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屋内也不是没有人,好似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宫人在屏风外头跪坐着,灯烛飘摇。
她整个人都跟散了架似的,但估计跟殷胥没关系,而是累过头之后昏睡太久,仿佛浑身都跟错了位似的。崔季明摸了摸身边,只碰到了个外头裹着银鼠皮的热水袋。殷胥压根就不在,她想摸也摸不着,心里头有那么点不满,抬起一条胳膊拨开帘子,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阿九?”
她以为殷胥在外间里批折子,然而只见得两个宫人急急忙忙的起身,弓着腰小步过来,跪在床边。崔季明身上似乎穿了件里衣,虽知道殷胥肯定能让这两个宫人死死闭嘴,她却仍然不喜欢让别人瞧见,抽回手来道:“圣人呢?”
宫人答说,圣人还有要事下了船。
一问,才知道她一睡就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殷胥每天都跟连轴转似的,陪她一会儿可以,两天显然是不可能。而且因为魏州几乎已废,还需重建,于是只能回到了郓州。
郓州的小朝廷运作的还算不错,主要是通过黄河与洛阳相连,朝廷的船只每日不计其数的在两地来来往往,官员们也跟着两头办事儿两头跑。
只是本该成为郓州朝会主角的崔季明却一睡不醒。朝臣们不知道他人在哪儿,独孤臧从博州赶来也不知道崔季明在哪儿,殷胥瞒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说季子介还在船上,受了伤正在养病,谁也不可拜见。
这一下子,也就在群臣之中炸开了。
老臣们面上不敢说季子介就是崔季明,但这事儿也是不可能瞒住的,一传十十传百,谁都不说,这事儿也谁都知道了。
关于当年殷胥登基后留宿崔家子、关于崔家长房二房决裂,崔式帮助圣人登基之类大大小小的事儿更是又被翻出给科普给刚入朝的新臣。
从某种方面来看,崔季明却是可以算作董贤、邓通一样的人了。
少年与圣人结交,世家尽倒唯有崔家的长安一脉,稳固在朝廷之中手握重权。甚至如今想来,圣人御驾亲征、赐他二品虚职又保有节度使之位,甚至要他这个刚弱冠的人去做河关行军大总管,怎么都有些盛宠的意思。
这事儿要是放在前朝也是没人说的,毕竟当年先汉,近半的皇帝都传出过和男子的□□,更有几位在史记上也是确凿记载着。
就可惜大邺胡风浓重,实在是社会风气不流行这个。群臣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不敢把这事儿拿到台面上来说,不单单是因为这二人身份地位,而且也实在是毫无说理。
而臣子之中也是有这样的愣头青。
他倒是知道回了朝,崔家势力重,这话说出来圣人还没下手,崔家就估计不会给他好过。他也知道季子介军功赫赫,入朝时间短却行事妥善,根本没什么能说的不妥当。
可季子介带给人的那种即将权势滔天的预感,实在是太过强烈。
这个愣头青倒也不敢直说,只在递向圣人的折子里提了一句,希望圣人早日娶妻,又暗以董贤比喻季子介——这就真把殷胥惹恼了。
在崔季明醒来前,夜晚非正式的近臣朝会上,殷胥单把这折子挑出来,要写这折子的那愣头青站出来,解释解释这话!
在坐群臣听着殷胥冷笑的将折子上原话念出来,心里头都搓了一把冷汗。这太不会说话了,你好歹比成卫青啊,好歹卫将军骠骑列传里头一句“以和柔自媚于上”的暗示,谁人也都装着看不见,只提卫将军战功赫赫。
季子介刚立了大功回朝,你却拿靠脸吃饭,所谓“进不由道,位过其任”的董贤作比,圣人岂不要大怒。
他一向不管流言,外头要是盛传他与崔季明如何如何,只要是说的别太过分,反倒听起来可当个笑料。
倒也不是正式的朝会,殷胥手扶在案上,怒极反笑道:“孔光说董贤质性巧佞,翼奸以获封侯!班固也称其因貌美而受帝王喜爱!你倒是觉得朕是早崩的哀帝?!还是说如今以几万人马灭于空韬几倍人马的季将军以容貌退敌?!”
这愣头青其实也并不年轻,乃是俱泰的上司、殷胥登基时提拔任命的户部尚书。因为如今殷胥掌权,改令时也常不合规矩,绕过政事堂,直接和户部合作。这位户部尚书年纪并不算老,年功长了,实绩却不够,为人死板,更何况常与殷胥意见相左。
殷胥倒觉得他任侍郎是不错,尚书有些难当职位,可尚书位置是他当年给。当时登基太急,拉了个做事稳健的赶紧填补上,如今才知道和他心目的差距。这样一个前朝老臣,随便薅下来于群臣来说也是失了大义,他还是有任命俱泰为尚书之意,却不得不一拖再拖。
谁料到他说话正戳在点儿上,甚至算是辱了河关几万将士的热血,他想让这户部尚书退一级找个清闲职位都不成了。
这位尚书连忙摇头,他与殷胥以折子、纸笺沟通数次,商议过不少统一收拢货币的新令,说话也有点没讲究,本来只是私下以年长身份劝告,却让殷胥这样拿出来说,他一时也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他叩首,连称心无此意,只是圣人年纪渐长仍无娶妻之意,此事前朝亦是少有,外头传言有多——
殷胥却不打算放过他。
&述职时即向群臣告昭,他并非赵渠后人,乡野出身,父母不在,家中无兄弟姊妹,早年做过绿林,做叛军只为某一条生路。既无官宦背景,也非世家子弟。朕不过是让他带兵打仗,给他一个二品的名号挂着显眼。是赐他金银宝物,还是高门豪宅?是要他手握天下兵权,还是给她封侯拜相了?”
不像是崔季明走一步算一步,心眼大的跟狗洞似的,压根没想过朝中的反应也不思索仕途,他却给她一步步想好了。如今有人发问、有人挑事儿,总比往后她真的手握重权才开始挑事儿的好!他今天也就把话放出来,要往后的人说不得什么!
殷胥显然就是要表现出厚待来:“为君得朝堂之上有经世之才的名相是福气,在天下有沙发征战攻城略地的将士也是福气。于我大邺而言,若想复兴,名臣名将不可或缺。朕此次围剿叛军,大邺的将士,除了康将军、国公、莫将军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更缺有锐气有才能的新人将士。来了个战功赫赫,忠心耿耿的年轻将士投靠大邺,这才几个月,你们这些在郓州过得跟在洛阳没区别似的臣子,就先跳出来反驳了!”
&倒是想知道,你们是见不得别人好呢,还是见不得大邺好!”
这一定帽子哐当落下来,没把那鲁尚书砸个半死。他更焦急的是,几日之前可是有不少臣子与他激愤而谈,说起了季子介若是崔季明,崔家就是权势滔天、崔季明就是蛊惑圣心,鼓励他做直言谏臣。
如今却没一个人站出来了。
其中甚至有宋晏、马蔺道这样的圣人近臣,又有不少官职差不多的朝廷官员,怎么竟——
更何况他这折子并不是昨日递上去的,而是早几日在崔季明大捷的消息之前就递给了圣人,怎么今儿被拿到这个风口浪尖上来说了!
甚至觉得周围有人朝他投来了怜悯的目光,满头冷汗侧头过去,做他下属却与圣人关系亲近的俱泰正在看着他。
&将军年关之前献八州予我大邺之事,鲁尚书为何不提?虽为行军大总管,加上残兵朕一共只给了她八万多人,怎么没有人说?以八万人数围杀几倍叛军为何不提?天底下哪个皇帝不会重赏凯旋胜利、收复疆土的重臣,鲁尚书这样一提,朕倒是觉得亏待了他。”
殷胥坐下来。鲁尚书还想把话题引到传言和殷胥不娶妻的事儿上来。可殷胥一开口,话头必定是稳稳掌握在他手上,怎么可能让鲁尚书转移了话题。
&邸、侯位、官职、金银。朕都要赏。不但是因为这样一人出现替朕解忧,更是因为大邺需要这样的臣子,因为民心所向!朕要是不给,不慷慨,反要让人觉得是朕心胸狭窄,不容天下英豪,也不容有功之人,难称是雄主!若季将军往后亦打胜仗,朕只会让他越走越高,因为朕也用得起!”
他言语一罢,鲁尚书一身冷汗都快浸透了衣服,连忙说并不是针对季将军的军功,而只是年纪大了,圣人与家中爱子年纪相仿,担忧圣人不成婚一事。
殷胥这才缓缓道:“原来鲁尚书并不是针对季将军,而是针对朕了。天下未定,南周依然占据长江大片沃土,朕已有储君,纵然不幸身死也可接替皇位。又有宗亲在侧,安王有君子之风,太后亦有贤者之能。既然江山无碍,鲁尚书倒是很在乎朕身边是否有人相伴。如今世家衰落,朕自然不会娶世家之女,民间选秀更是劳民伤财!我倒是听闻朕登基之时,长安洛阳各个高官豪门之女,拖着不肯出嫁,还想着要入宫。可朕不是肃宗,只愿效高祖、显宗。既无合适人选,天下又动荡不太平,此事也休要再议。”
这话说的平和,却好似要扎在每个老臣身上。
显然殷胥手握大权,朝堂上极不平衡,他更要切防后戚权重。他既要效高祖、显宗只纳平民女子,如今又有了储君,显然这种平民女子在不在宫内……也都没有差了。
鲁尚书就是要被宰的那只鸡,殷胥是终于发声警告众臣少插手此事,谁也不敢接话。
许多人可是能明眼瞧出来殷胥与季子介之间关系亲密,如今心中算是明白了,殷胥虽没有直说,可就是要做实了!若季子介用回本家崔姓,往后还可以挑他亲属的过错;若他没有如此战功,还可以说他上位进路不正。可如今,一是圣人铁了心,基本就跟昭告群臣没差了;二是他没把柄,谁想酸他都找不出个理由——
再怎么想,都是拦不住了。
宋晏、马蔺道等人倒是好似早早预料道,十分溜须拍马的顺了此事,而后又成语满天飞的夸着季将军,俱泰也开了口,不提别的,只提明君是名臣之幸之类的话,一番铺垫,就是要说崔季明往后再如何,众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就在此时,黄门来报,说季将军来了。
才看着四个人抬一轿舆,季子介一身黑衣,裹着个鼠灰色的披风,两脚似乎不能着地一般,被人抬进了院内。
她还不知道前一秒前头都在争论她的事情,更不知道殷胥基本就快在众人面前出轨了。
崔季明这才看见某位她并不熟悉的尚书官员,跪在场内,垂头汗如雨下。
她看着众人目光,还以为是自己宿在船上的事儿被重臣心照不宣的知道了,连忙解释说自己受伤颇重,如今不能下地,服药后昏睡过去,如今才醒。
只是下头群臣看她的目光更复杂了。
人家有军功有恩宠做事儿还小心,能靠脸吃饭,家里还有人——这特么还怎么玩!
殷胥倒是没多说,眉目柔和了几分,语气也算是官方,只说着坐轿也罢,季将军明日也需参加小朝会不可。崔季明坐在轿舆上行礼,还想着落座等着有什么要事相商。
却听着殷胥一摆手,说今日的事告一段落,最后一句话是送给鲁尚书的:“既然鲁尚书瞧不起军功,如今各地兵力需重编,鲁尚书也不算过了征兵的年纪,做个随军录事,走一遭体味体味也不错。”
这就是要贬官了啊……
她以为这晚上朝会还能管顿餐饭,还没来得及凑上,就看着群臣行礼,往外退下了。
俱泰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悄悄眨了眨眼睛。崔季明可能是睡糊涂了,脑子还不在状态,一时也理解不了。
俱泰走出了正门外头,马蔺道连忙叫他一声,俱泰充耳不闻,骑在马上,马蔺道步行跟上他,俩人离了熙熙攘攘的正门口一段,他才拱手道:“马某一谢钱侍郎的提醒帮助,二也恭贺钱侍郎入朝一年有余就即将担当尚书之位。”
俱泰坐在马上,头也不回:“这什么话。此事跟我可有半个子儿的关系?”
马蔺道一笑,道:“钱侍郎用一句出格的话,晚几天的折子,给自己铺前程,帮圣人解忧患。三人同年入朝,并列甲子,如今圣人显然在我们三人之中,挑出了最想用的那个,如何要不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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