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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着叶诺诺步入楼中,阮洛先托了紫苏差人去取了厚实的衣服,至少先把叶诺诺那身过于宽敞、四处漏风的男子衣服换下。套上狐裘的叶诺诺被莫叶带去一旁,阮洛这才回到了审赛座位上,却见那记时用的香柱已经燃至最后一点火星头了。
“抱歉。”坐回椅上,阮洛这才注意到燕钰脸上的表情,不禁面色一惭。
燕钰显然毫不介意这点小节,甚至是因为收获了这点意外消息,他还颇为高兴,当即笑着说道:“阮弟,原来你与那位姑娘才是……”
燕钰的话还未说完,而阮洛也正发愁着该怎么回应这事,场间忽然传来几声唏嘘,顿时将这两人的注意力一齐引走。
此时的石乙已经算是半弃权状态了,只有易文一人还在进行着最后时刻的奋力一搏。但当阮洛与燕钰一齐看向他时,却见他并未有异样,倒是原本只在一旁干看的石乙离开了座位,蹲在了用来计时的那一炷香面前,高鼓起脸两边的腮帮子,似乎是在朝那一炷香……吹气?
“这是……”燕钰诧异了一声。
阮洛也不明白石乙究竟想干什么,他侧目与燕钰对视了一眼,只是一脸疑惑,没有开口说什么。
人的一口气,可以绵绵持续呼出多久?
若是为了求时间长,尽可能降低呼出速度。大约可以持续三十秒,但石乙那一口气不能如此缓慢地消耗,因为他朝那支烧得只剩半截竹篾的香柱吹风,是为了持续它不灭。
这是个技术活。吹得太慢不行,太快了也不行。
好在,易文左手翻起的那最后一张账页,终于算完了。
易文收了手后,先是放松双肩,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他就抬眼朝那计时香炷看去,恰巧看见那半截竹篾上最后的一点火星熄灭,以及蹲在一旁的石乙慢慢站起身,他却是深深吸了口气,胸前一阵抽气起伏。
“石学友,你这是……”易文迟疑出声,一时间对石乙的行为颇为费解。而等到他仔细一思索,脑中顿时出现了好几个互相矛盾着的头绪。
他这是想对那炷香做什么?使它快些熄灭?不,如果他这样做了,燕家的人一定不会坐视。但如果他不是准备这么做,那他想做什么呢?
想到此处,易文朝那坐在台下观看的几名燕家随从看去,微一凝神,就看出了他们脸上还留有些许诧异神情。
他收回目光,又看向还留在台上的小式。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在问这句话的同时,易文还用目光点了点石乙。
小式还记得刚才自家少主训过的话,不敢怠慢易文的询问,连忙恭声回复:“回禀易公子,石公子刚才在吹……”小式的话说到一半,不知怎的又迟疑起来。
易文与小式的对话,站得没隔几步远的石乙也都听见了,他喘匀了气,不等小式再开口,便主动解释道:“这香似乎受潮了。刚才差点就熄了,我看不过去,就……呵呵……”
易文听明白了石乙话里的意思,顿时也理解了,为什么燕家的随从刚才全都流露出了那种表情。
石乙作为他的对手。居然会反过来帮他!
易文内心由衷地升起些许感激,自座位上站起身,朝石乙揖手:“多谢石学友的帮助。”…
石乙垂眸扫了一眼易文算盘上最新得出的数据,心里大致有了谱。易文第二遍算出的数据,真的与第一遍所得微有差距。
默然感叹一声,石乙这才抬眼看向易文,很是随意的一摊手,“我只是不想任何器具上的原因影响赛事结果,因为这毕竟是人的能力竞争,非人为原因造成的失败,对参赛者本身未免存在不公平。”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不过,如果我因为你的复算成功而领受败绩,你也别这么快感谢我,因为按照赛前商议好的规定,如果我出局了,你的对手将换成阮洛。他可不好对付呐,你也许会在他手下败得很惨,很受打击。”
易文面露微笑,道:“如果能有机会与‘金算盘’对局一场,实属易某的荣幸,易某只会因此记着石学友恩义。”
易文的话音刚落,还未等石乙回答,两人的对话中间,忽然穿插来一个不同的声音。
“真是这样么?你真的认为石学友帮了你?”
易文和石乙听到这话,不禁同时一愣,随后两人一齐朝声音来处看去,就看见审赛位置上,阮洛仍然安静稳坐,燕钰则正缓缓起身。
“小式。”燕钰目光一指站在台上的那位燕家随从,“你来说,石学友刚才的行为,是否有违规定?”
燕钰到了此时还说这样的话,似乎是对双方都存在不利。于燕家一方而言,石乙是否违规还是次要的,但若确定了石乙在违规,则易文奋力一搏的复算,很可能要宣告无效。
但是,对于此时身为两位审赛师之一的燕钰,他这么做是对的。
易文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他还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燕家少主是打定主意,要与阮洛对局一场的,所以自己如果在第一场失利,倒也不算完全没有意义,只是谢涟漪……
易文的心情略微走向了低谷,此时的他很想抬头去看一眼,二楼上这会儿或许也正满眼关切看过来的谢涟漪。
但易文还没来得及这么做,站在他与燕钰之间的石乙忽然开口,就燕钰刚才说的话做出了直面反驳:“恕小乙冒昧,我认为燕少当家所言有差。你凭何认为,我刚才的做法有违规定?”
“石学友是真不知道,还是燕某应该称石学友一声‘大智若愚’呢?”燕钰挑了挑唇角,以一个眼神示意那位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插话的燕家随从小式先侍立于一旁。然后他接着开口道:“刚才那一炷香明明已经燃尽了,石学友吹……的做法,不过是延长它的燃烧时间,这是不合乎规定的。”
“何以见得?”石乙不是不知道燕钰话中存在的那个问题,他跑到香炷前吹那剩点火星子的竹篾,也的确是想帮易文延长赛事时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可能是不希望易文全力以赴却只因为几秒钟的时间差而白费,也可能是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这场赛事背后的意义。如果他的那番考虑真是实际存在的事情,那么易文可以选择的东西,比起他来太少了,他不想易文那仅有的选择因为几秒钟的失误而错失掉。
无论如何,事情他刚才已经做下了,现在面对燕钰的质疑,他只有想办法再打口水仗。而现在在他还没有想好对策之前,只能先虚晃一句拖一拖时间。
听到石乙那追问的一句话。燕钰反而有些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作为对手,石乙却要如此帮助易文?他求的是什么呢?…
在未理透石乙的用意之前,燕钰决定先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他抬手一指那插在米碗里,已经完全熄灭、只剩最后半截竹签的香柱。平静说道:“如果是正常燃尽,不应该会出现卷曲的一小节竹炭。”
“好吧,我承认我是想让那香能多燃一会儿。”石乙虽然说着承认的话,却在同时微微摇头,“但是燕少当家如何能确定,用香计时就是准确的呢?一扎香制造出来,总会有那么短一丁点,或者长一丁点的存在嘛。”
“这……”燕钰微微一怔,“从未有人在乎过这种小节。”
“是啊是啊。”石乙连忙点头,看似是在赞同燕钰的话。其实是在为自己下面要说的话垫台子,“如此小节,燕少当家也知不必在乎,又怎会在乎那稍微延长的一点时间呢?也许那点时间还不够等同于那根香在制作的过程中,比标准长度短掉的那一小截燃烧长度呢。人的一口气,能延多长时间呢?”
燕钰面露迟疑神情,不再继续与石乙说话,而是侧目看向了坐着的阮洛。
“说实话……对于此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评定,因为刚才我有点事离开了一下,实在抱歉。”阮洛脸上微现歉意,但他很快想起另一件事,忽然又道:“小乙,你是不是太懒了点?帮着对手赢你自己,是不是想着能快点出局?”
“别这么说,阮大哥,我可是在帮你补漏啊。”对于阮洛的话,石乙很快表示了不认同,摆摆手道:“你也知道你刚才有事,这算不算违规?嗯?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大门一打开,风往里头一窜,那支香一瞬间烧到尽头?这对易学友是很不公平的,若是刚才风再大一点,算珠都该被拂乱了。”
“是这样……”阮洛闻言,脸上神色诧异了一瞬。
当阮洛的思索判断尚还困于犹疑之中时,石乙又赶紧冲那燕家随从小式追问了一句:“这位兄弟,你绝不觉得风力出了能让香炷持续燃得更久,也可以让它燃得更快呢?”
小式想了想后点头道:“如果风太大,的确会如此。”
石乙见时机已成,正要来一个响指,却见沉默了片刻的燕钰忽然开口道:“好,此事就不再多论了,但是胜负问题,还是要看真正的结果。”
石乙闻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本来看到易文第二次算出来的结果,稍异于第一遍的数字,他便认定,当然是自己算错了。
但当那随从小式替燕钰取来那账本的原册,一对上头的最终总数,他不禁流露满脸惊容。
阮洛最初的判断没有错,石乙与易文第一遍算出的数据是错误的,所以他俩是一起错了,但让人感觉无比诡异的是,易文第二遍算得的数据,仍是错的!
得出这一结果,阮洛与易文就只剩下你看我、我看你的主意了。
燕钰没有管这两人。能告诉他们的答案已经说了,他便拿着那本发黄的旧账册原本回到审座上,将账册推到阮洛那边桌角,说道:“你看看。”
阮洛并没有立即去碰那本账册。只是迟疑了一声:“这是原始账册,虽然是拼凑而成的,但总是会涉及到燕家商事细则,小弟这个外人,是不适合过目的。”
“你太过心细了,我刚才还对石学友说过。这些是过期的账页拼凑,即便是看原本,也是除了数字便没有别的意义了。”燕钰话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后接着道:“如果你一定要介意这些,那你至少看一眼最后一页,答案在那里。你是审师之一,必须看。”…
阮洛闻言,没有再拒绝,伸手直接将燕钰推送过来的账册翻到最后一页,快速扫了一眼。接着抬眼看向那还在面面相觑的两人,语调很平静且平稳地说道:“真正的答案是一八七六一。石乙与易文第一遍皆算为一八七六二,错。石乙弃算第二遍,易文则成功复算,得数一八七六三,错……”
在说到第二个错字时。阮洛禁不住迟疑了一声,随后转头看向燕钰,似乎是无意间一问:“他们两人两次计算结果,都是与正确答案只差最小的一位数,真是奇怪得很。”
“呵呵,这上头本来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账目数,错在这上头其实也不奇怪,第一回合考验的本来就是细心。”燕钰笑了笑,话语微顿后便又说道:“不过,这总归是我燕家提供的账册。在此之前,阮弟并未核算过,不如……”
阮洛知道燕钰想说什么,连忙摆手道:“不、不了,阮弟怎会不相信燕大哥。只是……”阮洛抬手揉了一下额角,很快又放下,同时轻声说了句:“就让小弟懒一回。”
燕钰观察到阮洛细微处的举止,脸上神情被牵动了一瞬,忍不住轻声询问道:“阮弟的头疼还没缓和么?”
阮洛微微摇头:“一想到眼前这事,就感觉颇为头疼。”
不知道阮洛有没有一语双关的意思,但燕钰恍然间确是觉得自己听明了第二重意思,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好吧,兄等你第三场,不要爽约。”
阮洛微微一愣,心中暗道:赛前不是约了凭从天意么?
然而不等他把这个意思表露出来,燕钰已经站起身来,向易文和石乙宣布结果:“虽然你们双方皆错,但在刚才的比试之中,都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技艺,作为鼓励的初衷,判定你们和局。”
在场众人只当刚才燕钰与阮洛低声说话,正是在商量赛事结果,此刻再听到燕钰宣布和局,大多都无意见,也没有人提问于阮洛。
和局,即是第二场还由二人继续对局了。
面对这一结果,易文心里丝毫没有异议,倒是对他自己,觉悟良多。
他觉得凭个人能力而言,与石乙和局,实是他自己的失败。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轻敌了。如果在开赛之初,他便全力以赴,要胜石乙何其简单。宛转而延长赛事时间,只会多增变数。
另外,使他在第一局轻敌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他对石乙这个人不够了解。只以学院赛的眼光去估量这个人,显然是既高抬了他的指法技艺,又低估了他的心智诡变。
而要解决这一问题,唯快不破。
诚然领受燕钰宣布的赛事结果,易文已经开始在心里规划第二局的准备之策。
石乙倒是没有像易文那样思虑太多,原因很简单。即便他在第二局败绩,他的损失,远没有易文败绩要承担的后果沉重。甚至可以说,他无论是胜还是败,都没有损失,或许败了还比取胜,要获得的更多。
正如阮洛最开始在二楼雅间里与莫叶商议的结果一样,此赛无论胜败,损益取舍都在于谢涟漪的决定。石乙虽然没有机会直面与阮洛商量此事,但他此时的想法,已经渐渐往阮洛那边靠拢了。
只是赛事已经进展到这一步,谢涟漪的决定能否控制局面,她的话语权似乎渐渐被架空抬起了。…
显然,燕钰带着燕家少主的身份。给易文搭台展现其个人表现在手指下的能力,已经变得不再是只代表迎亲热闹劲儿的意义了。燕钰把阮洛拉进赛局当中,还破例给了易文一次败绩补替的机会,这赛事便有了变数。不再是胜败两分那么简单了。
燕钰把局面盘得这么大,终究是画了个圈要让易文与阮洛对局,这是在考验人呢。
只是看阮洛刚才的表态,似乎他并不想太快入局,这是为什么呢?他在顾虑着什么?
石乙心困疑惑之中,对于燕钰宣布的结果。他也是一字未发,但以他今天带给在场所有人的形象感觉,他此时的态度显然存在不少异样。
燕钰将准备第二场的事务吩咐给了随从,随后目光回转,见石乙还在沉默,便微笑着问了一声:“石学友是否还有别的建议呢?”
石乙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岂能啊,小乙年少学浅,所思之事,定然没有燕少当家所虑周全。”
未及燕钰回应。一旁的阮洛忽然开口道:“小乙,开始第二局了,你需要认真对待。第一局里用的那点小手法,就别再妄动了,尊重对手也是尊重你自己。”
石乙本来想说:“不用计我怎么胜得了易文。”但这话刚到他嘴边,他又犹豫了。
看着阮洛一脸的认真表情。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做法,他忽然有些心生愧意。按照他前世的脾气,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直去无回,怎么今天就胆怯了呢?
只迟疑了一瞬,石乙旋即朝阮洛认真一揖手:“小乙记住了。”
石乙考虑到易文在第二局,肯定要来真的了。自己在第一局时使尽诈计,都只是与他和局,要是老老实实竞一场,胜算估计将渺若秋毫了。不过他此时的心态已经变了,胜败变得次要。重视点移向了赛事本身。
“看来在第二局里,小乙是再难窥得诈胜机会了。”石乙转眼看向易文时,脸上现出了坦然笑意,“小乙会在第二局全力以赴,但也同时做好了败绩的准备。不过。请易学友放心,小乙虽然提前言败,但这只是在客观说结局,而非自退迎赛意志,你要当心了。”
易文脸上现出疑惑神情:“石学友真要这样准备么?”
“这事儿碰在你头上,我敢乱逞能么。”石乙脸上的笑容一缓,“但不知道易学友有没有听过‘友谊赛’这种说法,不论胜败,只论过程,小乙便是这么想的。”
易文面现一丝明悟:“以诗文会友,以琴棋塑情,但在这算珠上……倒是头一次,只因这种技艺,本没什么优美可言,自始至终都是讲求准确。”
“这理是没错,不过琴棋书画这四样,也是从最初的工具之学发展起来的,工具之学被人熟练掌握运用后,才衍生其美学,都是从无到有的。”石乙微微一笑,“希望以后在算盘得到广泛运用时,也能有这美的转变。”
“这……”易文迟疑了一声,“琴棋书画四艺存在千变万化,只说文字一道,基础数逾千计,但数字学,基础不过十位,基础如此狭窄,怎好及得上其它四艺呢。”
思及易文所言,石乙犹豫了一下,随后开口时,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看向燕钰问道:“燕少当家,第二局与第一局之间,是否能休息片刻呢?”…
经石乙提了一句,燕钰也才意识到,这一问题的确存在其必要性,所以很快点头应了,台上那几个正在布置第二局用物的燕家随从立即暂为退下。
因为之前与石乙的对话才至一半,易文还等着他接下来还没说的话,不过不等他问,石乙已经主动继续就刚才的事开口道:“小乙一直觉得,任何事物,都存在着美。”
他说这话,并没有丝毫造作的意思。想他前世在野外训练,身边什么事都没有,就有通体冷硬的一杆枪,除了把它拆卸,仔细擦拭,再拼合,便没有别的游戏可玩了。可即便如此,他还能“玩”得乐趣无穷,把那枪当美人儿使弄。
话语微顿,石乙接着又道:“数学的确是一门枯燥的学问,但在这世间总还存在一些痴迷喜爱它的人。这除了属爱好的动力促使,还因为有的人发现它的美妙,以及在不停的探究之中,持续不停的扩展这种本属其道的美妙。”
石乙在说这番话时。内心深处关于那杆被他拆卸重组了无数遍的枪影已经淡了,他的思绪开始走向别处。
易文脸上的疑惑却更重了。
“在这休赛的片刻时间里,小乙想请易学友看一样事物。”石乙心里打定主意,再次开口,“仍然是一种小戏法,但是是以最轻微平常的事物。表达不一样的美感。”
易文迟疑一笑:“那就有劳石学友了。”
……
阮洛前脚刚迈入‘旗还楼’前的半开式围院,也已看见了站在门阶上的两个人。待他下一刻看清了好友王哲身边的那位华服中年人,隐隐识出其身份,阮洛的心不可抑止地狂跳了一下,脚下步履也是一滞。
不过,他也只是微微滞了滞,就恢复了常态,因为他感受得到,那个华服中年人今天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站在这里等自己,那么自己亦可以一个晚辈的礼仪去迎接。
望着这位多年不见的长辈。他如今已是身份尊贵,眉宇间自然的有一种不怒自威、俯扫天下的气度。但,他在看向自己时,双目中则有着暖和的温度,还有一丝期待的意味。这样的对视,让阮洛很容易地想起了小时侯的一些过往。
那时父亲还健在。常与这位伯父在大帐中一谈就是一天,说着许多令他感觉晦涩难解的字句,但他仍习惯躲在营帐外偷听。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缩着身子蹲在宽大军帐帷幕后的角落里,倒让他成功瞒迹了好几次。
然而终有一天,他还是被发现了。当时父亲的恼怒咆哮声瞬间就在他头顶炸开,而同在帐中与父亲一道商讨着什么的这位伯父心情则大为不同,大笑着把他甩到肩头,跑到训马场玩了好一会儿的‘骑小马’
由这位伯父主动扮演小马,自己则是那到了最后被颠得直吐酸水的小骑士。守在周遭的许多叔伯小哥的脸不知怎的,全都黑了下来……
那天过后的好一段日子,只要听见一种精铁环扣碰撞发出的声音,阮洛就会心神颤抖。因为这位伯父极少离身、挂在腰侧的一把宽刀刀柄上留出一串铁环,只要他一走动。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而阮洛真正怕的,是当这位伯父走近他后,千万不要再玩那直要将人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颠出来的‘骑小马’游戏了。
直到数年后,阮洛才明白这位伯父当年的举动何其癫狂,并隐约知道,那天父亲与他似是正好谈合了某件事,才使他异常激动,以至于将当时他的大将军的威严也暂时丢却了。但不论如何,每每想起这一段,阮洛便会不自觉的弯起嘴角。…
很快心里有了打算,阮洛眼中流露出淡淡笑意,继续缓步向前。
阮洛的父亲阮承纲与王炽有过命交情,早在王炽正式点兵返逼京都之前,阮承纲就已经在王炽的军帐中为其效力。对于王家起事于京都这件重大事项,其中最为关键的两名谋士就属阮承纲和林杉了。
阮承纲和林杉各有奇才,常聚于一处军帐中与王炽谋事,却并不冲突,因为阮承纲的智谋长处主要体现在军策,是术;而林杉擅长的主要是军工,是器。没有一定的专学基础,林杉所造的军工之奇无人能轻易模仿,而林杉也常常感叹佩服于阮承纲的计谋之妙,诡异多变。
忆及当年事,阮承纲的主见是动兵戈,彻底斩尽北雁皇廷,以解北边从未停歇的战乱,但这一场计划中的战役,无论是出师之名还是军资补给,都是需要当时的周皇廷全力支持的。然而当时的王炽已经不太相信周皇帝会答应此事,甚至就算答应了,粮草和军资的供应也可能在中途出现断裂带,这对于军团来说可能会造成毁灭性伤害。
所以,尽管当时阮承纲做出了周密的战书,也获得了王炽的赞赏,但王炽并未同意此出兵计划,还因为怕阮承纲主战的锋芒太露,暂时将他雪藏在一个小营帐里。
因为战事暂缓。做了执笔郎的阮承纲无所事事,每天净做些代写书信,抄写大军伙房每天消耗了多少斤菜、宰了几头羊的琐碎事。但阮承纲并未因为理想受阻、身份遭贬就沮丧,也没有因此恼火于王炽。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王炽在意的难处的确是太难,王炽肯定也愿意战。
大家现在都在等一个机会,只是这愿意等待的日子也挺枯燥。
直到几年后,王炽带着林杉来到北疆军帐,两位谋士一见如故,这样不温不火的事态才出现转机。
林杉非常赞叹于阮承纲的军策天才。但王炽担心的补给之事也是严酷的事实难题,对此,林杉做出一个非常胆大的设想:如果大周是姓王的人做主,那么王家军北伐之事再无后顾之忧。
但若真决定了这样做,那就绝非是王家图一时之快意的选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延绵了数百年的王朝要易主,前期需要极为小心的谋划铺垫好一切。而最后若成事,后期的执政也是任重而道远的。
不论如何,林杉的设想给前头受气、后面受憋、锢足于北的王家头顶捅开了天窗一角,让阮承纲看见了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的前期铺陈,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迂回战线与有选择性的等待。
要等王家称帝,要等王家至少把周朝廷快要败光的国库充盈起来,年轻一代的兵士也需要时间锻炼……
然而,世事无常……
离王家集结的军团真正逼入京都、直刺皇宫还有一年左右的光景时,阮承纲当时所在的军团第十九兵组行至富水郡暂驻。该郡正滞留了数量庞大的难民。这群难民来自许多个不同的郡县,背井离乡的原因大多都是为了避兵灾,却因为突然爆发的瘟疫侵袭停步于此。破败荒凉的富水郡内城大街上,四处可见病死难民的尸体,致使十九兵组中也有兵士感染,导致最后疫情传入了军师营帐之中。
阮承纲壮志未捷,就病死在征程的路上。王炽一生都忘不了他的这位知己战友在弥留之际突然的回光返照,只因他心中有太强的不甘心,使他的双眼在那一刹那间充血,变得一片赤红。…
时至如今。已是十一年过去,阮承纲的“北伐书”还搁在御书房一处隐秘夹层里。王炽虽然已经做了快十年的皇帝,但对于故去老友的征北遗愿,付诸行动的计划尚还在犹豫阶段。王炽现在能为老友做的,仅限于照顾他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如无意外。王炽是想让阮洛继承其父的志愿,将来展开北伐战线时,让他去帅帐为辅。然而可惜的是,当年十九兵组在富水郡染上瘟疫,不但害了阮承纲,就连当时年不满四岁,刚刚学会坐稳在亭车上,与父亲一起穿梭在兵士方阵之间点兵的阮洛也未能幸免。
在这样的大不幸发生后,尚算安慰的是,当阮承纲初期出现疫症时,阮洛就立即被一组兵士送到了别郡,密切进行观察治疗,阮洛因此逃过一劫。但尽管如此,可能是因为年龄还太小,身体里就浸染了多种药剂,阮洛的头脑虽未受疫病损害,身形成长也没有出现残疾,但身体素质却是非常差的。
好在,如今也已长这么高了,即便仍不能承他父亲的宏愿,去往北疆,那便作为一个寻常人那样生活,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
看着不急不乱缓步走来的阮洛,王炽禁不住就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那一段在军中的生活,他的眼眸深处复杂了一瞬,最后目光落在阮洛脸庞上时,目色再度渐渐温暖起来。
阮洛还未走到王炽跟前,就站定在台阶下,一撩衣摆要拜下。王炽见状,立即伸出一只手,凌空虚扶了一下,道:“阮贤侄,在这旗还楼前,你对我就像在寻常人家里一样,称我一声世伯就足够了。”
“承蒙世伯不弃,在家父亡故后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对愚侄断过生计照顾,愚侄长大至今却丝毫未能报答。十数载别离,今天终于能再见世伯,愚侄更要好好给您磕一个头。家父若还活着,也一定会是这样教诲的。”
这番话说罢,阮洛便不再迟疑的双膝着地,在王炽面前跪下,将手中厚厚的一摞账册放在身旁地上,然后双掌伏地,认真地叩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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