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林杉其实在最初还并未想起莫叶,身体的虚症,再加上廖世回家去拿药之前,提前给他布施的一种药剂,让他整个人一直都处于昏沉惰思的状态,根本没什么精神想太多。
然而御医刚才那一句话,忽然挑动了他脑海里的那根神经,离开那孩子之后,积陈了半个多月的思绪,便如潮水般倾压上心头。
随着无轮马车背离京都,渐行渐远,林杉只觉得,心中有缕东西,剪短不了,而随着这距离的拉开,渐渐有绷紧的迹象。
不知道她一个人在京都,每天是怎么生活的,有没有照顾不好自己的时候?
自己这样骗她,对她来说,是不是残忍了点?她只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挫折,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伤到心神?
倘若从刚刚抱着她离开京都那时开始,就把黎大姐派给她当娘,她长大以后,也必会是这么认为了,那至少现在她还能找个人倚一下心。
&nbs。万◎书◎吧◎ .nsb.Cmp;可是这样又是不行的,如果这样做,待她长大,回归王家的时候,她要受到的伤害可能更大,而且无端还要把黎大姐拖累进来,这样不行……
……
如果那位吴姓御医知道,自己好心的一句话,却反而招致林杉的心绪陡然加沉,他一定会后悔至极。
然而吴医师听着九娘说的话,再看着林杉此时脸上的神情,他却想偏了。之前脑海里蹦出的那丝杂念,忽然再次展开:原来林大人的心里始终牵挂着别的女子,难怪对身畔明媚佳人心如止水,只是不知道占着他的心却又不现身的女子究竟是谁,这不是耽误人么?
林杉的确是心系一个女子,所以他才会明明也有些爱惜九娘,却始终无法对她再走近一步。而就差那一步,九娘便也可以走进他心里,完全驱散他心里的那抹残影。
那个在林杉心里占满了空间的女子,并不是故意不现身。而是早已经香消玉殒。但她把最美好的一面留在林杉心里。她不会再出现了,不会主动从他心里走出去,而他又恰好执着着,丝毫不舍得把她的残影从心中挥散。
但这个使林杉的情感一直处于被动的女子。却不是此时他在牵挂的那个孩子。
他一直很小心的保管着占在心间的那抹残影。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一直那么倾心照顾她的孩子。
可是到了现在,他虽然仍随身携带着她的影像,却把她的女儿丢在了千里之外。他仿佛看见那个女子脸上的忧愁,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
这是近十年间,他首次离那孩子那么远,那么久不去看她,并且这个时间与距离,在今后可能还要延长下去。
……
思绪至此,林杉自己也已经感觉到了心意触动,耳畔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闷了一些,他知道这样下去的确不妥,绵长一个呼吸之后,渐渐也平下心神。
握着九娘的手略微一紧,他缓言道:“你也知道,我会忍不住想,不过我现在听你的话,不想了。”
顿声片刻后,他又说道:“等廖世回来,他那儿肯定有奇药,你便不会这么担心了,也可让我舒服一些。”
九娘闻言,目露盼望的神情,点头说道:“也不知道他家离这儿远不远,希望他能快些回来。”
林杉说什么,九娘便信了,也不多考虑考虑。…
一旁的吴御医却不这么认为,对于病人的病情,他仍然不会什么宛转言语,开口直揭真事儿,淡淡说道:“要是廖世回来了,听他的话,或许能有别的办法让林大人缓和病痛,但……却未必是好办法。传言廖世下手的药,都是很猛烈的,不比寻常啊!林大人虚弱如此,若再让廖世施狠药……”
“看来,廖世的名声,真是差到不行了。”不知道是林杉真的信任廖世,还是只想在此时九娘的面前给廖世竖一个威信,好让她放心,对于吴御医的话,林杉用不太友好的语调表示否定:“但如果不是我想要活下来,廖世可以不屑于对我用他的药。”
一路行来,林杉对同车御医的态度。一直很是礼敬,甚至在不久前,九娘因为担心焦虑而失言对御医说了重话,他都要提醒一声。
而他的这些表现,并非是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故意为之,与他相处过的人,都传他的心性像是天生的缜密而随和,即便他曾经从幕帐里走出,直达作战军队的前端,乘坐亭车纵横于烽烟矢雨之中指挥战斗,也是极少有焦虑的情绪外露。
他似乎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
但只要曾有一个人见过他发火,便不会有人真那么认为。
像他这样的人,倘若一旦有什么事触碰到他的禁制,那么他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便让身边熟悉他的人,更觉畏惧。
听出此时林杉话语中透露得并不多的某种情绪,吴御医微微怔神,想起了一个传言。
据说行迹隐遁,对谁都看不上眼的廖世,却唯独有些惧怕林杉。不过他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浅,林杉刚出事,廖世就似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一样。看来他二人之间,从未断过联系,这可是别的什么人做不到的。
而林杉对老药鬼名誉的维护,也是表露在外的。在此之前,吴御医就听说过,当着林杉的面,别人可以称呼廖世为“鬼”,或者还可以取别的绰号,但如果言语里有直接否认和偏颇廖世品性的话,林杉一定不会坐视,不论用何言语,也要辩上几句。
今天他算是用自己的亲身体验见识到了。
其实他也没有刻意恶揣廖世的意思,他只是诚然觉得。林杉现在应该少用廖世的药,他关心着想的,仍单纯的只是为了林杉好。
无论林杉的态度如何,这一观点,当是作为一名医者,在病人面前心存的一条铁律。即便林杉不在乎,亦不妨碍他实话实说。
吴御医的这点脾气,其实与廖世还有些相似,不过比起廖世那张不知遮拦、直言到底的嘴,吴御医又算是会一点点宛转了。总之他的诚意之言已经说出口了。而很快得到林杉的辩驳。他虽然观点不改,但也知道没有再说一遍的必要。
如果此时车中是廖世,面对他人的不认同,廖世不仅会坚持己见。还会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将自己不认同的人或者道理。再口诛笔伐一遍,而且他说话向来是怎样难听、怎样剥皮刮骨,便怎样说。
而对于林杉的观点。九娘一直是持有很高的服从态度,她极为信任林杉的判断,这是她与他在很早以前,一起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沉淀得出的信任感。
但在此时,这种信任稍微起了些变化。只因为林杉这一次的判断,涉及到他的人身安危,此事整体对九娘来说,便不再是理性为主的一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理性的位置,在九娘心中,已经低于情感层面了。…
她已丝毫接受不了他再受伤害。
在理性天平倾斜了的时候,旁人的评说,自然就有了份量。
九娘首次思考起廖世这个人,可是她很快发现,在曾经过往里,她能掌握的关于这个人的资料,非常少。但她却有些相信吴御医的话,毕竟他们是同行,行业内的消息,总是比在外道人之间要传得快。
然而林杉的话,和话中的那种语气,她也不是没听见。所以在迟疑了一下后,她选择保持沉默,表面上完全相信他所相信的人,实际上,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着。
等廖世回来,她要亲自去问,不管那个脸孔生得有些古怪的佝偻老头儿说话会有多难听,她也要耐下心一字一句问清楚心中的疑团。
但她疏忽了一点,此时那御医不说话了,她也什么都不说的话,车中氛围就有些过于平静了,至少容易让林杉的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察觉她眼中蕴着的心思。
不过,似乎是天意要助成这痴心女子的一点愿望,当林杉正要抬眼去看九娘时,忽然听到车外传来一声迟疑着的轻唤:“林大人还安好么?”
车外的人,本来无意打扰车中的伤者,只是有一件事,已经搁在他那儿许久了,但又必须由车里的人拿主意。车外的人正因此心焦着,忽然听到车内传出说话声,似乎是那伤者已经醒了,便忍不住探问了一声。
廖世回家之前叮嘱过吴御医,不临万不得已的情形,不允许将车门打开。吴御医虽然觉得廖世施药总有一股狠劲儿,心存质疑态度,但在医道大理上头,他的意见与廖世完全同路。林杉的外创面积太大,在较为密封的房间里静养,都尚有余虞,跟别提开门受风了。
但要隔着厚车板与外头的人对话,也是要颇费些声气,好在对此,廖世走前竟也考虑到了。
御医挪过放在车角的一只盒子,打开取出纸笔。那笔不需要墨汁,就可以在纸上划出痕迹,只是笔迹颜色比墨迹稍淡,御医握着笔的手势也有些奇怪,字迹似也因此变得歪扭起来,不过并不影响阅读。
飞快划了“何事”二字,吴御医将字条从背后车板上一条细缝里推了出去。
很快,又有一张纸从那细缝推了回来。回来的纸平整叠了三重,展开后,里面是一段用墨迹写就的文字。墨迹早已干了,看来这封简信是早已写成了的。
没错,这信就是两个时辰前,林杉还在燕家商队队列里,在土坨镇的土丘林驻步时,他的得力下属,技研一组组长骆青写下的。
信里,写的是江潮失踪的事。
燕家商队今日行程的决策责任人燕钰在顺利会合边军骑兵队时,将这信交给了骑兵队的右将军罗钧武,然后就搁置下来。
得知这信里写的是公事,在林杉不方便知晓的情况下。为了不耽误公事的轻重缓急,右将军可以拆阅信件。
知悉内容只是提到,林杉的下属找一个人去了,劝望安心,罗将军便也没太将它当一回事儿。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杉的下属去找的那个人,居然能尾随骑兵队,一直到现在他才发现。
更让罗将军讶然失言的,是这个人身上的伤情,他怕是在快撑不住了的时候。才让骑兵队发现了。此人身上的伤情。几乎也是随时可能夺走他的性命。…
在最初匆匆阅读那封信时,罗将军只是诧异了一下,他不明白,丢失了一个下属。大致相当于丢了一个兵卒。为何那个叫骆青的人。还要为此特意留信禀告?
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一丝不对劲。那叫骆青的人,怕是因为不想让林杉担心。并且他自己也有自信寻回不见了的那个属下,因而才会在信中将情况写得比较简单。
不过,不管信中未写清的事情细节严重到什么程度,至少这个丢失的下属,是在自己队伍里找到了,那便无事了。
可是当这位下属表示一定要见林杉,并还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罗将军才禁不住焦虑起来。
骆青留下的信,先从车板夹缝里推送进来,车中的吴御医刚刚为林杉念完信上内容,板缝里就又有一张纸推送进来,这次才是罗将军的笔迹。
墨迹未干,在推送的过程中糊了一片,但大致上未影响阅读。吴御医照例为林杉念出纸条上写的一行字,林杉在听完后,脸色微微变了。
“真是挺会胡闹。”林杉深深吸了口气,平缓又道:“把门打开。”
吴御医与九娘顿时同声制止:“不行!”
林杉微微眯起眼:“他能追到这儿来,如果不见我,你信不信他可以玩死自己?”
九娘失声道:“那你呢……”开口只三个字,她便说不下去了。
“廖世也没把话说绝。”林杉身形一动,“我自己来。”
林杉刚攒力往车门方向挪了一步,便脱力坐了下来。
在城郊半个月的治疗休养,只是让他恢复了意识与脑力,身体的各项机能尚与废人无异,但又不像废人那样完全失去控制力。然而他虽然可以用强悍的意念控制肢体行动,但凭他此时的体力储备,这么做无异于与车外坚持要见他的那个人一样,在玩命。
吴御医再次认同了廖世走之前的决策,并且他对廖世的单项支持,在此时又更进一步,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回去,他或许要建议廖世把药再下重一些,直接让他一觉睡上几天几夜,免得他担心。
其实廖世在走前给林杉下药时,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然而他的施药手法虽然偏向凌厉风格,但绝非不知遵循章法,那指他用活人做药效测验的流传,完全是对他的污蔑。
顾虑于自己不知道这一趟回去要用多长时间,而病人体能如何,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能体现仔细,沉睡状态反而会造成一种假象,困扰医者的判断,廖世绝对不会一剂药下去,让他一觉睡到他回来时。这法子表面看着好,对病人本身却是存在很大风险。
只是廖世天天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脸孔,不知道吴御医此生有没有机会,深入了解到廖世内心恒存的这份缜密善意?
看着一挣力就是一头汗的林杉,吴御医叹了口气,伸手按在了门板的卡扣上,同时对九娘说道:“藤篓里,有廖世捣鼓过的篷衣,劳烦九姑娘取出,给林大人裹严实了。”
吴御医话音刚落,按在门板卡扣上的手,并起两根手指往里一摁,“喀—”一声响,卡扣的一端已经翘起了。
他盘膝而坐的位置,离车门最近,如果这面门真有需要打开的时候,必定是他来动手。看此时的情形,反正都是要开门,那便让病人少点折腾吧!
九娘本欲急出声,劝吴御医住手,但已然迟了一步。吴御医即将开门的举动,也自然而然给了她一种压力,无暇思考,只依言立即掀开了身旁搁着的藤篓,拿出那件篷衣,轻轻罩在林杉身上。…
篷衣刚一抖开时。一种沁人的药味也散发出来。那药味倒不怎么刺鼻,只是似乎带着极低的温度,钻入鼻孔后,给人带去一种凉丝丝的感觉。
吴御医和九娘差点被那气味呛得咳嗽,连忙敛低气息,林杉却在呼吸了一口那种挟着冰感的药味后,只觉得呼吸顺畅许多,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些。
“如果因为我此时的行为,使你有什么事,我不敢想象等廖世回来。会不会把我塞进药坛子里腌了。”在开门之前。吴御医忍不住又感叹一声。
“放心。”林杉眼神似笑非笑,“廖世只玩小瓶子。”
吴御医本来想说,被剁碎了再腌,这对自己而言更残忍。但他迟疑了一瞬。终是将这话放回肚中。很快消化掉。
他不知道自己再在林杉面前说疑似恶意揣测廖世的话,会不会引起某人的不悦,而且他此时也再没了开玩笑的心情。
已经被骑兵队里的工兵拆卸了轮子。以另类方式与速度改成一架轿子的马车,在无轮无马的情况下,从外面看,就是一个整体,像一口没有在四围开门的“箱子”。
但这“箱子”又的确是在侧面开了门的,这是在出发之前,廖世在对林杉说了他对行程路上所思难处后,林杉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这门从外面无法打开,从内开启则很轻巧,掰开卡扣,门板即可以向一旁滑出,而开启的口子大小,可以由人的意念操作。
吴御医只将那面门板向一旁推开了一条细缝,他却感觉自己向在推一座山。那门并不如何重,且上下卡槽都打磨得很平滑,已经将阻力和摩擦声减至最低,然而他感觉到的压力,不是来自门板,而是自己的内心,作为一名医者,对病人以命相托后需要担负起的责任。
还好,车外此时似乎没起什么风,吴御医稍微松了口气,暗暗咬牙,将门板又拨开了寸许距离。
“吴医师,请你下手再大方些。”林杉深吸了口气,接着又道:“凭这点门缝,除非我的视线可以像烟一样转弯……”
“知了,知了。”
林杉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吴御医用行动堵了回去。
在宫廷中历练过的医者,除了所拥医术必须高过一定标准,察言观色的能力,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得,也都练出来了些。经过这两天与林杉在这么窄仄的环境里相处,吴御医也渐渐琢磨到了他的一些脾性,这个时候的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还是少给他闹腾,快点办完事好关门才最要紧!
车门又向一旁挪开了一些,露出一道大约宽三寸的口子,只够让车里的人看清车外之人的一张脸,吴御医的手扣在门板边沿,就不肯再动丝毫了。
林杉的目光投出门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陌生脸孔的兵士,他牵着一匹马在车边行走,马上驮着一个人,那人的衣着看上去才是有些眼熟的。
车门一开,那牵马小兵敏锐的觉察到动静,也侧目看过来。当他的目光甫一触及车中那个坐得不太端正的人,他脸上那本来一直习惯严肃着的神情先是一滞,旋即如冰盘融化,失声一唤:“老大……”
……
夜色渐深,莫叶仰面躺在床上,闭目却良久无法入眠,最后干脆睁开眼干躺。
此时的宋宅已然漆黑一片,素色方形帐顶在黑暗之中变得朦胧起来,莫叶的目光焦距渐渐消失在这片模糊当中,然而她却又分明能看见,眼前有许多光影闪过。…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变数也大,难道是因为去过坟地的原因?
但现今的自己,不但知道瓶子中到底是什么,那抹神秘感已经撤离,还在长久浸染着悲伤感的迷茫中,找到一丝新的希望——很可能不止自己立的那墩坟是空的,连忠烈陵里的那座坟也是空的——可是自己现在为何还会这么不安定?
也许过几天,约个合适时间去把那瓶子挖出来,待石乙看过,他会得出新的见解,让那丝模糊的可能更为真切一些。
其实要确定自己猜测的那件事,还有最快的一个办法。仍是跟挖坟有关,只不过要挖的是皇家陵园忠烈陵区那座。只是这事太冒险,除了在皇家陵园不可能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而不被人发觉,还因为莫叶不敢赌。
空坟的猜想,目前在她心里还只是一个影子。万一坟不是空的,那么自己即便没有去挖,只是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已是对亡师最大的不敬。
轻轻叹了口气,莫叶掐灭心中那个总是会不知不觉牵扯到挖坟之念的想法,并开始无声诵念乾照经经义。
她曾听说。世间最枯燥的文字。是佛经。只有得到僧人,才能在那些如枯柴一样的文字里,汲取妙义。只有心空念灭的人,才会枯禅坐老。
世间也有奇人。心在俗世却能一朝悟道。但这种情况大多数时候都是片面的。在一寺的佛经面前,寻常人终是难以忍受,念不了几页就要神游太虚、瞌睡连连。
莫叶便是受了此法启发。自创了一种念经催眠法,不过她念的不是佛经,而是乾照经要义。
三年前抄的那份乾照经要义早已被她付之一炬,为了防止遗忘或疏漏,除了在焚毁之前牢牢背诵,在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她平时也没少诵念过。
其实凭她的记忆力,背诵过的文字已能记得很牢了,只是她认真听从了伍书地建议,对于这种严谨、大成的内功经义,每一个字都是创造它的高人殚精竭虑所得,练习者必须做到一字不少、一字不漏,她当然不会怠慢,不敢不敬。
不过,如果伍书知道,自己的仔细叮嘱被莫叶拿来这么“用”,不知他那张异于常人的残脸上,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好在,这么个念法,总算是让她在一个时辰后睡着了。
……
良好的作息时间、以及自己积年累月的对这种好习惯的坚持执行,让莫叶的大脑中仿佛塑了座时钟,尽管只安睡了半宿,但在清晨时分,她还是会准时醒来。
尽管神智中还能感觉到些许困倦,但莫叶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纵身一跃,倒挂房梁一刻时,听着隔了一道院墙外书房偏室那座晴雨时钟敲了几下,她才轻轻落下地。脑子里有片刻的颠倒混沌,之后则是一片清明,那点睡意一扫而空,她才穿好外衣推门出屋。
两年前,刚刚接管完舅父名下的全部产业,并推进正常运作之时,阮洛便着手实现了舅父未完成的一个心愿,为白桃正名,立其为舅父义女。此后不久,因为叶府的事,叶诺诺、阮洛、莫叶三人又重新燃香结拜一次,既是方便阮洛时常来往于宋宅、叶府之间照顾,也算是把之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事情认真定下来。
从那时开始,白桃和莫叶就不再住那处丫鬟们住的院子了。阮洛派人把宅中原定为女眷居住的区域稍作修整,分出两处独院,分别给了白桃和莫叶。…
其实这样也好,俩人各自多了些私人空间。
特别是莫叶,练武的事一直瞒着阮洛,并且她自己也渐渐发现,随着体内经络中运息积年累月的积累流畅,若她肯留心,在面对身怀武艺之人时,她能感受到对方体内气息的节奏。她以此逆推,便有些认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恐怕也是如此,这一设想也在伍书那儿得到求证。因而她较早就开始学习散卸精修内功者容易体现在呼吸节奏中的特征。
如果没有独院为隔,给自己留一点私人活动空间,每天这样提放一切,是容易让人精神崩溃的。
分了独院居住后,每天早间,莫叶与白桃少有再像以前那样结伴一道去服侍阮洛早起的琐务了。
一来因为两人分住的院子隔了一段距离,早上时间宝贵,这么来回一趟只为约在一起走一段路,着实有些浪费。在相互之间邀约时错过了好几回之后,俩人商量了一下,便不再一定这么做,随各自方便。
另外一点就是,经过叶正名的悉心调理,阮洛的身体比起刚回京那会儿又要强健了不少,如今已不需要莫叶时时在身边照顾。何况莫叶和白桃如今在宋宅,分别是以年轻家主的义妹、以及老家主的义女的身份自居,服侍人的事又怎好总要她们亲力亲为。
端茶倒水的事。不仅阮洛身边已经另外安排了丫鬟负责,莫叶和白桃的身边,也各自分了几名丫头。只是莫叶不太喜欢使唤人,也不怎么习惯身边总有人盯着,就总是将她们排在数步外。
女主子不需要服侍,这是其个人性格使然,丫头们也乐得闲在。反正莫小姐又不是因为生她们的气才排她们,而且这位性格偏静的家主义妹平时喜爱做的事,大多与读书写字有关,唠嗑得少。丫头们若硬要侍立于一旁。倒也觉得枯燥难耐,若能适时避开,倒对大家都好。
莫叶自己去了井亭那边,除了寒冬时节。她洗漱的习惯都是四天凉水一天热水。仆人们不知道这位家主义妹怎么得来的这种癖好。比起她那不爱脂粉爱墨本的喜好。用冷水洗脸这一习惯更为异于寻常女子,且天天晨间可见。
不过,莫小姐脸上几乎从不生痘。脸庞肤色未经胭脂水粉的覆抹点缀,那份自然的活力光泽倒得以完全显现,而且她用冷水洗脸这么多年,也未见过一次由这事袭染风寒的事,宋宅里的人渐渐也就习惯了。
甚至还有几个丫头在夏天时也这么尝试过,那种脸上清凉的感觉的确很新鲜奇特,只是她们断然不敢像莫叶这样,在寒气犹在的春天,也还继续这么做。
“风寒特赦”似乎是莫叶的专权,不止是早年在邢家村时她从未病过,来京都三年,包括三年前在海边淋雨那一次,叶府风寒发热病了大半数的人,她却偏偏没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何故。
将头发梳整齐了,随便拢了一圈,象征性的绾上支银钗,又整了整衣摆,放下打水时捋到手肘的袖子,莫叶便移步向阮洛的房间去了。
……
昨日之事,实在繁复,周折颇多,莫叶本以为阮洛会起得迟些,没想到她还未走近房门,就听到屋内传出说话声。那叽叽喳喳没个停的,竟是叶诺诺那个懒鬼。
“这么早能看见你,少见啊。”听出阮洛也已起身,莫叶进屋时就没再敲门,而且还是声先于人,这话自然是说给那个极少早上不赖床的叶大小姐听的。…
只是,当莫叶步入屋内,见着也正侧目朝门口看过来的叶诺诺,她不禁微微一怔,指着叶诺诺有些讶然地道:“你……你这是怎么弄的……”
叶诺诺也知道,莫叶和白桃有早上来看阮洛的惯例,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见到莫叶突然进屋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当她看清了莫叶的脸庞,她竟也是微微愣神,旋即忍不住一笑。
见叶诺诺不答只笑,莫叶目露疑色,又看了看屋内另外两人,紧接着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样子阮洛也才刚起,白桃正在帮他系扣腰间带子。
其实这类事有仆人来做就够了,只是阮洛自从正式接手舅父遗下的产业,每天都似乎有很多事要忙碌,并且他所劳神费心的事,几乎不存在一件白桃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两人能相处的机会也就在早间或晚间的片刻时光里了。
白桃很珍惜这片段光阴,在此期间许多与阮洛有关的事都忍不住亲力为之,阮洛似乎了解到了她的这份心意,也就放任享受了。
服侍阮洛穿戴整齐,白桃才心觉满意地退开两步,也是到了这时,她才注意到莫叶的眼睛下也横着两道浅淡青痕,不禁问道:“妹妹昨夜没睡好么?”
“失眠了半宿。”莫叶回答得很直接,也简单,一字未提失眠的原因。
昨天东风楼里的事定然瞒不住京都百姓闲话之心,因为与阮洛有关,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回宋宅,不需要阮洛亲口述说,宅里大小仆役已全都知道,皆为惊讶赞叹,恐怕昨夜宋宅里失眠的人不少。
……
莫叶昨夜失眠的主要原因,其实还不是东风楼的事所致,而是在那之前与厉盖的见面和交谈。
在京都待了三年,莫叶的主要活动范围是宋宅,主要接触的人是阮洛,日子过得应该算是很清闲简单,她本来也快要淡忘了在这座繁华帝都中,还有一位师父的义兄。
没想到三年后与这位本来可以借为荫庇的长辈第一次见面,从他那儿竟得到了那么多自己以前从未得知以及考虑过的新信息。
尽管厉盖愿意说的,都还只是片段,但莫叶已有些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习惯了的平淡生活,忽然又有些不习惯起来。外物都未改变,只是她用了三年时间稍微沉静下去一些的心境,又浮乱起来。
三年以来,从生活、朋友以及习武的事情上,莫叶都获得了不少成长和感悟,但她心中始终有一块地方碰不得。她把那片记忆封存起来,然而厉盖这位似乎知晓她一切的长者,像是不需要钥匙也能将那封闭的门撬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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