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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潜只迟疑了一瞬,旋即放下茶盏,唤伙计过来更换茶具。
他虽然在岑迟面前以下人身份自居,但他的真实身份是相府高等家将,生活上某些习惯修养不会轻易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全部消抹。他可以暂时屈身接受这荒僻地里茶舍的简陋,茶具的粗糙破旧,但他不会再忍耐着继续喝掺着沙的茶,亦如他可以吃那种掺着糠麸的黑面窝头果腹,但若沾了污泥,那他决计不肯再拾起来了。
不过,若是茶盏端在他手中、或是窝头被他捏在指端,凭他稳如石硬如铁的手腕,当然不会出现这些意外。
或许真有天意……
茶棚伙计很快换来新的茶具,拎高大铁壶满满沏上热茶汤。
那伙计瞧出这三个人绝非本地人,而仔细着再揣摩几眼他们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不难看出他们身上有种高门大户的贵气。尽管沏茶伙计琢磨不出这几个贵人为何会来这荒僻地,但他还是抱着讨好的心态,为风沙之事连连道歉数声,再才离开此桌,忙别的去了。
看着高潜端着粗陋瓦盏慢慢啜饮的样子,岑迟微低着眼眸,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盏新沏的茶汤中。他伸手摩挲着茶盏边沿,指腹处传来粗瓦质茶盏的沙砾触感,与此同时,他眼中浮现一丝疑惑神情。
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原本微低着头的中年道人方无则是抬头望天,仿佛刚刚释怀于某件事,长吁一口气说道:“好大的风啊!”
他们一行三人涉足北境已有数月,像刚才那种掀进茶棚满桌细沙的卷地风,他们早已见得习惯。所以面对方无这一声感叹,岑迟看似很随意地抬起目光看过去。心里则只觉得他是在说废话。
若非岑迟根本不信妖魔恶灵之说,他刚才或许会以为,那阵风可能是对坐的道士幻化所为——此时的废话。更是彰显了道士施法成功后的得意心绪。
然而他虽然不信这些,但这会儿心里还是止不住对另一件事有些怀疑。
莫非这高潜真的是命不该绝?
岑迟疑惑着看向对面坐着的方无。不等对方回转目光,忽然又从那张表情闲逸的脸孔上捕捉到了一丝异色。
随着道人的视线角度看过去,岑迟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惊讶的原因,他自己则是挑了挑眉,一派不以为意的漠视态度。
这茶棚极为简陋,只有一间土砖砌的屋舍,棚子是挨着土砖墙支出来的,下头三面露风。这样的破户构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万一遭遇流寇劫掠路过此地歇足止渴的富态路人,顺手把做点小生意的茶棚打砸一番,茶棚主人不至于损失太多建设棚户的成本。
在茶棚右手墙角处,搁着齐膝高的一口陶缸,客人用过的茶盏暂时就放在那里,应该是会等积累到一定数量才会被伙计拿到棚后清洗。
刚才岑迟这一桌三只含沙的茶盏自然被收到了那里,而令方无讶然的是,此时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叟蹲在那陶缸旁,手里抓着一只破损了一边的葫芦瓢在缸里舀,舀了半瓢茶渣。不假思索就往嘴里倒。
方无当然没有忘记,刚才岑迟往预留给高潜的茶盏里碾药粉的情景,虽然他没问。岑迟也没有细作说明,但他在刚才已然于心里默认那是药。
掺du的残茶被茶棚伙计随手弃于那陶缸里,而现在那未知名的破衣老叟正在捞缸里的残茶,这……这万一无辜害死一命,之后很可能也会引起高潜的怀疑………
同行护送的这一路上,高潜的确做到尽职尽责,与此同时方无也不难看出,这个相府高等护卫对岑迟的关照也仅在于此,再不掺别的什么个人情感。
防备与监视之心。当然是时时刻刻存在的。
方无不知道相府那边给高潜的底线是什么。是不是若察岑迟有异,可以直接斩灭?
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方无也属于相府闲人门客之一,但他实际上对那地方无一丝喜欢。并在近几年里渐生厌恶。因为只算他所知道的,丞相史靖杀了多少门客,都是一双手指算不过来。
他是修道之人,哪怕这行学究并不被当世之人认同,总拿他与神棍并论,但他心里还是坚定信奉着道家的清心寡念,不想掺和太多的俗世驳杂。扼灭生灵在他看来是俗世之中的大恶,他不愿多见。
但现在眼前的情景却等于是在告诉他一件进退两难的事情,阻止那老叟可救一命,但他以何种理由阻止?若不阻止,老叟死了,可能间接会把怨火烧到岑迟身上……
就在方无犹豫之际,他眼角余光就见岑迟忽然站起身来!
方无心中念头一动,但这一丝的喜意刚刚端起,很快就又被撂下。
岑迟站起身并不是要阻止那捞残茶来喝的破衣老叟,他只是屈臂扩胸,似乎是舒展了一下坐久了有些僵硬的身子骨。但由着他这一打岔,方无已经错失了阻止那老叟吞饮残茶的机会。
一瓢混着叶渣的茶水已经“咕咚”几声被那破衣老头吞入腹中,老人家满足的吁了口气,还冲棚下根本无视他的伙计叫道:“小二张,你家今天的茶还跟往常一样不长进,难喝得跟潲水似的,再这样下去迟早关门做不成。”
被破衣老叟唤作小二张的那沏茶伙计闻声终于侧头瞪眼看来,语气里明显压抑着不悦、但又不同于真有什么深仇大怨地扯呼道:“老不死的,你敢不敢明天别过来讨水喝?看不把你渴死在半路上!从来不花你半个子儿,你倒反过来说闲话了,别影响我做生意!”
茶棚里有一个把一只脚架到桌上的粗鲁汉子此时笑道:“老东西,说得跟你喝过潲水似的,你真尝过潲水什么味儿?不知道别乱讲,免得影响大爷我喝茶!”
茶棚里其余几个衣着也偏破败的茶客一阵哄笑,还有一两个人趁势招呼了几声口哨。虽然气氛凌乱嘈杂,但也显出这几个人是认识的熟客。
“充你姥姥的大爷。”破衣老叟朝坐姿极为不雅的粗鲁汉子啐了口干唾,“不过……听你说得这话。显然潲水这东西你比爷爷我尝得多,爷爷就不跟你争了。”
茶棚里又是一阵起哄笑闹。
粗鲁汉子闻言并未暴怒。只是别过脸去不屑说道:“老家伙,嘴上不留德,怪不得儿子三十多岁了还取不到婆娘,叫他跟着你一起过一辈子吧!”
粗鲁汉子这后头的半句话就有些狠了,破衣老叟果然微微变了脸色,正要开口还击,却见那沏茶伙计终于看不下去了,嘶声大叫道:“老不死的。喝饱了就赶紧给老子滚!付家老大的厉害你没见过?打是打不过,吵嘴三十四回你哪回胜过?快别在这儿添杂碎了,没看我这儿今天来了贵客?快走快走!”
破衣老叟果然立即熄灭了怒火,“嘿嘿”笑了两声,外人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念头,但也没有谁真会在乎这一点。…
破衣老叟背起搁在地上的一捆柴禾,将自带的水瓢挂回腰间,不再多说一字就转身离开了。待他背着柴禾的身影转过去,茶棚下的道人方无才看见柴捆一侧还挂着一只猎来的野鸡。已经死去的野鸡耷拉着长颈,随着老人家一步一顿地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明明不算肥美的野鸡在那老头儿小个头的映衬下竟显得颇有些斤两。
随着刚才茶棚里那一阵闹腾,直至此时静下来,方无这才恍然记起。他刚才好像忘了什么事。
望着那背着一捆柴慢慢走远的背影,方无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过了这么久都未见du性发作,也许……也许是慢药……
方无或许连自己都未发觉,他对岑迟手段的判断,未免太单一了些……为什么他从未想过,可能那碾碎在指间的粉末,就只是普通的粉末呢?
岑迟站起身来,就没再有坐下的意思,做了两下舒展身体的动作后。他就招呼道:“时间有些紧了,我们走吧。”
三人行至茶棚侧面。牵马上路。结账的时候,茶棚那伙计还诸多告罪。生怕是自己没招呼好才使得三个贵客匆匆付账走人。
显然因为这茶铺周围没有了竞争同行,所以这沏茶伙计并未自察,以他家茶棚的环境,即便他口头上招呼得再好又顶什么用?几句虚话,换不来舒服的座椅、精致的茶具和甘爽的茶汤,便都是个空。即便没有那粗言秽语吵闹的两个人在,这样的茶棚休想留人多坐。
骑马启程,方无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行三人赶往沙口县的路径,似乎与那背柴的破衣老叟同路?!
他看向并骑的岑迟,眼底浮现一丝惊讶。
岑迟侧过脸来,正好看见他眼中那一丝异色。
岑迟直至此时仍然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忽然扬起一鞭……抽在了方无坐下的马臀上。
草料吃饱、清水饮足的马儿突然受了这一记辣鞭,还不得迈开全部蹄劲儿飞奔起来。倒是骑马的方无心下微惊,好在他常年游历四野,对马匹这种长途代步牲口的驾驭功夫不俗,才没有被猛地甩飞于鞍上。
虽然方无心里颇为费解,为什么岑迟会突然神经质地来这么一下,但他也并未立即大叫着将心中疑惑问出声,也没有强行勒马,而是抓牢缰绳专念一线地驾驭狂奔怒马,任其奔突。
荒野沙地上卷起两道烟尘,岑迟在抽完方无的坐骑以后,紧接着扬起第二鞭却是抽在自己座下的马匹身上,很快追上了方无的马,然后第三鞭又抽在了方无的马上……
就这样,岑迟前一鞭后一鞭的抽着两匹马,两骑绝尘而去,很快将后头也已经是一脸惊讶的高潜抛出了数十丈远。
在三人分成双方将彼此的距离拉远时,三骑其实都保持着不低的前行速度。直至此时,一行三骑以相距数十丈远的开合,向前方已经奔出了将近五里路程。
五里路程若用步行,得耗去至少一炷香时间,但在狂奔马蹄下。几乎如风呼啸即至。
方无忽然看见前方出现出现一个有点熟悉的背影,定睛细看,果然正是那个背着一捆柴禾的破衣老叟。他心下忽生恍然意念。侧目向身后看去,就见岑迟拎着缰绳也已赶上来。却没再像之前那样狂挥马鞭。
两骑渐渐慢了下来,耳畔呼啸风声停歇,方无看着岑迟,脸上浮现笑容,缓言说道:“原来……”话说到一半,他对自己刚才掩在心里的那番揣测渐生愧疚,接下来的半句话不知以何为继。…
岑迟则是淡然一笑,说道:“老道。你的心肠未免太仁善了。我虽然不同你向道之心,但也了解一些。道之求索,何其漫长,以凡人之寿元,求一个机缘领悟,怎么确定机缘什么时候还能遇到?世间最无情的,就是岁月的剥削。修道之人清心寡念其实是无情之形式,花开叶落、生老病死,皆不以动念,这才借以感悟天道轮回。”
方无眼中一亮。含笑说道:“若不是你还属于北篱学派主系弟子,我定要想办法把你掘到我的门下。”
“即便我不是北篱主系弟子,你的这个想法也难有可能实现。”岑迟轻轻笑了笑。“我也只是说说,说易做难啊!我可不想像你这样修成老神棍……可能我也想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但不是以你信仰的这种方式,几十年一场生,我不觉得这么过会显得多么短暂。”
“漫长与短暂的感触,或许正存在于你我选择生活的态度之异里头。”方无脸上笑意渐敛,收起了这个话题不再延展,顿声片刻后就另起话头又道:“我还是有些好奇,你捏碎的那点粉末是什么?”
“白色的细粉。你说是什么?”岑迟话到嘴边还卖关子,“我还能拿出什么药粉啊。不过是昨天还在镇上客栈里停歇时,无意路过厨房抠了点面团……”
终于等到他说出那白色粉末的玄机所在。方无忍不了这小子脸上黠然笑意了,抡起一鞭子就抽到了他座下的马臀上。
以牙还牙,以、鞭、还、鞭!!!
岑迟面色微惊,事实上他的马术比方无弱了许多。刚才他抽方无的马是有备而为,所以驾驭自己的坐骑毫无问题,但现在他的马被方无抡鞭子猛抽,却是突发事件。
眼看着他几乎就要被甩飞出去,身形趔趄了数下才坐稳,人已经被马携着跑出去了老远,恼怒的声音倒被留下来:
“老道,记仇必报就是你修的道吗……”
方无轻晃手中缰绳,笑得很欢快,轻声应道:“是也。”
……
林杉寻找岑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坚持十多年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如今难得遇到送上门来的线索,陈酒只以为他一定会细细查找一番。然而林杉这一趟外出,一共只花了约摸半个时辰,快得令陈酒心里不禁觉得讶然。
估摸着时间,那个书生离开客栈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按照陈酒所了解的林杉的一些行事旧习,在巡视查找那书生住过的屋子以后,不论是否有较大把握确认其身份,他都应该会派一两个得力下属朝着那书生离开的大致的方向追出去一段。
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分别在那三间屋子里转了转,然后一言不发回到了居所。
陈酒记得自己上一次见他动怒,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为的是北大营里发生的一件事。在居所里,他即便隐有不悦,也是过眼云烟很快淡忘。但是,陈酒不会忘记,若他真正愠怒架到心头烧,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半个时辰,居所里那间被掀掉重建的书房,新墙已经修到一人来高。墙内站在脚架上砌土砖的一个侍卫先一刻看见林杉回来,连忙唤了一声。
众人纷纷回头,看见的却是林杉脸上压抑着的情绪。
众人没来由心头微沉,他们跟从林杉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当然知道这位虽不携朝廷明面上颁赐官爵、但实际上踏步青云只需一步的好好先生,真正动怒时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他们心里同时也有着与陈酒一样的疑惑:砌墙修书房,他们没有做错啊?即便大人有什么火气必须找一个题目发泄,也断然不会是重修书房这件事。
但林杉的确是在修到一半的书房面前站住了脚步,众人已经隐隐能感觉到。某种气氛在逐步提升。
林杉松开了拢在衣袖里的手,但直至此时,他依然一言不发。
可是面对他此刻视线所携的某种情绪。刚刚还砌墙忙得热火朝天的四个暂时充当泥瓦匠的侍卫就觉得,天空轻柔飘逸的白云仿佛染了铅色的忽然压下来。堵得人呼吸有些闭塞,手上自然也使不得多少劲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大人刚才出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有两个手拿砖刀的侍卫悄然朝站在林杉身侧后方的江潮投去疑问眼神,很快他们就看见江潮以及一同出去的山良都微微垂下了头。
就在这时,林杉拾步前行,走进了砌到一半的书房里,登上了门右里侧的脚架,目光以更近的距离落在半边墙上,同时慢慢说道:“你们也快两年没拿砖刀了。手艺丝毫没有落下,这道墙修砌得很好。”
得了褒赞,这几名修墙侍卫的心却悬得更高了,这真是一种莫名其妙忐忑的感觉。
离林杉最近的那名砌墙侍卫舔了一下嘴唇,鼓起勇气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是不是我们哪里修错了?”
这话乍一听自相矛盾,但与他一起砌墙的其余几个同行却都不会这么觉得。砌墙只是泥瓦匠初学步骤,墙砌得工整严密只能确保不漏风,而要将一间屋子修得牢固而美观,里面还有更多的学问。
特别是在见识过林杉笔下的土木工程结构学之后。这几个砌墙好手除了佩服,也更加觉得自己所学实在太少,至少在林大人面前常常漏洞百出。
面对身旁侍卫的忐忑相问。林杉头都未抬一分,只徐徐开口,以一种似问非问的语调说道:“你是试着一问,还是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所在?”
那侍卫神情微怔,只迟疑了片刻,便放弃了自行揣摩,拱手低头说道:“属下不知,请大人明示不妥之处。”
“墙没有哪里修得不妥,就是修得太厚了。”林杉伸手在半截墙垛上拍了拍。激起灰尘弥漫,“你们是修着玩的吗?在这偏僻小镇。只需要民房,不需要堡垒。全部推了重砌!”
四面墙里侧脚架上的四个砌墙者都哆嗦了一下。
说实话。他们的确心怀一些玩一把的念头在砌面前这道墙。在这偏僻小镇上孤寂的待了快三年,不知是为的一些什么缘由,在拿起砖灰刀的那一刻,他们这几人很快达成默契,决定要“露一手”在这镇上留下一些他们独有的痕迹。
他们最擅长的是修砌小型城垒,但若以他们这样的手艺修房子,绝对要耗费多上数倍的泥灰砖块。
不过,林杉倒不是为了节约材料而动怒。重修一间书房罢了,材料上的浪费再多几倍也只是小事。他恼怒的原因,主要还在客栈那边的事情里头。居所这边重修书房的失误,只是促使他火气爆发的一个诱因。
走下脚架,从半成品的书房退出来,林杉回到之前他站定的位置,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沉着声说道:“委派你们重修这间屋舍,只是防范于这间屋子可能留有我的痕迹,你们却把它修成城垒,是想做个最显眼的标记,让北雁斥候有线索查我们吗?”…
低着头求问的侍卫闻言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恍然,旋即他又低下了头,眼底浮出一抹疚意。
“这本不是多么复杂的问题,也许是我吩咐得不够仔细,也可能是你们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林杉轻轻舒了口气,背负着双手朝东角院走去。
陈酒跟在他身边,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不说才最好。隔了片刻,在快到东角院的入口月门时,离他较近的她就听他轻声喃喃道:“不过……这样安逸的日子也就一天了,就让你们再安逸一天也罢……”
依稀听到这句话,陈酒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问道:“不是还有两天时间么?”
林杉连头也未偏过来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句:“提前了一天,小事罢了。”
陈酒闻言。脚下步履骤然加快,倩影一闪,几乎是拦在了林杉面前。林杉一个没留神。差点就撞在了她身上。
“你……”林杉终于抬起目光,神情语气里全是迟疑。
“是不是如果我今天不过来。就不会知道此事了?”陈酒视线平平刺进林杉眼中,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他流露出这种眼神,深邃而隐现锋利,“是不是在你这次离开之后,你我今后就再不会相见了?”
她说完这两句话,又垂下眼眸,喃喃低语:“你说不会再回这里,也不会回京都。你肯定也不允我陪伴你去川西,那你今后究竟会去哪里呢……”言语之间,一滴晶莹悄然滑落,在脸庞上留下一道湿痕。
“我……”林杉又迟疑了一声,忽然感觉到心里扯疼了一下。
时至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虽然还未完全忘记心里那道已经很淡了的影子,但对于身畔活生生痴痴等的这个单薄身影,他一样割舍不掉……如今他的心境,对待某些曾经他会下意识避开的事情。已经不如从前那么果决了……
这样好不好?
林杉叹了口气,从衣袖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巾,替陈酒拭干脸颊上的泪痕。
收起手巾。他轻声说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愁多过喜,这样的我,真的值得你做到如此么?”
“早些年你为了她酗酒、宿醉、夜眠花坊,还有那些被潜移默化了的习惯……你可曾想过值不值得?”陈酒不答反问,也许是因为知道他明天就会离开,意识到有些话此时不问,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再问了,她忽然就有了直言质问的勇气。
“我……”林杉的眼神复杂起来。“……我没有想过。”
陈酒当即又问:“为什么?”
林杉很认真的回答道:“因为从未有人这么问过我。”
但陈酒却思考过,她默默爱着他这么多年。痴痴眷恋了他这么多年,到底值不值?
身畔有许多姐妹问过她这个问题。还有人不止一次的这么问过她,所以她也不止一次的这么问过自己……值不值?她似乎知道,又有些把握不住答案。
这种情,自启始时就无法搁在称上称量,延续至今,则是复杂沉重得无价可易。
然而,一直只是收获着林杉这边若即若离给予的片刻温柔,又令陈酒不禁觉得,她付出的情微渺得如阳光暴晒下的薄冰,那么的廉价。
——任何事物都因有买者、有珍惜重视者,才会显得珍贵,常被人道之无价的情却也不例外。
直到林杉亲口也这么问了,陈酒仿佛才真正获得了确定答案。…
如果这就是付出多年的结果,这无疑令她心欲滴血。
但即便确切的答案摆在了眼前,她却愈发不肯接受。如果今生她注定得不到这段情,那她也愿意选择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将自己就这样一直麻醉下去。
面对林杉说出口的那个不属于她的答复,陈酒沉默了良久,然后她就转过身,默默向一侧居所出口的方向走去。
直到她走出老远,林杉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酒儿……”
陈酒没有回头,依旧向前走去。
“酒儿?”
陈酒的步履依然在继续。
“酒儿?!”
陈酒的脚步略微一顿,但很快又再度提起,并且步速比刚才更快了。她已经走到了离开居所的大门口,并且毫不犹豫的抬步迈出了门槛。
然而就在她的双脚都迈了出去的那一刻,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却被一片温暖握住。她终于站住了脚步,依然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瘦窄的肩膀微微绷紧着。
林杉绕步到陈酒对面,就见她虽然没再掉头就走,但却将脸别去一旁,不肯与他对视。
“你去哪儿?”林杉问道。
“回家。”陈酒只说了两个字,然后拾步就走。
“回哪里?”林杉紧随其后,仿佛没有听明白陈酒刚才说的话,又问了一句。
“你要走了,我不会再打搅到你。”陈酒微低着头,快步继续向前走。“我会回到你不会再遇见的地方,独自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林杉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然跟在陈酒身边,不知会这样一直跟她到那里去。
旁观着这一幕。站在大门口的两个侍卫都是眼神呆了呆。
他们何曾见过自家大人、以及居所里所有人都持三分敬意的酒姐如此……这是在闹别扭?
……
陈酒离开的居所,林杉也跟了出去;陈酒回到了客栈,坐了一会儿又出来,林杉跟进跟出;陈酒绕着小镇在沙多草稀树少的郊野绕着走了两圈,林杉一直跟在后头……
陈酒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站在一处土坡上,林杉则还未跟上去,站在土坡下距离十来步远的位置。
“为什么跟着我?”走了这么远。绕了这么多的圈,陈酒终于肯抬起视线看林杉的双眼。见他面现异红,额头汗湿,她却未像平时那样担心,只是有些烦躁地道:“别再跟来了。”
林杉站在土坡下,神情微怔看着陈酒,没有说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怎么了,下意识的紧追着她不放,但等到追上了,又有些无言以对。
就在两人无声凝望的时候。一侧忽然隐约传来马蹄声声,夹杂着皮鞍拍打发出的声响。
林杉先一刻有所察觉,偏头看去。就见来的是三个背刀挂弓的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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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人可不是军人打扮,他们有着枯草般的头发,胡乱绑在脑后,同样乱糟糟草茬一样的胡子,淹没了厚敦的唇线。粗沙磨出似的皮肤,没有多少沧桑感,但映衬得深契眉下的双眼更显凶悍。
三个骑客的鞍上还挂着绳索、刀具等事物,不难看出他们大抵是这附近的流寇。三个骑客后头还跑步跟随着五个跑步前行的喽啰,手里拎着略有锈迹的铁刀。眼中亦有凶光流露。
一行八人,来头不弱。
林杉回头看向居高临下站在土坡上的陈酒。看她眼中神情,显然也已判断了那八个不速之客的身份。…
“就待在那里。”陈酒正要走下土坡。却被林杉拦了一句。
上一次离开小镇走了那么远,也没碰上镇上居民常常言传的那窝流寇,没想到却在今天偶遇了。林杉心下觉得奇怪,面上虽无惧色,但心下不得不留些防备。
流寇作案劫掠其实也是会讲求些章程的,没有值得劫掠的消息在前,他们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八个人里有三人骑马,这一拨家当搬出来,得耗费一个小寨子约摸三分之一的人力。
但看这一行八人的做派,虽然凶相毕露,但他们没有直接怒马飞鞭冲进镇子里,可能此次出行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不确定这一行八人会朝哪个方向过去,林杉在发现他们的那一刻开始,就站定原地不再轻易挪步。阻拦了陈酒想靠近过来的举动,林杉调转视线,神情平顺的看着那几个人,视角略有挪移,在跑步前行的那五个喽啰里神情最懒散的那人身上停了停。
如果只是路过倒也罢了,如果他们真有什么异举,显然那个神情最散漫、大抵功夫也最弱的喽啰会被第一个拿下。
一行或骑马或跑步的几个流寇很快接近过来,明显身为头领的三个骑在马背上的汉子也将林杉仔细打量了一番。三个流寇头领很快也识出林杉的着装气度显然不是本地人,但他们并未因这偶遇而停步逗留盘问,只是稍微放慢了步速,“踢踢踏踏”行了过去,卷地一道薄尘飞。
望着那八个人走远的背影,林杉目露一丝疑惑,转瞬即逝,然后他侧目看向蹲在土坡上一脸防备的陈酒,缓言说道:“他们走了,你下来吧。”
陈酒站起身,刚刚踏前一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收回步履,呆呆看着坡下的林杉,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林杉看着她这样子,很快也想起刚才彼此间拧着的那种莫名其妙情绪,他也怔神片刻,接着却又是释然一笑。见陈酒不肯挪步,他便自己拾步而上,行至她身边。
这一次,她没有再择离开。
“酒儿。”林杉轻轻开口,“我仿佛明白了一些。”
他这话说得非常含蓄,陈酒心里却是悸动了一下,隐隐约约听出他明白了的是什么。
然而,就在林杉准备续着说完下半句话时,变故陡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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