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白异闻集 第38章 爱别离

    雷布雷霍斯族的船只终于抵达空木岛外围。

    所有的人按计划有条不紊地登上由十五条渔船、货船及客船拼凑成的船队。

    当船队载着满山满海的人启航时，我的心被揪得紧紧的。

    在敌军攻来之际放弃抵抗，全面撤离，实际是兵家大忌，有着巨大的风险。

    但此时不走，后面就只怕再没机会了。

    鹿葵也并不愿发起正面抵抗。

    眼下并非是两军交战，玛渡渡族所追求的，是生存和生活，并非战斗的胜利。

    只要伤亡过大，对玛渡渡人来说，虽胜犹败。

    然而船队未行驶多久，就听见后方传来密集的马达声。

    我转身望去，不由脸色大变。

    几十艘快艇源源不断地由空木湖南面驶来，行进间齐整有序，速度却快如怒马奔雷，气势汹涌至极。

    快艇很快追了上来，顷刻间完成了对船队的包抄，在前方水域不断交梭逡巡，拖曳出白亮亮的浪花水沫，阻停了所有船只的行进。

    每艘快艇的艇首都架设有一挺重机枪。

    我与鹿葵面面相觑，难道铁巴战线真要与玛渡渡族来个玉石俱焚。

    铁巴战线若孤注一掷，固然能够重创玛渡渡族，但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他们亦不会好过。更莫说屠族之仇一经结下，以玛渡渡族鬼神难测的巫术，雷卡多下半辈子别再想要安生。

    一艘快艇排众而出，艇上的喇叭里传出一个操用玛渡渡语的熟悉声音：“留下仙藤，雷卡多总督就会放你们离开。”

    竟是雁音！

    我霎时明白过来。

    原来是他在从中搞鬼！

    雁音竟然投向雷卡多，不光如此，他定然还向雷卡多假传情报，说仙藤会被玛渡渡人带走，以逼雷卡多与玛渡渡人拼个你死我活。

    难怪铁巴战线的攻击会如此丧心病狂！

    我只觉怒火中烧。

    此人只为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恨，竟不惜葬送这么多条无辜的人命。

    真是卑劣自私！

    身旁的鹿葵显也听出雁音的声音，悟通了前后关节，狠狠一跺脚道：“阿雅达女神会对这背信弃义之徒施以神罚的！”

    旋即，叹了一口气，转首对站在我们身后的榈轻露说道：“露姨，与铁巴战线相勾结，对圣犬实施盗窃的，恐怕不是你，而是雁音吧！”

    榈轻露面色微变，旋而沉沉一叹，闭上了双眼，默然不语。

    我道：“现在又当如何？”

    鹿葵惨然一笑道：“还有什么办法？要么就束手就擒，要么就拼死一搏。”

    岸边也有了动静，传来零星的枪声。

    花铩在一旁道：“岸上无须顾忌，布置的防线足可坚持好一阵。”

    千岫道：“只要能尽快冲破水上封锁，到达湖口，敌人就不好再对我们展开攻击。”

    花铩冷然道：“只要我们脱离空木湖，鹄翎太巫便可施术封锁空木湖，到时够铁巴战线喝一壶的。”

    听花铩这么一说，我醒觉到只怕雁音将鹄翎太巫有办法封锁空木岛一事也告诉了雷卡多。

    雷卡多显已意识到，只要未将玛渡渡人留下，他就将会彻头彻尾地失败。

    鹿葵扬手空中，狠狠斩下。

    花铩大喝道：“所有人战斗准备！”

    他声音极为洪量，竟压过了马达与浪花声，沿着湖面传扬开去。

    各条船上的巫师们握紧了藤杖，锋卫们则引弓搭箭，瞄准了前方。

    我心头却一团乱麻，不忍正视即将发生的浴血战斗。

    双方人马对峙着，各自未敢轻动。

    雁音的声音又响起道：“雷卡多总督承诺，只请太巫女、太巫丞、太枢令留下，以处理空木岛上的移交问题。其余人等只要放下武器，接受检查，均可先行离开。这是难能可贵的两全之策，还望大家能够体会总督的苦心，勿要顽固抵抗，徒送性命。”

    没有一个玛渡渡人对他的话作出反应，倒是有不少人终于辨出是他的声音，纷纷愤而喝骂。

    鹿葵雕塑般凝立着，一手执匕，一手紧攥成拳，神色沉重，眸色阴晴不定，显然内心正剧烈挣扎着。

    突地，两艘快艇脱群而出。

    两艇甲板上满站荷枪实弹，头戴防毒面具、身穿防化服的士兵，艇首的重机枪枪口高高昂起，向离得最近的一条雷布雷霍斯族客船驰去。

    雁音配合着喊道：“放下武器、不要反抗，接受检查后便可离开。”

    守在客船甲板与舷侧的巫师和锋卫非但未放下手中武器，藤杖与弓箭反倒抬得更高。

    鹿葵娇躯微颤着，慢慢再次将手抬起。

    快艇与客船越来越近，战斗一触即发。

    “哗！”

    一蓬水花于客船附近的水面冲天爆开。

    一条庞大无匹的绿影随着漫天水沫腾空而出，长长的身形飞掠水面之上，径直向两艘快艇撞去。

    旋即我已瞧清，那是一条巨蚺！

    一条身粗近两米，露出水面的前半身便已长达十多米，应只在传说故事存在的惊世巨蚺！

    巨蚺那庞大的身躯犹如一段列车，毫无花巧地撞上一艘快艇。

    随着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快艇拦腰折断。

    巨蚺急冲之势没有丝毫停顿，再而撞上另一艘快艇。在壁板碎裂声中，快艇头部被撞出一个大缺口，迸射出一大蓬碎屑，与巨蚺带起的漫天水花交织在一起。

    巨蚺硕大的身躯从快艇上方碾过。

    顷刻之后，快艇在与巨蚺身躯的摩擦中，终于侧翻倾覆。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玛渡渡人高呼道：“圣蚺！”

    这玛渡渡人口中的圣蚺继续凶猛突进，挺着露出水面的身体向其余快艇撞去。

    更让我震惊莫名的是，一个人双手紧紧把着圣蚺头部两根斜飞冲天的长角，始终稳稳地站在其脊背上。

    奇特的是，他虽是随着圣蚺从水中钻出，但毛发衣袍却并未被浸湿，在圣蚺冲锋陷阵时逆风飞扬，显得神态威凛，意气风发。

    他不是别人，正是鹿云。

    他依然穿着那身淡黄长袍，分外醒目。

    鹿葵惊呼道：“父亲！”

    快艇群阵型大乱。

    不少快艇上的重机枪“突突”作响，向圣蚺疯狂倾泻子弹。

    然而所有击中圣蚺的子弹一触及其墨绿色的鳞甲便纷纷弹开，未伤其分毫。

    很快，子弹转而向鹿云射去。

    “蓬！”一大片绿雾以鹿云为中心蓦地爆散开来。

    元涵术！

    正是鹿葵先前施展过，有着抵御枪弹之能的元涵术。

    在元涵术防护下的鹿云，继续操控着圣蚺对快艇群施以摧枯拉朽般的攻击。

    圣蚺长而灵活的尾部弹出水面，如刀枪棍鞭，劈、斩、刺、捅、卷、扫，首当其冲的快艇无不随之被冲裂撕碎。

    一片混战之中，终于，最后一艘快艇被圣蚺那刚岩峭石般的大嘴死死咬住。

    圣蚺一甩头，快艇在空中翻滚着飞出几十米远，然后“啪”的一声，重重倒扣在湖面上，断为两截。

    所有玛渡渡人齐声欢呼。

    虽有玛渡渡人在混战被流弹击中，有一些死伤，但与此刻的重大胜利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鹿葵神情激动道：“圣蚺是我族最为古老、尊崇和强大的药奴，唯此一只。百年前圣蚺不知所踪，我族费尽无数人力物力都找寻不到它的踪迹。不想其竟已被父亲寻回，实在太出人意料！”

    圣蚺若一座狭长岛屿般横亘在湖上，抬头望天，仿若一条潜渊之龙，一副睥睨万物的雄姿。

    笼罩鹿云的绿雾渐渐散尽。

    他依然紧执蚺角，迎着湖风，傲然立于圣蚺背上。

    一人一蚺，极尽霸烈。

    即便我毫不认同鹿云的铁腕统治与权谋诡计，此刻亦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魅力、能力与勇气、担当。

    船队再次启动。

    鹿云如电目光直射鹿葵与我，露出一丝笑意。

    鹿葵亦望着他，眼眸深处闪现着遮掩不住的喜悦与感激。

    正当所有人沉浸在一片喜悦中时，天空传来机翼轰鸣声。

    六架武装直升机以三前三后的队形从远方急速飞来。

    我面色剧变，想不到铁巴战线还有如此多的武装直升机。

    敌机很快便抵达我们的上空，毫无停顿，立刻劈头盖脸抛下六枚炸弹。

    鹿葵厉声道：“牵蛛千网！”声音清越醒耳，有着与花铩的喝令声同样的穿透力。

    从各条船的各个角落射出无数根既宽且长，白得发亮的牵蛛丝，瞬间在每条船顶上织出一层厚厚的蛛网。

    但这仓促之间构出的蛛网各有大小，未能完美地将每条船一一覆盖。

    却听鹿云一声呼啸，竟踏着圣蚺，人蚺合一，腾空而起，仰首朝天向兜头而下的炸弹冲去。

    圣蚺升空数米后，蓦地扭转身躯，头部转而朝下，面向湖面。

    一扭之间，它的尾巴用力向上空甩去。

    尾巴声势浩壮地扫过一大片空间，竟将急坠下来的两枚炸弹狠狠撞至几百米外的无人湖区。

    而另外三枚落下来的炸弹被蛛网兜住，未被引爆。

    却终有一枚虽被蛛网挡住，却破网而下，直坠船中。

    巨大的爆炸声和着漫天的火光直冲天际。

    我目眦欲裂。

    惨嚎声、悲呼声刀锯般割着我的耳膜与心。

    几十名玛渡渡人的性命就此报销！

    可恨我虽具杀人有如反掌的高强武术，在现代化的杀戮机器面前却仍只能徒唤奈何。

    六架武装直升机远在几百米高空。

    我方没有任何能够对敌人施以有效攻击的办法。

    任其肆虐下去，我方所有人今天都将会横尸空木湖，不会有任何其它结果。

    鹿葵紧抓住我的手，目光悲愤，同时继续沉着冷静地发号施令。

    艰难北向进发的船队，此时在她的号令下，每条船的顶上都异彩纷呈地变幻出蛛网、花叶、水泡、气旋等各种防御性巫术的具象，等待着下一波轰炸的到来。

    我却知道玛渡渡巫术一如我的武功，在普通人以及单兵面前是强大无匹的存在，但面对远超人力的现代化机械却是无可辩驳的弱势一方。

    这些防御性巫术，绝对抵挡不了敌方持续的轰炸。

    未想敌机尚未抛下炸弹，在一片缤纷与杂乱中，圣蚺再一次跃起，直探数十米高的高空。

    这惊世一跃，吸引了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的目光。

    不过我绝不相信圣蚺真能如龙一样，腾云驾雾，飞上九天。

    它一跃之下腾升数十米，不过相当于跃起等同于它身长数倍的高度，靠的是它强大无比的肌力。

    它没有翅膀，是绝对不可能飞起来的。

    果不其然，圣蚺跃起数十米后，开始向下坠落。

    但我旋即发现另一道身影仍向上疾冲不已。

    那是鹿云！

    原来圣蚺的跃空，只是为将鹿云弹射上天。

    鹿云仿似一颗呼啸的炮弹，向天上的直升机群径直射去。

    与此同时，鹿葵发出一声悲呼，拉着我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抓握，指甲深深地陷进我的肉里。

    “蓬！”

    很快便冲至敌机群中的鹿云竟旋即爆炸开来，化作一团血雾。

    我怔在当场。

    我看得真切，鹿云并非是被敌机击中，确是自行爆炸的。

    猩红的血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扩张，瞬间扩展成达数百米之广的雾团，将六架直升机完完全全笼罩在内。

    我隐隐约约听见雾中传来凄厉的叫声。

    血雾鲜红淋漓，毫不透明，瞧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约莫过了半分钟，血雾渐渐消减，并分出了一些厚薄疏密。

    再经一些变化，这一团血雾竟在天空上幻化出一个硕大的图形。

    这个图形我认得分明，正是玛渡渡语中的“葵”字。

    红色的“葵”字一直维持在天上，再过了半分钟，开始渐渐消散。

    最终，血雾消散得一干二净，只见乾坤朗朗，碧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架直升机。

    待到震骇惊怖的心神稍微镇静了些，我扭头向鹿葵望去。

    她早已雨打梨花，泪如泉涌。

    船队汽笛长鸣，全力向着北方开进。

    十多分钟后，终于抵达湖口。

    同一时间，岸上的人员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后，亦撤至湖口，登上了原本就候在那里的另几艘船。

    所有的船毫不迟疑地驶出湖口，进入河道。

    顷刻，大地震动起来。

    我知道，鹄翎开始发动“九霄蒸蔚术”了。

    一道参差嵯峨的石脊陡然从水面冒出，截水断流，将湖口死死封住。

    紧接着湖水嗤嗤作响，片刻后竟沸腾起来。整个湖面无处不汩汩冒泡，活似一口火锅。

    腾腾的蒸汽由湖面升起，冲凌霄汉，绵延至无尽的高空。

    即便离开湖口有了一段距离，我仍感到一阵阵热浪扑来，刮在脸上火辣辣生痛。

    渐渐地，蒸汽由白色转为缤纷的五彩。

    地震已然停止，然而整个空木湖就这样沸腾着，不断喷出彩色的蒸汽，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儿。

    花铩淡淡说道：“九霄蒸蔚术告成，空木湖已是万物禁地。彩汽具有无上高温及热毒，任何物体，只要触及，即刻会化为黑炭，有死无生。”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

    终于安全了。

    铁巴战线已不可能穿过空木湖追击我们。其位于空木湖中的部队，若未及时撤离，此刻已成枉死鬼。

    就在这当儿，“嘟”的一声，我的卫星电话收到一条短信。

    我打开一瞧，原来是小野姝子发来的，写着：“已找到铃木冴。你决计想不到她去了哪里。”

    恰在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上了我的左手。

    身后的鹿葵以柔弱得令人心碎的声音，哽咽着说道：“陪陪我，好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