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芷伸手掀起了那层深蓝色的棉帘子,想着贤智怕是还在睡觉,进房的时候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而少年的卧室中只点了一盏床头灯,和门厅八仙桌上的是同款,小小的灯泡在一圈印着牡丹的灯罩中昏暗地亮着,将所触碰到的一切事物都染上颓败的枯黄色。
而少年似乎刚起来,正躺在榻上发呆,他将精致的手腕搭在了自己的额上,挡住了从纱帐间隙中漏进来的灯光。那张苍白的脸颊静悄悄地沉在那片斑驳的影子下,像是在随水纹动荡的月影,美丽中带着一份难言的缺憾,怕是轻轻一碰就会散成数片。
他身上的那身睡衣还是去年夏天秋芷逛街顺手给他买的,蓝底条纹日式短两件,风格配色均是店内一贯的禁欲冷淡,将少年本人的苍白与阴郁衬托的淋漓尽致。
而跟友人间常流传那种摆满不良物品,飘散奇异味道,凌乱不堪的青春期男生房间不同,贤智的屋里也是那样单调而整齐,少有活力可言,少年连手机内的歌曲都少有外放的机会。他和他的房间一起安静地呆着,将所有心事小心地收进心底,仿佛要等一切都凝固了,都睡去了,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慢慢蒙上尘,细细变成沙。
直到秋芷小小声地跟他打招呼,说着“老表,姐姐来看你啦。”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水汽走到他的视野范围,这副静止画面的主人公才重新踏上了这片尘土,他慢慢倚着床靠坐直了身体,看自己的姐姐将他摆在书桌前的那把红木靠椅拎了过来,紧挨着他的床头下来,少年就着那橘红的光芒,细细地看着姐姐柔美的面容,脸上的表情也松动了不少。
少年在见到她的时候,老实说心里很高兴,他暗暗酝酿了片刻,本想说些让人觉得温暖的话,找些有趣的话题,留着少女能多陪自己一些时间,可没想到在瞥见她那头湿哒哒的头发时,他却变得刻薄起来,临口的话语突然就被换成了嗔怪。
“你来了啊,怎么身上湿哒哒的?”
“你洗完澡又没有好好擦头么……”
好在相处多年,秋芷对他的阴晴不定早有了耐性,她笑盈盈地摸了摸自己湿润的头发,大大咧咧地回答了贤智的问题。
“没办法嘛,洗澡的时候忘记带毛巾了,拧了一把就出来了。”
“反正夏天风大,吹一吹就好了。”
“……那你身上是怎么解决的?”
“用力甩一甩就干了啊!”
……
在她言简意赅的叙述下,一副金毛甩水图难以控制地出现在了贤智的脑中,让他下意识地抽抽嘴角,连太阳穴都久违地跳了起来,忍不住吐槽起表姐那难以预料的行为模式。
“你当自己是什么小动物么,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要喊人啊。”
“好呀,那下次我大喊‘贤贤,我没有带毛巾’的时候,你要像个英雄一样,光速赶来救我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允许走进浴室递毛巾,对于少年来说实在个天大的诱惑,其中各种难言的可能性让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了少许病态的红晕。面对这种坦诚地邀请,贤智就像是触电般迅速移开了原本停在秋芷身上的视线,他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极力阻止自己因为她的话语产生些不该有的想象。
“……那种事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你不能总是这样,我会当真的……”虽说有意无意欺负一下弟弟是姐姐生活中的一件趣事,但这次少年有些恼了,他声音被克制地极低,在那里面说不清是嫌弃还是无奈。贤智别开脸颊,让斑驳的影子温柔遮去了自己的表情,说着“去把架子那里的毛巾拿来,我给你擦头发。”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少年的心情看起来是真不好,在给自己的表姐擦拭头发的时候惜字如金,只在最初时跟她说道“坐地太远,不方便擦”招呼她坐在床沿,之后一直保持沉默。
秋芷来之前本抱着照顾人的心,不想到走到这里反倒成了被照顾的一方,还惹得对方闹了脾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任由任由少年纤长的手指用毛巾包裹住自己的头发,像个被年级主任抓到的迟到学生那样委屈地缩着脖子。
他对自己这么好,她却……她对他有所保留,有所隐瞒。
倍感愧疚之下,少女决定最自己的表弟坦诚相待,她反复回想着贤智之前的话语,轩摸着那一句才是触发他的禁句,思索许久,本想告诉他事实——
要知道夏天里身上有水,用力甩甩也不是那么容易干,她在浴室里顺手拿了贤智的毛巾擦了擦身子。
可正当她准备开口的时候,身后的少年却先一步打断了秋芷的发言。
“你最近可能要一个人待着了。”
他不咸不淡地说着,像是在叙述一条既定的事实。
而方才的沉默已经足够让人焦心了,现在这句绝交一样的话突然冒了出来,直接把秋芷吓得“诶?”地一下叫出了声,急忙撑着手臂转过身子想要问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贤智就坐在她背后,因为要给秋芷擦头发两个人贴的极近,这下少女突然侧身,顺带还极富有侵略性地前倾了身体,那柔软的嘴唇便跟着,仿佛想要亲吻他的脸颊那般蓦然间近了,将本来就因为萦绕在秋芷身上的栀子花香而有些心神不稳的贤智,惊得像只受惊的小猫那样,后退身体,缩进了雕花木床的阴影内。
他脸上的红晕扩大了范围,像是泼洒的水彩颜料,一路滴淌到了耳朵尖,将原本冷漠而沉静的面孔衬出了几分桃花般艳丽的色泽,而那双冷艳的丹凤眼无辜而无措地睁大了,稳了一会儿方才回到常态。
“好好说话,别靠我那么近……”
“……明天李医生要过来,我可能会被接到医院里做些检查。”
他们楚家绵延了这么久,人脉也是挺广的,各个职业中总有几位关系密切的好友,贤智口中的医生便是秋芷认识的熟人之一。那位李姓的男子自祖父那辈便与这家里交好,男人青年才俊,毕业于国内知名院校,出国留学师从某位医学界知名导师,随后还在研究所深造了几年,专业技术相当过关,现在继承了家里的私人医院,他为人性格也宽厚,逢年过节常来这老宅里走动,而因为贤智病情的特殊性,少年的检查治疗常常由这位医生一手处理。
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楚奶奶亲自打电话将医生喊来,为孙子检查以防病情恶化,求个安心,这处理方法合情合理,秋芷在给予赞同态度的同时,想到没能阻止少年任性行为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内心的负罪感也不禁浓厚了几分。
这种检查为了避免人多事杂,小孩子瞎添乱,一向是禁止她随同的,平时基本说都不跟她说上一声,今天要不是贤智主动跟她提了提,要等明天人没了她满屋子到处问问才能反应过来。
她捡过被贤智放在床沿的毛巾,垂头丧气地将它搭在了自己的腿上,开口时语气难免有点沮丧。
“好吧,好吧,我会乖乖在家里的。”
“检查完了记得跟我打电话。”
“嗯……我会早点回来的。”贤智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像是在安慰她那样,将手悄悄地搭在了秋芷的手背上。
少年对去医院秘密检查这样的事情充满了厌恶,抽血,ct,呼气检查,那些人小心翼翼的模样,遮遮掩掩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尊易碎的瓷器,像是个被孤立的怪物,而这老宅也是同样的阴森寒冷,只有来自表姐的温度让他感到真实,得到了几分温情的慰藉。
于是他在秋芷说“你要早点出门,再多休息一会儿吧。”的时候,眷恋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撒娇一般地将秋芷揽进了怀里,在她因为重心不稳重新跌坐在床上时,将冰凉的额头抵上她光洁的背部,强行截住了她想要离开的步伐。
“我还不想睡。”
“我在刚刚做了噩梦,好不容易才醒来,再陪我一会儿吧。”
“真是的,明明老大不小了还喜欢撒娇,什么样的梦能把你吓成这样?”秋芷本来就对自己的表弟心存愧疚,于是在他撒娇的时候也没有出手阻止他,只是笑着跟少年调笑了几句。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条鱼。”
贤智轻声说着,仿佛在与亲人耳鬓厮磨,分享一个动人的秘密,清冽的声音如同羽毛般轻轻地落下,而他的话语听起来如此天真,他的烦恼如此之小,让正襟危坐的姐姐只能无奈地出口反驳。
“那才不可怕呢,姐姐曾经梦见自己是只小鸟,开心的在天上飞呢。”
“而且你就算变成鱼,也很可爱啊,不要嫌弃鱼嘛!”
贤智用一声轻笑回应秋芷不以为然的打趣,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搂住秋芷腰部的手臂悄悄地紧上了几分。
“是啊,这不可怕。”
“只是我变成鱼之后,你就再也不要我了。”
他梦见乌黑的鳞片从自己的皮肤里刺了出来,然后有黑色的淤泥如同活物一般缠上了他的双脚,它们像水蛭一样不断蠕动,吮他的血噬他的肉。怪物吞掉了他的大半个身体,到腰部才慢慢停下,将自己丑陋的身躯化成了一条漆黑的尾巴。
他痛的生不如死,喊得声嘶力竭,满眼泪水地向站在水边的姐姐伸出双手。可她呢,她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看他不成人形,看他血肉模糊,再一点点沉进漆黑寒冷的深潭中无动于衷。
谈话间,那种绝望而黑暗的感情如梦魇一样扼住了少年的脖子,他止不住地颤抖,出口的话语委屈地仿佛是一声呜咽。这种极富有感染力的悲伤成功地打动了他的姐姐,秋芷沉吟片刻,按住了贤智搂在她肚子上的手,她被紧紧抱着,看不见表弟的表情,也没有办法移动身体,只能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抚着少年的手背,用承诺慢慢修补他的脆弱。
“所以我说梦境是相反的,醒来我就在你身边了。”
“你会不要我么?”
“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的,就算你变成鱼,姐姐也会把你捞起来,偷偷养在家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秋芷垂下眼帘,顺从让那个可怜的重负依恋地靠着她,听自己缺乏安全感的表弟发出满足的叹息。
“太好了,你答应我了。”
他的姐姐每次都这样,在面对他的请求时轻易心软,轻易许诺,然后真正实现起来则完全都是看心情。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不然就算是姐姐,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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