呼吸声渐起。
在寂静的小巷里分外明显。
但是,从远处逐渐传来一道更明显的声音盖过了三人的呼吸声。
一阵马蹄声传来,几人心里都是一惊。
黄雯淑和黄嬷嬷对视一眼,立即拉着周越欢拼命往声音的反方向跑去。
黄嬷嬷却是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黄——”嬷嬷——
周越欢只来得及扭头仓促的望一眼,那未曾说出口的呼喊就被母亲紧紧捂住。
那是像外婆一般将她从小带到大的黄嬷嬷啊。
母亲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
她明白,母亲在告诉自己,不要让黄嬷嬷白白牺牲。
周越欢死死地咬紧牙关,泪如雨下。但她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因为那只会影响呼吸,浪费黄嬷嬷用生命给她们换取的机会。
她跟上母亲的脚步,用尽全身所有力气飞奔,胸腔里的氧气迅速告急,肺部传来轻微的刺痛感。
她心里想着,要是这次能活下来,一定加强锻炼身体。
但是,还有机会吗?
跑了一会儿,也许是一分钟,或者是几分钟。
她的眼前因为缺氧掠过阵阵白光,但双腿还是用机械的迈开步伐。
因为今夜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不跑,小命就玩完了。
她开始张嘴,大口呼吸,但是一开口就吃了满嘴苦涩的黄土。
但终究还是慢了。
双腿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呢。
一群人举着火把,身披银甲,呼啦啦地把她们母女两人围了起来,宛若两只无辜迷茫的小绵羊被一群饿的眼冒绿光的狼群盯上。
有人高呼:“庞将军,找到了!”
母亲脚步踉跄,身似浮萍般柔弱,但还是把她紧紧的护在身后,眼神中满是警惕,盯着眼前这群人。
好不容易停下,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刚从水里救上来一般,急不可耐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太阳穴涨的厉害,汗水顺着额角留下,她却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一刻,一道粗狂的声音遥遥传来,“留活的——”
这句话透过剧烈运动后充血的耳膜,传到她的耳朵里,不异于一颗惊雷炸裂在她耳边。
因为这说明着,她们家犯下的事,已经可以用死活来论了。
庞将军骑着马,俯视着她们母女两。
“这等人也能有那般忠仆,可惜了。带走。”
他身后的士兵蜂拥而上。
周越欢没有按捺住,想要开口,却咳出了一口黄土渣,她抹了把嘴,浑不在意,声音有些嘶哑,“你把黄嬷嬷怎么样了?”
黄雯淑听见女儿的声音急忙伸手来捂她的嘴,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庞将军原本已经转身,准备策马离开,听见声音后微微侧身。
周越欢已经从母亲身后走出来,直视这位庞将军。
他声音里有明显的惊讶,“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竟有如此胆色,那忠仆死的倒也不冤。”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结果,但她心底还是像崩塌了一块一般。
她扬起头,固执的等着那个已知的结果。
就像明明看见了“谢“字,却还要全部刮开才算死心。
庞丰看着月光下哪怕是满脸黄土也掩不住姿色的小姑娘,内心轻叹,等长大必是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啧,可惜了,有那么一个坑的爹。
“你那忠仆倒是机智,故意在我们面前经过,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但双腿难敌四蹄,徒劳无功罢了。诺,她的尸体还在铁十四胡同口,回去的路上可以大发慈悲的带你看一眼,说不定尸体还是温热的呢。也好让你们主仆二人好好道别。”
周越欢仰头,死死盯住那人的面容,双拳紧紧捏住,眼神冷戾,心中第一次萌生了杀人的念头。
庞丰看着周氏小女的作态,察觉到她眼神中的杀气,更觉有趣,“呦,这小女娃竟是想杀了我不成?”
那眼神落在她身上,就像是在打量街边杂耍的猴子一般。
周围哄堂大笑。
黄雯淑上前,再一次拦在自己女儿身前,挡住那道目光,声音纤柔却饱含坚定,“今日之仇,我儿我兄定会报之!”
“你说黄文镜和周越生吗?哈哈哈!那他们也得有命活到那一天!”
忽然,一队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都下意识的往那边看去,不消片刻,那队人就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
来人身骑枣红色赤马,虽着布衣铁甲但气度非凡。
“竟然是太平军。”母亲惊呼出声。
太平军整齐的停在她们三步开外的位置。
庞将军双腿用力,骑马上前,手持红缨银枪沉声道,“朱统领深更半夜这是出来做什么?”
“夜间巡查,例行公事而已。”
“如此甚好,那也请朱统领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事。周夫人,还请和我们走一趟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母亲说的。
“巧了,今夜,我也是来带走周夫人的。”朱统领在马上目光锐利,直指庞将军。
庞将军在月光下高昂着头,眼神似乎要喷出火来,“大胆,我可是——”
“我乃太平军!”来人铿锵有力,竟是分毫不让。
周越欢心底暗惊。
太平军初来时她就着重了解一番,因为这只军队出身草莽但却战斗力惊人,起初只是在边境南方一带作乱,打着清君侧的口号一路直逼燕京,后来皇宫里的那位那他们没有办法,将这只军队赐名加封,独立于所有的军队之外,经历堪称传奇。
“庞丰!敬你一声将军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老子今天就看你带不带着走周府家眷!”
“你不过一介草莽,要不是今有洋人作乱再加上圣上开恩,你们焉能留到今日?”
“那还不是你们一群废物连个洋鬼子都打不过,如今逞什么威风?如今谁人不知银甲军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
“你——”庞丰怒提银枪直指朱统领。
双方带来的人都算不上少,顷刻间针锋相对,场面非常紧张。
局面一触即发。
周越欢几乎正处在中间,直接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原本一身的热汗都在此刻变成冷汗。
母亲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但还是周全的将她护在身后。
良久,还是庞丰先开口,“夜长梦多,我们在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你想如何?”
“不如看周夫人如何选择了?”
两人同时将目光放在母亲身上,其意不言自明。
周越欢借着月光和火光看得清楚,两人眼底的算计和握紧武器泛白的手掌。
眼下不论选谁,最终结果恐怕都只有一个——打。
选了一方,另一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都能想明白的,母亲自然也能想到。
周越欢紧贴着母亲的身体,感受到她身体不自然的僵硬和紧绷,就像是被两条毒蝎盯上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空气愈发凝重胶着之际,一道慢悠悠却清晰的声音传到所有人耳边,“这选择加上我一个可好?”
周越欢迅速扭头望去,速度快到几乎要将脖子扭断。
来人看起来约么三、四十岁,穿着新式的中山装,不紧不慢的踱步。脸上挂着亲和的笑容,让人一见就倍感亲切。
笑面虎。
这是周越欢对他的第一印象。
狭小的y字路口终于被占的满满当当。
“蔡鹤白?”
“蔡先生?”
那两人见到这位穿着中山装的男子竟然都奇异的收敛几分。
这让周越欢的眼底重新燃起了零星的希望,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点,就像是极北草原上顶着暴风雪的一根燃着的火柴。
顷刻间就有可能覆灭。
但是她却没有注意到,母亲原本就惨白的脸色,在见到此人后竟然多了几丝灰白,眼底更是一片绝望。
而她大脑飞速的运转,拼命盘算着如何让这跟火柴燃的更久一些,哪怕多一丝希望也是好的。
那位朱统领朱统领身着红巾铁甲,一身草莽气,隶属太平军。
皇室银甲军则受命于当朝皇帝。
至于姗姗来迟的蔡鹤白!周越欢刚到这个世界不久就听说过,是季荔白季大总统堂弟的名字。
二人虽为堂兄弟但胜似亲兄弟,幼年时一人入朝堂,一人出国留学,都为救亡图存奋斗,是革命的先锋人物。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广受世人赞誉。
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引得这三方同时出动?
蔡鹤白自是不知道这母女二人的所思所想,他向二人点头示意,直接表明自己的来意。
“不知二位今夜可否行个方便?”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方便指的是什么。
周越欢原本稍有些放松的心立刻又被紧紧拽起,连呼吸都无意识的放轻了几分,静静的等待其余两人的回答。
咚咚——咚咚——
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她越发的紧张,喉咙哽咽,仿佛有东西堵着,但却连口水都不敢咽。生怕自己错过任何只言片语。
沉默。
那两人仍是沉默。
蔡鹤白依旧是微笑的模样,但是背在身后的手敲击的速度却慢了下来,眼神也在等待中逐渐变得冰冷。
哒——
蔡鹤白身后的亲兵看得清楚,那双敲击的手,停了下来。
这就意味,他已经耐心告罄。
亲兵十分熟悉蔡鹤白的办事风格,右手不动声色的背过去,打了个手势。只等一声令下,他们身后的军士就会立即拔出枪,进入作战状态。
而周越欢刚好将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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