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称赞陈凯,而且还是如此盛赞,着实是跌破了众人的眼镜。军议很快就结束了,进攻同安的方略被彻底否决,但是是否出兵潮州,却也还是未定之数。
说到底,郑氏集团从籍贯上本就是以闽南人为主体,他们对于漳州、泉州,甚至对于兴化府、福州府等地都是比较熟悉的,但是在潮州,缺乏足够的人脉关系,能否得到地方士绅的响应,能否站住脚跟,乃至是对当地的地形、水文的理解,都还是存在着不小的难题的。
陈凯离开虎节堂时,军器工坊那边已经下值了,他回了小院,却是让那小厮跑一趟,告诉那些下属们他刚开完军议,就不过去了的事情。
回到书房,陈凯细细思索着这些事情,却也没有再多做些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凯依旧是照常上值,照常下值,照常去开军议,唯独变了的是再次商讨什么军务政务的时候,总有人会来咨询一下他的意见。
年前,辅明侯林察派人过来向郑成功表示了谢意。“公司”破产,少东家辛辛苦苦的自主创业,还不忘那些跟着他爹创业的老伙计,在老伙计日子过得不好的时候甚至还施以帮扶,若说不感动,那才叫怪了的。
不过,郑成功也只是收获了谢意,顺带着让使者再带一些粮食和南澳特产回去,只说是让林察过个好年,旁的再也没提。
好容易到了除夕夜,南澳城里的喜庆气氛也总算是冲淡了这座“兵城”的肃杀。陈凯给军器工坊的人都放了过年假,不过总得有几个值守的,首先便是卫兵,他们要负责在过年期间看管这些公有财产。其次的,工匠也要轮值,这几天里总得有轮着到此以防万一的,至于工作任务,反倒就无所谓了。
除夕夜,陈凯由于与陈永华的关系特殊,干脆也和陈鼎父子一起过年。对于这个义子,陈凯甚是喜欢,聪慧多智,少年老成,对于文章、政务都有着自身的见解。虽然,这些见解就陈凯看来都还很稚嫩,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但是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善嘉培养,日后必能成大器。
只是明年的战略未定,陈凯总是会有着一些忧虑,忧虑郑成功会不会因为潮州了解甚少而再度转攻同安。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此前的努力也就算是白费了,而陈鼎以及同安的那五万百姓大抵也是躲不过那场血屠了。
年前,陈鼎开馆授学,很有一些学子前来就读。这些人中,据陈鼎所言,学问水平大多不甚高,有几个学问不错的,却也是读死书的书呆子,暂且很难靠他们充实郑成功麾下的文官队伍。
对此,陈凯也只能安慰其说是现在才刚刚起步,善加教导,未必不会有才智之士诞生。就算是才智不高,多培养出一些方正君子,以及清廉自守的官吏出来,于国于民,于这人心世道,亦是好的。
“若是能让他们在贤弟的军器工坊里待一段时间,想必是会获益良多的。”
实习吗?
陈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怕是在我那里待些日子,以后学成出来,别的衙门就很难进了。”
“哦?”
“我那里,如今产量不低,但是放在那些腐儒的眼里,只怕也是个离经叛道的所在。”陈凯冷笑着说道,随即便与陈鼎言及了另一件事情:“其实,吾觉得盛唐时那种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制度就很好。做过亲民官,知民生疾苦,总比那些嘴炮懂得该怎么做事情。”
“贤弟,慎言。”
面对陈鼎的制止,只是未待他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听那声音,大抵有些像是那个管家郑三。
“看看这次是谁有的忙了?”
片刻之后,陈凯已经出现在了郑成功的书房。今天是除夕夜,郑成功突然派人相请,绝对是有事情,而是事情只怕还未必会小到哪去。
房门关闭,此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郑成功拿出了一封密信,随后就交在了陈凯的手上:“陈参军,先看看这个。”
密信的信封是打开的,显然郑成功也已经看过了。陈凯打开了信封,细细看去,其中的内容很是简单,只说了潮州总兵车任重在镇压揭阳益王起义之后,率军北上进攻大浦三河坝的团练武装,结果被那支团练武装打了一个大败,被迫败退回了府城。这里面,唯独有一点让陈凯感到了一惊,那便是这支团练武装的首领叫做吴六奇,好像那部武侠小说里面也有过这么个名字。
“大力将军吴六奇一巴掌把车任重扇回了府城?”
陈凯没有付诸于口,只是心里却在暗笑的同时,涌出了一些复杂的情愫出来。按照那部武侠小说,吴六奇是天地会的一个堂主,陈近南的得力部下,可事实上此人一辈子都在与郑氏集团作战。现在倒好,来了一封密信,虽然主要说的不是此人的事情,但却还是涉及到了此人,却也是让陈凯有些怪异。
“贼寇就是贼寇,连一群地方团练都打不过。国姓,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郑成功将这封书信拿给陈凯,就是为了听取陈凯的意见。陈凯说出了此言,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只是对于潮州的不熟悉使得他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并不能就此下定了决心。
“不瞒国姓,下官来时,在路上就听过一些车任重的事情。那厮本是红头贼受了招安,部下皆是贼寇,军纪散漫,战斗力孱弱,祸害老百姓倒是一把好手,潮州府城那里早已是成了贼窝,城中良善盼王师如盼甘霖。”
出兵的正义性说罢,陈凯见郑成功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潮州一府,粮食产量巨大,我军只要拿下这里,粮草上就算是有了底气。车任重实力孱弱,如今新败,更是弱上加伤,我军所需担忧的,无非是援兵而已。”
“潮州府属广东,广东提督李成栋原本是故兴平伯高杰的部将,降鞑子前不过是一个徐州镇总兵官而已,麾下嫡系部队甚少。能够席卷广东,其人武勇敢战是一回事,鞑子的虎皮是一回事,关键还是他从福建带走了一批太师训练出来的精锐,靠着那些人为他攻城略地。但是说到底,他自身对于整个广东却是控制不到,其实际控制区实际上也就是广州已经广州临近的府县,如潮州,也只能丢给车任重这等货色。”
军粮问题,于郑成功始终是一个隐忧,如今兵力较少,尚且勉强支应,可若想继续扩军,就必须得到一块稳定的粮食产区。兵无粮则散,这不是什么虚话,当年郑成功力主抗清,就曾被他的父亲郑芝龙限制过粮草,导致麾下大军星散,否则他也不至只带着九十几个人南下来接手陈豹节制的部队。
除此之外,陈凯口中的那些为李成栋所用的福建兵,就是武毅伯施福,总镇施琅、黄廷、洪习山的那批降清闽军。自降清以来,一直被李成栋充当做马前卒,而这些人现如今正在参与镇压广东腹地由陈子壮、张家玉等人组织的抗清起义。
郑成功已是越听越入神,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广东本地虏师兵力不足,我军兵进潮州,暂时是不会遭到大军攻击……”
“那外省呢?”
“外省却也不怕,江西有多支大规模的义军活动,自顾不暇。另外,按照鞑子的行政划分,福建与浙江是一个总督辖区,广东却是与广西算在一起的。潮州,广东的最东部的一个府。恕下官直言,八个字,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官僚一物,最大的习性便是争功诿过,无论明清,即使如此。广东不在辖区,其他省份就不会多管闲事,甚至就算是想管,广东本地的官僚集团也未必会乐意得了,尤其是李成栋那个一心想做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性子。听到此处,郑成功联想起当年他在弘光朝看到那一切,重重的点了点头。
“至于潮州本地,据上次陈侯爷所言,乃是群狼环伺。各地土豪、士绅、贼寇、海盗纷纷结寨自保,抗粮抗税,互相攻杀,早已是乱作一团。我军只要能够以雷霆之势平灭车任重,拿下府城,便可以震慑群狼。接下来的日子,收复此等地方土豪,亦可以用那些不服调遣的贼匪充当练兵的靶子,同时慢慢蚕食周边府县,直到拥有与八旗军决一死战的实力的那一日!”
一语道尽,陈凯下意识的挥动手臂,仿佛这段漫长的过程已经在这一挥之间划过,接下来就是与八旗军对决沙场的时刻。陈凯如此,郑成功亦是激动万分,就好像真的已经看到了希望似的。
然而,进攻潮州,与此前的军事行动大有不同。潮州府城深入内陆百里之遥,不似海澄县城和泉州府城那般,临近海岸线,只要水师搭载军队登陆,就可以轻松抵达城下。这一路上,虽有韩江水道,但左近多有盗匪、土豪,容易打草惊蛇。可若是步步推进,迁延时日,达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不说,也容易引起潮州本地人的集体反弹。毕竟,潮汕人的抱团,是非常有名的。
“这事情,终要行险。而且,机会只有一次,整个南澳岛上,也只有下官去做,胜算才会更大一些。”
商讨了一整夜,月已渐渐落下,此消彼长,黎明曙光的到来亦是越来越近。郑成功亲自送陈凯离开了他居住的院落,陈凯亦是行礼而去。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凯的双拳却暗暗握紧,那双眸子亦是深邃得摄魂夺魄。
“车任重,牛家村的二十九条冤魂,今番便来向你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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