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命人过话说想要探望您,被苏公公挡回去了。她大概看苏公公镇定得很,也没说什么,只和静妃每日念经修佛而已。宫里西门守卫有个兵士回家说是晚上喝醉酒摔入河里溺死了。”
谢翊斜靠在榻上,眼睛上仍然蒙着绷带,整个人看着苍白倦怠,但方子兴一点不敢懈怠,一丝不苟说着这两日查到的东西。
谢翊淡淡问道:“范牧村那边呢?”
方子兴道:“查了,范家如今颇为老实,过节都是闭门不出,范牧村只说守孝在家读书,并无人似乎并无与宫中通信的。”
谢翊却笑道:“我若身死,太后立谁为帝才能最快稳定朝局呢?”
方子兴不敢说话,谢翊道:“她翅膀羽翼都被我剪掉了,范家贼心不死,但要说服朝臣,必然要选一个成年皇子——还要有些贤名在外。”
方子兴垂手侍立,谢翊却又问道:“也不知苏槐把画取了没。”
方子兴连忙陪笑道:“苏公公接了通知,立刻动身了,他办事一贯牢靠,九爷放心。”
谢翊道:“谢翡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方子兴一怔:“但为着许世子去赏雪,今日我也派了几个人去了顺亲王府保护他,我看翡小王爷仍和从前一般只是好诗画”
谢翊道:“要的就是一无所知,如此这才能正大光明承大统。朝臣们怎么会坐视外戚再次掌权,太后要的也只是报仇罢了。但顺亲王必不会置身事外,细查顺亲王,另外,内阁几位相爷,定然也有人呼应,应该是李梅崖,盯紧了他门上进出拜访客人。”
方子兴怔了怔,垂睫道:“是。”
谢翊冷笑了声:“本来朕这条命,活得也没甚么意思,但一想到太后心里不高兴,那朕可就高兴了。”
方子兴看谢翊其实早已是怒极,只能劝他道:“九爷息怒。”
话音才落,就听到外边的六顺脆声道:“见过世子,世子不是赴宴去了吗?怎的这么晚还过来呢?”
方子兴连忙不再说话,只听外面许莼笑道:“宴早收了,回了国公府见了长辈,又被祖母留着细细问了一回,用过了晚饭才回来的。九哥用了晚餐没?大夫说了九哥现在可以多喝些汤,今儿我让人送了几尾石斑鱼过来让六婆烧汤,也不知九哥喝了没。”
六顺轻声笑道:“原来是世子送来的,九爷喝了一碗,剩下都赏我们了,托世子的福尝了些,用了好些胡椒呢,鱼片滑爽鲜美,喝汤后全身都暖洋洋的。”
里头五福已走了出来迎着许莼道:“世子请进,我们九爷正要喝药了歇下呢,可巧您来了。”
许莼笑着道:“吃药?我看九哥的药里头有熊胆,虽则明目有效,但必定很苦。我今儿从府里带了些糖荔枝过来,给九哥配着服药呢,去去苦味。”他看向谢翊,谢翊仍然靠在床边,面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但身体是放松的,许莼仔细看着他的面色和唇色,似乎没那么苍白了。
一侧侍立的方子兴转头叫了声:“许世子。”灯下却看许莼眼角带着红,一副眼饧骨软的带醉意的样子,笑道:“世子这是喝了酒还没散呢?想来今日宴会还不错?”这其实是知道主子看不到世子样子,不知道世子带了醉意,怕这许世子酒后言语冲撞了皇帝,索性提醒一句。
许莼已凑了过来坐在床边,看五福端了药过来,便连忙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玻璃瓶来,拔了木塞,从案上水果盘里拿了把银签子,插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糖荔枝递到谢翊嘴边:“先吃一颗糖荔枝,再喝药,喝完了再吃一粒,一点儿都不苦。”
谢翊唇边便被抵入了一枚软甜清香的荔枝肉,张嘴含入吃尽,果然味道十分甜蜜,他接过药汤一口气喝完,许莼又递了一粒过来,他不得已张嘴又吃了。
许莼只喜滋滋道:“这是荔枝剥壳了和糖浆煮的,还加了点玫瑰酱,很香吧。”
谢翊问他道:“今日宴会如何?可有让你写诗?”
许莼道:“不曾,果然你说得没错,谢小王爷好丹青,因此宴上不曾作诗,都在品画来着。我送的颜料倒是合适。其他也没甚么好说的,无非吃吃喝喝就散了。”
谢翊早听了方子兴回报他当席作画很得谢翡赏识,如今却看到许莼只字不提,心中有些不快,只问他道:“你觉得谢翡其人如何?”
许莼道:“凤子龙孙嘛,自然是龙章凤姿的。”
谢翊不再说话,方子兴却早已几乎心跳都要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提醒许莼皇上这是心中不快了,只能硬着头皮道:“九爷,那小的先回去了。”他看了眼许莼,其实是提醒许莼一起走,没想到许莼喝了酒又是灯光昏黄之时,懵然不觉。
谢翊淡道:“去吧。”
方子兴退了出去,只替那许小世子捏着一把汗,谢翊仍然只躺着下去,一声不言,许莼替他盖了被子,谢翊也不理会他,许莼悄声殷勤问他道:“明儿还喝鱼汤吗?还是我弄点小牛肉来给你?”
谢翊道:“许世子请自便吧,我不过是借居养伤的客人,世子不必俯就敷衍。”
许莼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谢翊生气了,忙道:“怎么了?我哪里没做好你只管说,你病着呢,别把气存着,往心里去了,倒不好养伤。”
谢翊道:“连什么凤子龙孙龙章凤姿的冠冕堂皇的话都说了,还说不是敷衍?”
许莼反应过来,连忙道:“九哥这是误会我了,实在是其实我是有些想法,但我算什么人,芥豆之微罢了。云泥之别,怎好妄评皇室贵胄呢,再则我也怕您觉得我小儿妄言,背后指摘人。”
谢翊道:“不过闲话几句,如何算得上妄言指摘?”他发现自己似乎和许莼在一起,确实居高临下教导的口吻多了些,难怪许莼不敢在他跟前造次。谢翊稍微反思了下对许莼的态度是不是该改改,但略一思忖仍然觉得,许莼还是得严管起来,不然总要长歪了。
许莼这才压低声音道:“我也就只和你说,我觉得翡小王爷哈,并不是真的那么好丹青。当然,喜欢肯定也有的,到底皇室中人么,可能要避嫌,所以只好做出无心权位的姿态。”
谢翊道:“哦?你怎么看出他并不是真心喜欢画画的?”
许莼道:“若真心喜欢画画,见到我那套丹青颜料,必定忍不住多试几种颜色,当然,他技巧确实很高,画得很好,必定是有天赋在的,但”
谢翡一开始看到那蝶画和颜料,其实并不如何惊艳,毕竟那画也不过是西洋匠人普通画罢了,自己都觉得不甚出彩。之后试画,也似乎对自己其实有些了解,知道自己能画上几笔。
所谓让自己试画,更像是给自己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好哄自己罢了。而后来自己真的画了,谢翡的笑容仿佛才带了些实意,似乎对自己有些改观,大概不是他之前以为的纨绔草包吧。
但这倒不好和九哥说这些,好像在炫耀自己画得怎么好,更何况今日自己一时情急,为着心中有所思,其实画的正是九哥。
他含含糊糊道:“所以我才不好和你说这个,也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依据。你知道我外家精于商贾之道,我自幼也于这察言观色上有些长处。这感觉,我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他并不是真的非常稀罕我那套丹青颜料,今日为着那套颜料,他还降尊纡贵和我说了好些话——我倒觉得,从下帖子开始,大概我无论送什么,翡小王爷大概都能找到由头和我说话。”
“毕竟这几年参加宴会也不少,极少有当堂赏鉴众人送的礼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唏嘘道:“想来我那十万两白银为了个诰命的事,已传遍了京华,大家结交我,不过是看在我那冤大头的名声上了。”只是他原本是悄悄施为,让这事被宣扬开来的,正是眼前九哥。
但自己也确实拿了实惠,因此并不敢露出一丝不满,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他怕九哥不痛快只以为他不肯说真话,也只老实说了心中的想法。
谢翊面上微微现了些笑意:“能想到此处,算你还有些眼力。谢翡一贯孤高自许,这一番造作,定然是为了你身后的盛家。”靖国公是个纨绔,合京谁人不知,娶了个商户女,虽则有些钱,也不过是靖国公众多不堪传闻里头一笔谈资,但靖国公世子,豪掷十万元为母谋诰命,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说明靖国公这位年满十八岁的世子,能够随手调动至少十万两白银,这消息传到京中权贵中,谁能不动容?便是自己当时知道,不也吃了一惊吗?更何况这小世子当初浪掷十万两,竟只是为了给贺兰静江脱籍,若是被人知道,简直是无知稚子闹市持重金而行,谁不想分一杯羹?
许莼道:“我省得的,今上未定储位,听说还把皇后给废了,如今储位不定,不知道来日还要生多少事呢!平日里我们也都避着让着宗室的,这次下了帖子,推拒的话更不合适,祖母有命让我带着大哥去,下次还是找机会装病推了。”
谢翊微点头。
许莼替他盖了被子:“九哥早点歇罢,明儿拆纱布,说不定就能看到了。”他低头看到谢翊仍蒙着纱布,但一双剑眉直飞入鬓,秀逸非常,忍不住悄悄碰了一下,然后假装为谢翊整理枕边的头发,又捋了捋,这才心满意足起了身,退了出去。
谢翊五感敏锐,自然对那蝶翅一般的一触即离有所察觉,但却不觉得僭越亵渎,倒觉得这少年心思浅显。也还算有几分眼力,至少能看得出那谢翡接触他,必有所图。只不知谢翡是知道自己亲父顺亲王的心思而主动参与呢,还是假做不知顺水推舟想要做一个坐收其成洁白无瑕的圣君?
他平素多疑多思,平日里其实对谢翡印象也还不错。虽则顺亲王有些昏庸,但从前外放在藩地,平庸是福,倒没和太后、摄政王那些有什么瓜葛。当年他平了外虏,顺手撤了藩,命所有宗室回京居住,赐宅邸,宗室子弟一律进太学读书教养,顺亲王也是当初回的京。
谢翡进京之时还年幼,不过十来岁年纪,样貌出众,在太学成绩也算过得去,最近几年因着好画,在弘文院领着差使,素无大志,但才干还是有的,在一干平庸的宗室子中,已算鹤立鸡群了。
他原本还想要给谢翡一些差使历练一二,但如今知道他别有用心接近许莼,心中就无端生嗔,有些不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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