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快要发亮,林烁渐渐有了睡意。
他合上眼,脑海里像是堵满了冰锥。
每一个念头闪过都又痛又凉。
岁月像非常漫长,又非常短促。回忆像非常遥远,又非常靠近——
那时候街道上铺满了雪,大家都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他一个人不进也不退,看着人群潮水般来来回回地经过,最后归于沉寂。有人摸着他的脑袋说:“今天也不回去吗?”
他倔强地说:“不回!”明明是爷爷的错,他为什么要先低头!就因为他是爷爷,就因为他年纪比他大吗?这根本不对!
他把闸门落下,蜷在店铺的休息间睡觉。店主是好人,好心好意地收留他,还一心想从他口里骗出他家里人的联系电话或者住址,想把他哄回家。
但是,他才不回去。
他早上醒得很早,早早拉起卷闸门,帮店主擦拭橱窗。门口有人推着车来卖热腾腾的馄钝,他跑出去要了一碗,坐在摊主搬出来的小桌子小椅子上吃得香甜,边吃还边夸:“您这次做的味道很对啊!”
摊主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多亏了你的舌头够灵!”
他这人什么都不多,就是多嘴,前两次尝出不对的地方直接和摊主说了。当时摊主还觉得他口味太叼,后来回去试了试,按他的说法调整了一下,味道和卖相都好了很多。
味道和卖相好了,生意自然也上去了。再卖一段时间,他们就可以盘个店面好好做下去。
摊主热络地和他说起未来的打算。
他笑着应和,同时大口大口地吃着馄钝。靠着兼职的钱他还养得活自己,但他还想留点余钱去做别的事,所以有时会特别饿,逮着什么都吃得挺香的。
他正听着摊主絮叨,突然看到个半大少年蹲在一边巴巴地看着他,咕噜咕噜地噎着唾沫。这少年衣着倒是蛮不错的,可这天寒地冻的,这样穿未免太过单薄。
这家伙不冷吗?
很快地,他发现对方不仅冷,还很饿。那少年微微打着哆嗦,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碗里的馄钝,每次他勺起一颗馄饨,那少年小小的喉结就会滚动两下,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他咽唾液的声音——活像半个月没吃过东西似的。
看着怪可怜的。
他对摊主说:“再给我来一碗吧。”
摊主说:“好!小孩子就该多吃点嘛,你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他“唔”地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等摊主把第二碗馄饨端上来,他走上前拉住那少年冰冰凉凉的手:“饿了是不是?来吃点。”
那少年被来到眼前的他晃花了眼。等回过神来,少年困窘地说:“我没钱。”
他说:“会干活不?”
那少年呆了呆,问:“什么活?我应该能干!”
他指了指后面的店铺,说道:“就是在开门前把店里的货架整理整理,有客人来看过以后把货物重新收拾好,扫扫地拖拖地什么的,很简单的。”
少年两眼一亮:“明白了!这些我会!”
于是他多了个小伙伴。
他们都是翘家的人,没多久就熟悉起来。少年平时明显不怎么干活,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好在够听话,他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至于闹出什么事儿来。
晚上他们挤在店主的休息间睡觉。被子有点薄,但两个人挨着挺暖和的。同样都是不想回家的人,他体贴地没问少年叫什么,来自哪里,只耐心地教会少年该怎么干店里的活,同时教少年怎么应对店主的“套话”。
店主拿他们没办法,又不忍心把他们赶出去流落街头,只好由着他们住了几天。
少年很依赖他,像只可怜巴巴的大狗,一见不着他就着急。他觉得有趣,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带着少年玩,简直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有别的店员来换班时,他们可以到处溜达,从大街钻进小巷,街头跑到巷尾。少年对什么都很好奇,总是拉着他问东问西,他装老成装习惯了,懂的东西答得很溜,不懂的东西也胡诌得很溜。
偏偏少年什么都不懂,他说什么就傻乎乎地信什么。
真是太可爱了。
他觉得自己多了个弟弟,非逼着少年喊他哥。少年突然变得不听话起来,报出了自己的生日——居然比他早几天!
他不服气:“肯定是因为你是个早产儿,我在肚子里呆的时间一定比你长!”
少年傻呵呵地笑着,伸手把他抱住,另一只手在两个人的脑袋上比了比,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比你高!”
他觉得自己满鼻子都是少年身上的气息,不由憋红了脸:“放开我,你臭死了!”
少年赶紧放开他,对着自己嗅了嗅,纳闷地说:“不臭啊,我每天都和你一起洗澡的。”
他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傍晚时少年弄来一辆自行车,拍拍后座说:“上来,我们以后骑自行车去玩儿!这样可以走得更远!”
他说:“你哪来的自行车?”
少年说:“我把工资都攒下来了啊!”少年凑近,又张手抱住他,小心翼翼,像怕他推开,又像怕他说他臭,根本不敢抱得太紧,“我去天桥底下买的,都是二手车,很便宜!我看这辆还挺新,就买下来了。你上次不是说想去对南区玩玩嘛,我们可以直接骑车去!”
他说:“笨蛋,做公交不就好。”
少年一呆,苦恼地说:“你不喜欢吗?”
他朝少年笑了起来:“没有,我没有不喜欢。”
谢谢,我很喜欢。
他和少年去了更远的地方游荡。明明他们都是因为难过得要命才跑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难过了,而且也不觉得孤单了。
这个城市还是这么大,但是一点都不显得空旷,每一个角落都显得那么有趣,他们连在巷角的书摊看漫画都能看一下午。
那样的日子好像静止了一样,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地美好,令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只是他们忘记了喧嚣的世界,世界却不会因此而停止。
在他知道少年是什么人的第二天,他们遇到了车祸。
他又见到了那个掌控着一切的男人。
那个男人让人把少年带走。
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
少年是扑到他身上才受伤的,而他却连为他凑齐治疗的钱都做不到。生命真的太脆弱了,他们都还没办法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更别说去负责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个男人说:“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个男人眼底带着讥屑,“你不是都不回去了吗?那就跟我走吧。”
他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沾着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血,想到刚才在手术室门口的无能为力,想到和林厚根的争执,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快乐与美好。
他站起来,朝那个男人说:“希望您能对他好一点,他很想得到您的关心和认同……”说完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医院。
外面阳光很亮。
亮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接着蹲了下去,把脑袋埋进手臂里哭了起来。等眼泪都流光了,他逼迫着自己站起来,大步跑离医院所在的街道,跑离他们曾经度过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的时光的街区。
他扶着站牌喘着气,用力擦掉眼睛里残余的泪水。他的视线变得清晰,清楚地看到一辆熟悉的公交从远处驶来,那上面写着的最终站是“乐翻天电影院战”。
他抬起灌了铅的腿走上车,腿上每一块肌肉都像在隐隐作痛。
司机大叔见到他以后又惊又喜,同时又带着几分不赞同:“阿烁,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你爷爷每天下班后都等在车站那儿,你瞧瞧这雪多大哟,他腿脚又不好……”
他愣愣地听着,鼻子有些发酸,却已经哭不出来。
他说:“我这不是回去了吗。”
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他拉着吊环站着,随着车身晃晃悠悠。中间有人下车,他却一直没去坐,就这么站到了终点站。
远远地,他从车窗看到了那熟悉的站牌。
站牌下站着个伛偻的老人,是他的爷爷林厚根。他已经老了,原本挺直的背脊被生活压得弯了下去,但他又不服老,直挺挺地把它撑了起来。
外面正飘着雪,雪很冷,风也很冷。
他走下车,静静地看着林厚根。林厚根嘴唇动了动,三步并两步地走上来,扬起手想打他一巴掌,却又狠不下心落下,只有两行老泪从他脸上滑了下去。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林厚根。
岁月带走了林厚根的健康,带走了林厚根的锐气,带走了林厚根所有的一切。林厚根没有了儿子,没有了家,什么都没有了。林厚根只剩他这个孙子,林厚根唯一的指望,就是想他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过上平平凡凡的日子,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
他张开手用力抱住林厚根:“我不要妈妈了,我什么都不要了,爷爷,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以后都听你的!”
他所真正拥有的,也只有林厚根这个爷爷而已。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那短暂的交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他开始变得收敛,学习节节攀升,没多久就把年级第一刷了下去,接着是区里的第一、市里的第一、跳级一次、跳级两次、再次一步步刷下原来的第一名——
他终于和凌楚一样,成为了众**赞的好学生。
林厚根很高兴,他也很高兴。好学生的待遇和坏学生的待遇完全不一样,学习好了,他想做什么事都变得很自由。
眼中的世界也变得更加广阔。
他憋足劲在同辈里冒尖。
没想到在七年之后,他又看到了贺焱。
当初那个半大少年已经长大。模样变了,脾气变了,完全不一样了,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儿影子。
接着他就被迫或主动地听说了很多关于贺焱的事。
听说贺焱特别傻,人人都当他傻子来看待。听说贺焱整天和些混蛋二世祖混在一块,自己也是个十足的混蛋二世祖。
只是听说再多,都比不过贺焱跑来他面前说一句“要多少钱才能和你睡一觉”的冲击。
即使贺焱说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他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狠狠地揍了贺焱一顿。
他对谁都笑脸相迎,唯独那一次他没忍住——
没办法,他实在忍不了,在对上贺焱那饱含色-情意味的目光时他整颗心都气得发颤——
叫你不学好!叫你好的不学学坏的!叫你拿钱砸人!叫你——
叫你用那么恶心——那么陌生的目光看着我——
没想到后来——
后来——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个开端。
林烁脑袋昏昏沉沉。
回忆断断续续地浮现。
人的适应力是很惊人的。
慢慢地,难以习惯的也习惯了,难以接受的也接受了。怎么活着不是活啊,人不能总是抱着尊严、抱着情谊、抱着只有自己在意的东西不撒手——想要保住某些东西,就得放弃某些东西。
林烁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少了大半药液的吊瓶。
林烁侧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插着针头,他没多少知觉。根本不知道这针是什么时候插上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身体是病了还是没病。
他缓缓抬眼,对上了医生关切的目光:“醒了?”
这是贺焱的私人医生,姓许。
林烁说:“麻烦您了。”
许医生说:“醒了就不麻烦了,要不然我耳朵都被人念得起茧子了。”他看了看表,“贺总出去了,我这就给他打个电话。”
林烁抱歉地朝医生笑了笑。他说:“先别打吧,今天他得回总部开会。”
许医生说:“那好吧。”他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给林烁换了两瓶药。
林烁说:“得打这么多?”
许医生说:“别看你身体平时挺好的,其实一病起来比别人更要命,得多打两瓶调养调养。”
医生是专业的,林烁没再多说,他可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医生替他探了探温度,发现退烧了,放下心来。他说:“我去给你熬点粥。”
林烁趣道:“没想到许医生您还赠送熬粥服务啊!”
许医生见林烁都有精神开玩笑了,也放松下来。他调侃道:“没办法,我全家都是你的粉丝,要是我老婆和女儿知道我居然连食物都没给你准备,她们肯定会把我逐出家门。”
林烁一乐:“那我等下发个微博,让嫂子她们看看你的劳动成果。”
许医生说:“那敢情好。你躺着,打完这两小瓶就可以吃了。”
林烁谨遵医嘱,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
他很少往回看、很少往回想。
没想到这次身体里憋着的毛病爆发了,心里憋着的毛病也爆发了。
爆发了也好,彻底爆发出来才能认清现实。现在的他还太弱小,弱小到什么东西都抓不住。
也许生命里有些东西注定是要错过的。
过去的东西就应该让它彻底变成过去。
往前看,往前走。
前面会有更好的一切在等着他。
两瓶药液输完,许医生果然熬好粥端了出来。
还配上厨房里腌着的小咸菜。
林烁为许医生的辛劳成果拍了个照,笑眯眯地传上微博,并在微博夸了许医生一通。
贺焱正坐着于司机的车往回赶,突然听到一声特别的提示音。
这是他特意为“火中取乐”这个微博设的。
林烁发微博了?林烁醒了?!贺焱赶紧点开。
等看到林烁在微博里写了什么,贺焱差点气炸了。他一开完会马上往回赶,心里担心得不得了,林烁却有心情发微博夸别人!
那许医生也居心不良!他只是让他去给林烁看病,又没让他给林烁熬粥做菜!什么时候医生的业务范围还包括给病人下厨了!
贺焱越想越生气,一下车马上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拿钥匙开门时手都还气得哆嗦。
可门一打开,贺焱突然又冷静下来。
林烁正病着呢。
林烁都生病了,他生什么气啊。有人给林烁熬粥总比林烁饿着好,他出门时应该提前叮嘱许医生看看林烁饿不饿才对。
贺焱换掉鞋子走进屋。
饭团躲在柜子旁边瞄着他。
贺焱整颗心都变得平和。
他弯身抱起饭团。
饭团挣扎了一下,还是乖乖让他抱住。
贺焱向饭团道歉:“对不起,上次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饭团抬起脑袋看了贺焱一会儿,挣扎着蹭在贺焱身上往上抬了抬爪子,最后艰难地在贺焱脸上啪地打了一下。
贺焱瞪着饭团。
饭团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像是刚才鼓起勇气打人的不是它似的。
贺焱哈哈一笑,抱着饭团跑进屋,高高兴兴地对正坐着喝粥的林烁分享这个重大发现:“林烁你知道吗?刚才饭团它居然爬起来打我脸!你说它是不是跑去其他剧组看了什么三流偶像剧的拍摄现场?”
林烁抬头看着贺焱。
贺焱抓起饭团的爪子拍在自己脸上,兴致勃勃地还原刚才的画面:“就是这样,啪地打上来,可有架势了!”话刚落音,饭团爪子挣开了他的手,很有架势地对准贺焱的脸打了第二下。
贺焱:“……”
林烁忍俊不禁。
贺焱看到林烁脸上的笑意,怒气霎时都烟消云散了。贺焱把饭团放下,上前探了探林烁的额头,感觉温度并不烫手才放下心来。他嘀咕着说:“好端端地怎么就病了。”
林烁调侃:“定时病一病,增强免疫力。”
贺焱让林烁赶紧把粥吃完。
贺焱没和林烁替开会说了什么,林烁病了需要静养,他趁着林烁喝粥时拉着许医生问清楚要注意什么,客客气气地送许医生出门。
即使贺焱这么好脾气,许医生还是感受到了贺焱赶客的意图。
许医生干脆地走人。
贺焱稍稍满意,回去看林烁。见林烁已经把粥喝光了,他把空碗拿去厨房,回到床边说:“许医生也真是的,你醒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林烁说:“你不是在总部开会吗?我让他别打的。”
贺焱酸溜溜地说:“就算我回不来,知道你醒了也会放心一点啊。”
林烁一怔。他说:“下次我会注意。”
贺焱一直注视着林烁的表情,哪会看不出林烁压根不信自己的话。他握了握拳,把林烁按到床上:“你好好休息,这两天什么都别想,养好病再说。”
林烁说:“我晓得的,要走可持续发展道路嘛。”
贺焱替林烁盖好被子,俯身亲了亲林烁的脸颊:“睡觉吧,有事就叫我!”
林烁乖乖闭上眼。
贺焱盯着林烁许久,转身走去书房,打开电脑和公司几个骨干连线安排工作。
林烁没入睡,静静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房门是半掩着的,隔音又不算很好,他能清晰地听到贺焱的每一句话。
现在的贺焱和以前的贺焱相比,几乎已经脱胎换骨。
贺焱一直都不笨。
这样下去,很快贺焱就可以独当一面。
林烁合着眼,脑袋里却又许多东西在打旋。贺博远要的应该就是这个结果,贺焱需要一块磨刀石,需要有人在身边帮扶。
而他恰好又能胜任这件事。
现在,他的任务快要结束了。
贺博远那种容不得人挑衅的家伙,肯定不会再让他留在贺焱身边。
贺焱那么努力地想获得贺博远的认可——
那么努力地想要接近凌楚——
他的存在,似乎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多余的。
或者说,本来他们之间就不应该有交集。
一切终究会回到正轨。
林烁精神一松。
他慢慢又有了睡意。
这一觉睡得很香。
没有做梦,也没有记忆的回闪。
醒来时林烁看到了满天霞光。
他下床,穿上拖鞋,披起衣服,走到窗边抬手扶着窗沿。金色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脸上和手上,让他微微眯起眼。他迎着夕阳往远处看去,城市的楼宇浸入了茫茫暮色之中,透着灰,却又泛着光。
贺焱走过来时,看到的是静静站在窗边的林烁。莫名地,贺焱觉得林烁好像随时会从这间屋子里消失。他心里有些发慌,快步上前抓住林烁的手。
林烁一愣。
贺焱也愣了愣。他很快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解释:“才刚好那么一点点,下什么地啊,回去躺着!”
林烁说:“躺了一整天,我骨头都快躺生锈了。”
不知道为什么,贺焱听到林烁的声音时鼻子有些发酸。林烁说话了,林烁没有消失,眼前这个林烁是真正存在的。贺焱用力地抱紧了林烁:“林烁,你永远都不许离开我!”
林烁顿住了。
贺焱总爱说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永远这种字眼能见人就说吗?
林烁避而不答:“——怎么突然说这个?”
贺焱把头埋进林烁颈窝,久久没有再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林烁明明在他身边,他一睁开眼却觉得林烁不在了;有时候林烁明明不在他身边,他却觉得转过头时林烁应该在那儿。
他觉得自己可能快要疯了。
他总觉得在自己过去的人生里应该有林烁在。
林烁过去的人生里也应该有他,而不是凌楚、沈有容或者别的什么人。
他妒忌他们妒忌得快疯掉了。
贺焱说:“反正你永远都不许离开我。”他喊起了林烁的名字,“林烁,林烁——”
林烁林烁!你快来看,这不是前天你找了很久的那本书吗?
林烁林烁!你快来看,你快看我钓起了什么?这乌龟也太呆了!
林烁,林烁——
林烁身体微微晃动。
这世界上有两个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们都不是故意的。
他们肯定也是爱他的。
如果没有忘记的话。
林烁说:“我饿了。”
贺焱呆了呆。他被林烁拉的话拉回了现实,拉抓住林烁的手往外面走,边走边说:“我已经把晚饭做好了,都是你喜欢吃的。不过你得吃清淡点,等病好了再吃别的。”他给林烁数注意事项,“辛辣不能吃,滋补不能吃,蛋类和鱼肉都少吃,暂时也不要喝牛奶……”
林烁唇角噙着笑,听着贺焱喋喋不休的叮嘱。
这样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多过一天算一天。
*
首都。
郭南生也快疯了。
郭南生是在言晖离开四天后才发现言晖不在了。
那天他喝得醉醺醺,不知怎地抱着个皮嫩肉好的小花回去。两个人正**着,那小花突然碰到一张纸。
郭南生本来想扔掉,看见那熟悉的字迹后又顿住了。明明人就在房里,写什么信啊?难道那个生活在上个世纪的家伙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无趣,决定玩玩浪漫挽回他?
连玩浪漫的手段都这么老土,谁会稀罕啊!郭南生觉得言晖肯定在里面听着,身体晃了晃,站起来对那小花说:“拆开来,念给我听!”
那小花一直是靠睡上位的,不敢不听她的话,只好拆开信念了起来:“阿生: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郭南生听得哈哈直笑:“连写信都这么没创意!念!继续往下念!”
那小花硬着头皮念:“我已经离开首都——”
郭南生像被泼了一瓢冰水,整个人清醒了。只是他的脑袋和四肢都还没发正常运转。他一把抢过那小花手上的信,只觉得上面每一个字都在乱晃。
郭南生愤怒地对着信喝骂:“别动!别动了!”
郭南生额头和脖子青筋直现,那小花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郭南生索性扔开信,直接撞到言晖的房门上。
房门应声而开,挂在门上的钥匙啪啦一声掉到地上。
房间里什么都没少。
言晖根本没什么东西,有的只是一本本冷冰冰的书,和一叠叠厚厚的稿纸。郭南生跌跌撞撞地往里走了两步,接着扶着书桌往里面迈。到了衣柜前,郭南生猛地拉开衣柜门,只见里面有几件衣服晃来晃去。
郭南生回想了一下,言晖总共好像也只有这么几件衣服。言晖已经很久不出门,他也不会带言晖出去,自然不会买新衣服。这几年来都是来来回回地穿着那几套早就过时的运动装——
言晖从来没介意过,甚至还说旧衣服穿着更舒服。好几次他想给言晖买衣服的,又被言晖的话气到了。可不是他不给买,是言晖自己不要的——
郭南生站在衣柜边上,看着那些衣服上磨损得厉害的领子。他赚的钱不少,花的钱也不少,但好像从来没怎么花在言晖身上。他嫌弃和言晖一起出去太丢脸,已经很久带言晖出去吃过饭了——
哦,吃饭,言晖平时吃的是什么呢?他平时会请家政回来管言晖三餐,好像很久都没和言晖同桌吃过饭了——
郭南生恶狠狠地把衣柜里的衣服扯下来,扔到地上猛踩了几脚。
蒙谁呢!一个残废的废物能去哪里!衣服都没带走能去哪里!想让他去找就直说啊,说不定他会大发慈悲去把他接回来!
郭南生镇定下来。
对,言晖一定是在和他拿乔!呵呵,这种人他见过太多了!没想到言晖也学会耍这种心思了!
郭南生酒醒了大半,走出外面捡起那封信,定了定神看了起来。他没心思看言晖前面的瞎哔哔,直接看了最后的日期。
已经是四天前了。
这家伙应该等急了吧?
郭南生哼了一声。他挥挥手对那跟着自己回家的小花说:“你先回去,我有事。”
那小花快步离开。
郭南生没立刻思考言晖可能去哪里,而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对这种故意拿乔的家伙就该晾着!就该让他多提心吊胆几天!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做这种事!等着吧,根本不用去找,晾个几天那家伙就会灰溜溜地回来求他原谅!
郭南生越想越觉得自己才是占理的一边。
到时候看他怎么收拾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
郭南生难得地每天回家。
可是,言晖却始终没出现。
郭南生终于意识到,言晖那封信不是在开玩笑。
言晖是真的在和他告别。
郭南生疯狂地寻找言晖留下的痕迹。
言晖没有电脑,平时会在他的电脑上上网。他开机翻了翻浏览记录,却发现所有的浏览记录都被言晖清除了,他没办法在上面找到任何和言晖有关的东西!
郭南生走进言晖的房间,把言晖留下的稿件一张纸翻过去。
除了一个个故事,他没办法从里面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言晖能去哪里?
言晖接触过什么人?
言晖到底能去哪里?!
郭南生抓狂了,连平时最爱的酒会和各种访谈节目都没心思去参加。
言晖一直只有他一个。
言晖是他继父的儿子,十岁那年跟着他继父去工地,意外受了伤。他继父不是什么好人,拿到赔偿之后没给言晖治腿,而是花钱娶了他母亲。他母亲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带着他嫁给了他继父。
他继父平时经常家暴,打他母亲,更打言晖,唯独不敢打他。因为他会反抗,而且每次都能反抗成功。
那人渣就是欺软怕硬。
言晖十五岁那年,他让他母亲和他继父离婚了。他继父直接玩消失,把言晖扔在他们家。没过多久,他母亲因为常年积郁成疾去世,他还小,所以所有吸血鬼一样的亲戚都蜂拥而至,想借着收留他的由头接收他母亲留下的房子。
而且,他们都决定赶走言晖。
那个时候他把所有人都打跑了。
他抱着言晖说:“别担心,谁都没办法赶走你!”
郭南生用力把桌上的稿纸往地上扔去。
雪白的纸张散落一地。
什么时候开始,他忘记了对言晖的承诺?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看言晖不顺眼?什么时候开始他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言晖身上——
明明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为的就是让自己和言晖过上不被人欺侮、不被人看轻的生活——
可是,他忘记了。
他全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要往上爬。
他不记得为什么要往上爬。
言晖会去哪里?
言晖到底会去哪里?
郭南生心底生出一种惶恐。他莫名地觉得害怕,他害怕言晖再也不会回来,他害怕言晖一个人在外面会出什么事——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其实已经把言晖弄丢好多年了。
从他把言晖的《追逐红叶》据为己有、从他靠着《追逐红叶》走红、拿奖开始,他面对言晖时就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疏远——
每次有人夸《追逐红叶》,他都会想到这其实是在夸言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妒忌还是害怕,越是被夸赞,他对言晖越不好——
可是言晖明明不在意的。
言晖明明从来都不在意。
言晖不在意他闹多少绯闻,言晖不在意他占据他的灵感,言晖甚至一直主动为他提供新稿件。
真大方,真善良。
真他-妈大方,真他-妈善良!
郭南生握紧拳头。
根本不是他的错!他们闹成这样根本不是他的错!都是言晖的错!是言晖把他惯成现在这样,现在还他-妈想离开他!
等他把人找回来,绝对不会再让他走出家门半步!
要是言晖再想离开,他会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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