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南曜始终不知道圣上对此事的明确态度,当日召集众臣面圣,结果却并未深切讨论过该如何处置逆贼之子的事。一屋子人从头到尾都在回忆温氏旧逆,争论杨恕该判何罪,最后遣出他人,仅留杨恕一人与圣上密谈。至于谈了什么,有无谈出什么结果,他们这些被撵到殿外的人更无从得知。他只知那日之后将军府就被封了起来,杨恕也被圈禁在其中不得外出,外人不准探视,仅此而已,不曾罢官也没有削爵。
更离奇的是,京中有关逆贼之子与将军府的传言也逐渐沉寂下来。
令闻南曜费解的氛围持续了多日,躲在颜玉斋里捧着手抄本通鉴出神半天,屋后的窗棂闪了闪。闻南曜看过去时,杨臻正好翻窗子进来。
“你……”闻南曜顿时手忙脚乱,稍稍镇定后他赶紧去把屋门闩住,又跑回来逐一把窗户关严实后,才拽着杨臻藏到两立书架之间小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爹没事吧?”杨臻直接问。
闻南曜一愣,明白他此行来的目的明确,便道:“无事,只是被禁于府中,到底如何发落陛下还未发话。”
杨臻应了一声又说:“我给你的画还给谁看过?”
“镇原侯世子,再无旁人了。”闻南曜有些紧张,又追问:“臻臻,那是不是……”
“是。”杨臻答得干脆。
闻南曜身心俱颤,果然不出他所料,可他又不甘心不明白,方欲发问,又听见杨臻说:“散出去吧,让别人也都看看,没什么好藏的。”
“可……”闻南曜不理解,他为了保护杨臻免受牵连才一直竭力隐瞒,但杨臻却让他大大方方亮出来,这不是明摆了把杨臻置于险境吗?
“放心,我回来就是要解决此事的。”杨臻说。
闻南曜吸气,他明白,以杨臻的为人,即便他不把那张图散播出去,杨臻自己也有千百种办法把那东西广天下而布之。既然如此,他正该能帮杨臻一点是一点:“好,还我需要做什么?”
“你只要装作没见过我就行。”杨臻说。
“为何?”闻南曜立刻便想到这可能是他要做什么危险的举动。
“我可是逆贼啊。”
闻南曜立刻回驳:“你不是!”
杨臻看着他,笑了笑说:“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不是。”
闻南曜深感无力。
“我会让我不是的。”杨臻站起来便要去翻窗户。
“等等!”闻南曜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要没有机会了,他看着窗边的杨臻,踟蹰许久才道:“通鉴还没抄完呢……”
杨臻笑出了声,指了指他案上被风吹乱的书卷说:“这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成的事。”翻身轻盈地跳出去,闻南曜追过来看之时窗外已不见了人影。
杨恕被禁闭的日子并不困苦,但于他而言却十分煎熬,身边只有两个小厮伺候,堂外院中围了两层禁卫军,俨然就是等着瓮中捉鳖的架势。
花千树正混在院中的卫兵里,受穆淳之托观察情况随机应变。只是守了四五日,风平浪静枯燥乏味,像是他也在陪着那位杨将军关禁闭一样。
一只灰雀从头顶略过,花千树迎着日头远远地看着,隐约看到那只矫禽似乎每次振翅都抖落了一层薄粉。他看不大清楚,细如薄尘,落下一半就看不见了,但回应他疑惑的是视线所至之处的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他明白发生了何事,犹豫要不要也配合地装一装之时,高门楼上已然站上了个人。花千树有一丝汗颜,杨臻竟真的一点也不伪装直接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他捡了个舒坦的姿势歪靠在了树根处,如此一来困惑更甚,倒在地上的人们并非被迷晕,而是个个瞪着眼睛却无甚动迹。奇怪了,看来只是卸力之类的麻沸药物,为何是这样?
等杨臻站到院子里时,花千树想动却再动不能,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杨臻撒下来的东西并不会因为他内力高于常人一筹便会无甚效用。
发觉堂外异样的杨恕匆匆出来,与杨臻对了一个正面。仓惶、惊虚、焦紧,糅成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你怎么敢回来?”杨恕声音颤抖。
“有件事需要办。”杨臻说。
旁边伺候的杨青颇为欣喜,搀着杨恕便要继续往前去与杨臻相聚,但杨恕却定在门槛之内不肯再往前一步。杨恕异常惶恐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杨臻,摆手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还是快走吧!”
杨臻挑了半边眉锋:“爹?”
“我不是你爹!”杨恕甩开旁边的杨青高声道。他的火气无名无由,全冲着杨臻一人咆哮:“温婉当时带着下生没几日的你找到我,逼我替她养你!”杨恕无可避免地看了杨臻一眼,杨臻的反应更让他不堪抬头,但仍咬牙切齿地继续怒吼:“我与她数年未见,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她跟哪个野男人生的!”
杨臻僵硬地杵在门外,他隐隐觉得嗓子眼底下有股悖逆在攒聚,他此行专为与杨恕演一出苦肉计以保杨恕与将军府暂且安稳免受牵连,没想到杨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为了演苦肉计说这样的话真的有必要吗?
“为了替温婉养你,我不得已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去,因为你,我与亲子失散,二十余载不得相见!”杨恕裂肺高呼,恨不得让天下人都来听听他的悲苦。
“老爷您在说什么啊?”杨青看杨恕的眼神只好似杨恕疯了。
杨恕瞠着一双血目悲号道:“是我当时懦弱,差宋济民带走了我的亲生儿子,我对不起我的亲儿子,更对不起我的亡妻!”
一股别处重逢的恍然大悟同时在了门外的杨臻和树下的花千树脑中成形。杨臻恍然,怪不得当初秋逸兴头一眼看到他之时会是那种他脸上少了什么的表情,怪不得长久以来家里的香阁从来都不用他祭拜,怪不得杨恕从不愿他久留于京城混迹于朝廷……花千树恍然于自己幼时杂乱无依的模糊记忆,亦恍然于当初杨恕看到他的痣之时那副难以名状的样子。
“也是从前办事不力,当初围剿温氏就不该留下活口,今日的祸患就是没有直接除掉温凉温婉的代价!”
杨臻闭上了眼睛。看起来这出苦肉计杨恕比他演得更入戏。
花千树吊了吊嘴角,挂出来了一个冷笑。他没有任何失而复得的慨然与感怆。虽然相识不久,但他却看杨恕甚深。杨恕当众来这么一出为了什么?真这番慨慷早二十余年干什么去了?何至于憋到今时今日发泄?替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攒出来这些怨气,当初怎么会有抉择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去呢?温婉能用什么样的理由逼他这么做?现在摆出这副抱憾终生的样子有什么意义?忏悔给谁看呢?
“爹……”杨臻一声轻唤有气但不敢附力。
杨恕甩袖直视他:“我不是你爹!我根本不知道你爹是谁!”眼下,只有杨臻不看他的时候他才敢看杨臻一眼。
片刻沉默,杨臻开口启齿:“好。”他背手拔出了藏锋。
杨青已经急哭了,眼看着他家少爷拔剑更加害怕,直接拥上来拦杨臻道:“少爷!少爷……”杨臻搭手推了他一把,他趔趄之际又生出了一丝困惑,他家少爷推他的时候顺势塞给了他什么。
“杨将军,”杨臻只用三个字便让自始至终都在露怯的杨恕老泪纵横,“谢你明言!”话音即落,银光一晃,杨恕遮眼避光之际,一刃尖刺已经入了他心口两寸。
杨青被吓得连连惨叫,藏锋的果断抽离让血溅了他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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