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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内。
朱棣看着手中的揭帖,粗黑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自作主张干的?”
朱棣这反应一点都不奇怪,能让锦衣卫查不出来的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干的人确实很隐秘很有组织力,一种是这就是锦衣卫干的。
但这次朱棣算是冤枉纪纲了,纪纲还真抓到了几个人,可惜都是单线的,线索一抓就断。
纪纲低垂着头,忙不迭地连声道:“陛下息怒!臣等已经在全力调查了,抓到了几个人,已经确定了,这揭帖是有暴昭余党在暗中煽风点火!他们.”
啪——
朱棣把手中的揭帖狠狠拍在龙案上,打断了纪纲的话,怒吼出声:“混账!朕不是早就让你们连着萝卜拔出泥?暴昭案结了这么久了,这点躲在阴沟里的余党揪不出来?偏生要在朕北上之前闹出乱子来?这是在向朕示威吗?”
纪纲身体颤抖起来,额角渗出冷汗。
他心里很明白,皇帝最近的暴躁和嗜杀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自己这次是倒霉了,但却依然硬着头皮道:“陛下,给臣点时间!三天!三天!”
朱棣脸色阴沉似水,道:“三天结不了案,你自己提头来见。”
纪纲急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臣明白!只是陛下,臣觉得.”
朱棣皱了皱眉头,问道:“觉得什么?”
纪纲道:“臣认为,无风不起浪,暴昭余党是小,放到平时掀不起什么风浪,问题的结症还是在庙堂上。”
“伱是说,整顿吏治的事情?”朱棣问道。
纪纲忙不迭地点头,又继续道:“正是如此!朝堂上的那帮建文旧臣,对陛下的新政一直不满,臣以为若是再任由他们兴风作浪下去,新政的处境就十分堪忧了。”
纪纲能说出这番话,倒不是跟姜星火关系多好,也不是他觉悟有多高,纯粹是出于自身利益考量,作为皇帝的恶犬,要是没有撕咬的对象,那就得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要被炖成狗肉火锅了。
听完这话,朱棣没有吭声,眼睛微眯着思考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行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纪纲闻言,长舒一口气,恭敬告辞离开。
走出奉天殿,他擦了擦脑门的冷汗,刚才那番话,算是冒死谏言了,虽然最终没什么反应,但至少皇帝没有当场震怒,这也算是他期望好消息,只是.想起皇帝让他三天破案,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暴昭那些余党,都已经呈单线联系了,就算抓到,也没法顺藤摸瓜,藤马上就断,更别提直接拽个网下来了。
所以,想要真的破案,三天是绝对不可能的,谁来都做不到。
而皇帝要的,是一个交代,一个拿人头堆出来的交代。
纪纲很清楚,案子一旦牵扯甚广,即便是以皇权的力量都很难彻底摆平,可谁能想到皇帝居然因为这个就动了大起刑狱的念头,这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啊。
纪纲摇了摇头,快步离开。
奉天殿内,朱棣坐在龙椅上陷入沉思。
纪纲的建议固然中肯,但朱棣考虑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洪武四大案,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蓝玉案,哪次不是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可不管是靠杀人,还是靠都察院和锦衣卫,都未将这些一茬又一茬的贪官污吏全部绳之以法,他爹朱元璋办不到的事情,自己凭借手中的权柄想要彻底肃清庙堂上的这些吏治问题,也是根本不可能完全做到的事情,所谓清理吏治,也只不过是他希望姜星火能做到的一时整肃罢了,但这些话他并未跟别人说起过,毕竟这涉及到他一国之君的心思。
朱棣叹息一声,揉了揉太阳穴,神情疲惫不堪。
老朱驾崩后,他浴血拼杀,方才得以登基称帝,经过两年的励精图治,总算让大明勉强恢复往日盛景,可就在他以为自己距离梦寐以求的天下万民安定祥和的目标越来越接近的时候,突然出了这档子事,一下子就把美妙的幻境给打破了。
朱棣,路还很长.
“不过这样也好。”
暴昭剩下的这点余党隐藏了一年,这时候终于跳了出来,企图趁着大军北征之前浑水摸鱼,搅乱朝堂,妄图推翻他的江山,让建文帝卷土重来。
他们做梦!
朱棣眼神变得锐利,他绝对不会让这些鼠辈得逞的。
“给朕召国师前来。”
很快,姜星火就赶了过来。
面对突发事件,姜星火显得很镇定,在确定了不是朱棣或者他身边的近臣暗示锦衣卫干的以后,他已经基本预判了朱棣的反应。
朱棣作为一个不那么敏感于字眼和典故的皇帝,对于揭帖里所蕴含的典故,或者说历史梗,应该是无法完全理解透彻的,譬如周公辅成王是佳话,但放在这里就是暗指姜星火以后会篡位摄政的反讽,又譬如鲁国的姜氏梗,“姜姓,炎帝后,禹夏时封诸侯,或伯夷,左禹有功,封鲁”.总之,这篇揭帖里很多在士林文人看来会心一笑的梗,朱棣是基本无感的。
这也就导致这篇揭帖的杀伤力,无形中对朱棣小了很多很多,哪怕有人给他翻译,但翻译出来的梗,跟自己了解到的,肯定就不是一个味儿了。
所以姜星火认为,朱棣对此的直观理解就是,这就是一份单纯的匿名信,用来表达对推行严法整顿吏治不满情绪的。
事实上也确实八九不离十,之所以朱棣在纪纲那里当了一次压力怪,纯粹是因为朱棣最近心情很不爽,倒不完全是被这封揭帖惹得。
“这件事情国师觉得应该怎么办?”
朱棣还是一如既往的干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回家”、“砍蒙古人”的事情,对于朝政,已经不太上心了。
只要朝廷能在现有的变法框架下平稳运行,姜星火能给他源源不断地搞来钱供他营造北京城,供他北征蒙古人,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就算放权给姜星火一些又能如何呢?
朱棣登上皇位的最大经验就是,兵强马壮者王之。
这个世界,谁的拳头大,谁是老大。
只要姜星火不碰军权这个红线,那么哪怕在庙堂上的势力再大,朱棣认为想要收拾,也不过就是一翻手的事情而已。
毕竟,当年的胡惟庸,那可真是满朝党羽,比姜星火这种在庙堂上的弱势方,可要恐怖的多得多了那时候大明江山,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以为姓胡呢。
可结果又是如何呢?
手里牢牢地握着军权的朱元璋,一声令下,直接把胡惟庸一党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所以,朱棣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且不管怎么看,现在的姜星火还是弱势方,势力还是很弱小,对于完全在控制中、又能帮助自己变法搞钱的姜星火,朱棣没有理由去做不理智的事情。
因此,君臣之间一直维系着合作的方式。
朱棣也很清楚,姜星火确实跟别的臣子不一样,姜星火并不是忠于他,而是忠于整个华夏,姜星火也不怕死,他只是怕自己无法带领华夏绕开他所看到的苦难。
双方既然还是维持着高度合作、高度互信的态度,那么这封揭帖想要起到的效果,就可以说是接近于零了。
姜星火确认这一点后,说出了他的计划。
“胡俨无罪,经过调查后,希望陛下释放胡俨,然后在国子监内,针对吏风、世风、学风的问题,选齐各方意见的代表.至于如何选择,也可以通过投稿来进行公开的交流,刊登在《明报》上预热。”
“这揭帖呢?”
“抓住根本,这些细枝末节自然不再要紧。”
对于揭帖,姜星火的态度跟纪纲是一样的。
揭帖只是突发事件,属于煽风点火的性质,根子上还在于不同意见所摩擦出来的火苗,只要火苗熄灭了,任由你在旁边怎么煽风,又能如何呢?
暴昭余党,慢慢抓就是了。
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历史的大势和时代的洪流,已经推搡着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个节点,新旧两种思想互相冲击,就必然会引发矛盾,这是世界的客观规律之所在,并非人力所能如何。
面对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问题。
姜星火不打算逃避,因此,这时候最佳的办法就是释放胡俨,然后进行非官方场合的讨论、交流。
这些思想冲突是不适合放到朝廷上来吵的,因为这跟奉天殿廷辩是否解除海禁、是否废除“重农抑商”不同,最主要的整顿吏治是原则正确的事情,在庙堂上没什么可争论的,需要争论的是上至庙堂、下至市井,整个大明的思潮风气,究竟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吏治只是最上层的引子。
“国子监内?那就直接在孔圣人像前面吧,把孔希路也叫过去。”
朱棣对孔子并没有什么尊敬之情,他只是将儒学当做一枚棋子罢了,这枚棋子有用就用,没用就扔,对于他这种野心勃勃的帝王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他需要的是稳定,至于用谁的理论治国,法家、道家、儒家.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这件事情,若是舆论上有所逆转,怕是也不好收拾。”
朱棣微眯双眼,神色变幻。
这件事情,他倒不是觉得姜星火做不到,可这个节骨眼上,却又不能出事,否则耽误北征,要是按他的意思,其实让锦衣卫出动抓人,然后压下去,就当无事发生,任由舆论怎么说都无所谓。
这种当然也是办法,而且更保险,更不要脸。
而姜星火的对策,则是不能完全保准成功的。
一旦吵不赢,那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在整顿吏治过程中或多或少受损,难免会引发动荡
而且,如今京城内外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一旦动荡,势必牵扯太多的利益,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后果就算不说不堪设想,也可以说又捅出个烂摊子。
当然了,就算真的吵不赢,引起了更大的动荡,其实朱棣也是能兜底的。
自登基以来,朱棣就没有停止过肃清朝堂,只是效果不甚明显,被逼无奈的话,那也只能再重启建文四年的杀戮模式,反正朱棣是绝不介意血溅五步,杀鸡儆猴的!
“先正面应对,如果不行,陛下再出手。”
姜星火出动求战,朱棣不好挫伤积极性,思索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
“那便如国师所言,但要限制在《明报》上发言的人,只择能孚名望之人,具体尺度,国师自己把握吧。”
“是。”
——————
胡俨很快就被放回了国子监。
事实证明,姜星火的举措是非常果断且有效的。
随着胡俨这个漩涡中心开始吸引舆论的风暴,南京本地士林、在朝的官员、国子监内的近万读书人、赴京赶考的外地举子,此时齐刷刷地把目光汇聚到了即将在国子监孔圣人像面前进行的“友好交流”上。
而对于《论周公辅政疏》这篇时文揭帖的关注度,或者说其本身的热度,则开始逐渐地下降了。
这也是姜星火认为对于这种类似“妖书案”的破解之策。
对于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面对,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不要扯那些没用的,冷处理也只是暂时有用,真正把人嘴堵上,那就只能用一手盖棺定论。
而消息传出去以后,前来给《明报》投稿的人,那真是如过江之鲤一般,但也不是什么人的文章都能登报的,无名小卒当不了意见领袖,这时候不是给天才少年扬名立万的,而是让不同观点派别进行意见统一的。
因此,只有几位具备代表能力的人士,才得以刊登他们的观点。
观点都很犀利,吃瓜群众看的很过瘾,《明报》几度脱销,连续加印,国子监的印刷所都快印冒烟了。
夜幕降临,月朗星稀。
京城东南方向一条街道上的酒楼二层雅座上,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坐在桌旁悠闲品茶,他穿着一袭灰色布衫,长相很普通,皮肤偏黑,若不仔细辨别的话,根本认不出还是外国人。
而他旁边,则是坐着几个比较明显的外国人。
是的,外国人在大明也是有小圈子的。
最近琉球国、吕宋国的王子们中间,混进来了一个重量级人物,前安南国王胡汉苍。
这是刚过完年的事情,胡汉苍他爹去跟着修经史了,他哥去铸炮了,就他天天闲的没事干,又不能到处乱跑,所以胡汉苍请求皇帝给他点事情,但胡汉苍能干啥?琢磨了他的能力后,朱棣决定把他扔到国子监去读书,反正国子监监生的一大来源就是外国留学生。
这个时代的大明就是这么霸气,在大明你别管什么其他国家的国王、王子,统统一视同仁,在大明这里全都屁也不是,来了就老老实实待着,认真学习天朝文化就完事了。
胡汉苍年纪不小了,你让他学,也学不出什么,心理上从皇帝到留学生的落差还是有的,可偏偏校园这种环境,反倒让胡汉苍有了些安心的感觉,不再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还结交了几个“朋友”。
嗯,也就是吕恭、贺段志和李杰几人。
“咳咳。”
贺段志留学十年不是白念的,这时候拿着《明报》,看着胡俨实名制发表的文章,充当起了翻译官的角色。
“夫太祖高皇帝之始为法也,律令三易而后成,官制晚年而始定,一时名臣英佐,相与持筹而算之,其利害审矣!后虽有智巧,莫能逾之矣!”
“且以太祖高皇帝之圣哲,犹俯循庸众之所为,乃以今之庸众,而欲易圣哲之所建,岂不悖乎?”
吕恭磕磕巴巴地问道:“杰斯、森么,意西?”
李杰很有耐心地用大白话给他翻译了一下:“意思就是大明的洪武皇帝很厉害,现在的制度都是他晚年在名臣的佐助下制定的,已经权衡利弊许久了,后来的人就算有什么精巧的智慧也不太可能超越,而即便是洪武皇帝那么厉害的人,也要遵循官场的规则来制定规则,现在庸碌的人不可能超越洪武皇帝,想要改变洪武皇帝的制度,岂不是可笑吗?”
后面,胡俨又引经据典,说了一堆,总之就是整顿吏治是有必要的,但是必须要慎重,而且要警惕现在弥漫在民间和庙堂上的逐利风气的蔓延,要高度重视,坚决抵制,这样才能保持我们传统的礼乐文化和理学道德社会的根基。
胡俨的观点,基本上代表了学界的大儒对于经济新政不可避免地入侵到社会生活时,如同膝跳反射一样的应激反应。
这恰恰证明了持续了一年多的经济新政,对于整个大明的社会,是有着无孔不入的影响的。
经济新政在给国库带来了切实的财政收入的同时,重商主义的思潮也在影响着社会的方方面面,譬如市井经济开始焕发了新的活力,部分农人开始脱离土地选择进入工场、工坊打工,明代大城市的市民社会日趋繁盛。
体现在文化生活上,既包括了人们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也包括了反应新的经济政策条件下的思想变动,这里面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鼓吹冲破传统礼教的爱情故事,尤其是以商人之女和书生私奔为模板的故事题材,从永乐元年开始,在南京的话本市场中大量出现。
只能说,姜星火前世明代中期的情况,开始提前上演了。
事实上经济的逐步恢复就必然会带来这种情形,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井文化的崛起,导致男女开始追求自由恋爱和个性解放是无可避免的,而这恰恰与思想界主流的理学卫道士们所坚持的传统道德社会相悖,注定会受到士绅阶层批判和压制,但也反映了明代社会中新兴的市民文化和个人主义思潮。
那么,能说卫道士们都是老古董,都非常愚蠢吗?
也不能这么说。
屁股决定脑袋,本源逻辑是“士绅阶层是大明的统治阶层,所以士绅阶层要求在文化上采取有利于社会稳定的文化风气”,而以“三纲五常”为代表的理学道德模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是传统理学道德标准与个人主义思潮的对抗,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开放的商品经济和保守的农耕经济之间的较量。
世风是这个逻辑,学风、吏风也是同样的逻辑。
本质上都是变法主导的商品经济和大明传统的农耕经济,由经济领域深入到文化领域之间的较量。
整顿吏治和所谓的朝堂吏风,不过是因为处于社会建筑的顶端而已,才最开始吹起来。
换言之,从最深刻的角度分析,变法已经从一开始的政治领域进入到了经济领域,最后开始深入文化领域。
经过翻译,吕恭大约是听懂了,他点了点头,觉得胡祭酒说的挺有道理的。
你不能指望一个完全不了解大明情况的吕宋留学生,对于大明的思潮能有什么深刻的理解。
事实上,现在的大明,在吕恭的眼里,那就是根本理解不了的存在。
吕恭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蛮夷”的这个设定。
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在吕宋国内,并没有上万人的学校,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学派,更没有乱七八糟的思潮。
跟大明这里引经据典动辄就是数百年前、上千年前的故事相比,吕宋国内部落的历史,就像是在森林里摘香蕉的猩猩族群的历史一样可笑。
所以,没有自主观点和判断能力的人,很容易就被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也确实有些道理的观点带偏。
而如果此时一篇观点相反,论点扎实、论据充分的文章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他也会同样动摇。
就在这时,在一旁喝茶的胡汉苍问道:“那国师是怎么说的?”
拿着报纸的贺段志陷入了沉默。
他翻了翻手里的《明报》。
“哗啦~”
他又翻了翻。
反复确认后,贺段志抬起了头。
“还没说。”
这种勾起了好奇心又没有得到满足,光看一个人发飙,没看对面被骂的人骂回来的场景,无疑是让吃瓜群众非常难过的。
为此,四个外国吃瓜客在短暂交流后,就做出了一个并不令人意外的决定。
他们决定直接去国子监的印刷所通宵蹲守。
——《明报》就是从这里印出来的。
所以这是第零手的消息渠道,保真保快。
但是显然,这世界上的聪明人很多。
当四个享有一点点晚归特权的外国留学生(他们经常称由于南京城过于繁华,远远大于他们的家乡,所以会迷路,而值班的国子监官员通常会用怜悯的目光示意他们早些回去休息)从外面卡着点回到国子监的时候,就发现印刷所周围已经被围满了人。
正如姜星火前世总是不乏精力充沛的大学生凌晨排队抢新机新鞋一样,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为了拿到第零手的《明报》资料,最快的吃到瓜,同样在印刷所开始打地铺。
正月,地铺.
只能说年轻人还是火力旺。
为此,四个年纪都不算轻的外国留学生在商量了片刻后,又可耻地退却了。
不过第二天他们还是在鸡叫前及时地看到了最新的《明报》。
头版头条,姜星火同样实名制冲浪。
“太祖高皇帝神圣统天,经纬往制,六卿仿夏,公孤绍周,型汉祖之规模,宪唐宗之律令,仪有宋之家法,采胜国之历元,而随时制宜、因民立政、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又非徒然也。”
“即如筹商贾,置盐官,则桑、孔①之遗意也;论停解,制年格②,则崔亮之选除也;两税三限③则杨炎之田赋也;保甲户马,经义取士,则安石之新法也诸如此类,未可悉数。”
“等等!”
这次不仅是吕恭完全懵圈了,就连胡汉苍这个汉语水平自认为不错的人,也懵了。
这啥啊?
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啥意思?
李杰把他不懂的地方,都画上了圈和数字,数字是这两年新推行的阿拉伯数字。
贺段志沉默地拿起了手边的辞典,是用来查典故的工具书。
嗯,用现代的话说,就叫《梗百科》。
“桑、孔,是汉代著名理财家桑弘羊与孔仅的并称。”
“停年格,是北魏崔亮所创的选官制度,不问贤愚,专以年资深浅为录用标准,《魏书·崔亮传》记载:亮乃奏为格制,不问士之贤愚,专以停解日月为断,虽復官须此人,停日后者终於不得;庸才下品,年月久者灼然先用,沉滞者皆称其能。”
“两税法,是唐德宗时代的建中元年由宰相杨炎建议推行的新税法,即将征收谷物、布匹等实物为主的租庸调法改为征收金钱为主,一年两次征税。”
中译中翻译完了以后,留学生四人组的阅读理解继续。
“固前代所谓敝政也,而今皆用之,反以收富强之效,而建升平之业。故善用之,则庸众之法可使与圣哲同功,而况出于圣哲者乎!故善法后王者,莫如太祖高皇帝矣。”
贺段志简单给吕恭翻译了一下:“所以以前人眼中的敝政今天用了就有好的效果,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胡俨所提的人的庸碌与圣明)而在于能否正确妥善地使用这些政策,恰当地使用政策就能达到跟圣贤同样的效果,所以洪武皇帝在这一点上做的就很好,要向洪武皇帝学习(同样进行新政)”。
括号内的内容是贺段志自己的补充,报纸上姜星火没明说,但确实是这个意思。
老朱已经驾崩好几年了,但他的影响力始终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钟山里埋着的老朱不会说话,所以只要赞同他,哪怕是采取一些话术技巧,称之为“善于有批判地撷取历代治理政策的精髓又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进行取舍”,好吧,长难句总是这么吓唬人。
总之,就是姜星火一贯的思路。
——荀子的“法后王”。
孝陵面前驳斥王景,他就是这个思路。
“法先王”,是对远古圣贤毫无保留的崇拜,并将其言行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和行事的准则。
“法后王”,则是指信奉在历史和现实已经发展变化了的条件下,相继出现的新理论、新思维以及建立起来有异于前代的典章制度。
姜星火高举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神蟠,来为今日的思想冲突开路,跟铁铉当年在德州用老朱的牌位阻挡燕军的进攻是一个道理。
来吧,向我射箭,就是在向老朱这个挡箭牌射箭。
你朱爷爷可不怕你们这些士大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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