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州,白岳。
白岳位于皖南,后世更名为齐云山,与黄山隔空相守,海拔不高,但崖壁直削、谷地幽深,每每雨后,云雾四起,山石相掩,秀里藏幽,颇具神秘气息,自古以来备受方外之人青睐。
山上原有一座荒废的小庙,年久失修,几近坍塌。
十四年前山下来了一个大胡子的老道,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老道出手阔绰,砸下重金把小庙修葺的焕然一新,雕梁画栋,好不气派,更名为白龙观,后又差人重新修整了上山的石道。
开山十几年来,信众渐多,香火转盛,每逢初一、十五,常有信众虔诚来拜。
政合八年五月。
骤雨初歇,白岳山上波谲云诡,曲径通幽的山道上隐约走来一男一女。
男的约莫四十来岁,精瘦干练,身着对襟长衫,长衫下摆塞在腰带里,步履矫健,一路哼着小曲。
紧跟在他身后身姿窈窕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容貌秀丽,只是神情颇有些怏怏不乐。
男的名叫谭老七,自幼就在江宁大户陆家做长工,后来被陆家东院的三老爷陆嗣宗赏识,负责陆家的茶叶生意,谭老七自是感恩戴德,发誓愿为陆家东院肝脑涂地。
少女是谭老七的女儿小婵,在陆家东院做丫鬟。
此次潭氏父女二人不远五百余里赶到歙州,是为了陆家东院那个颇具神秘色彩的少爷。
“府里人都说少爷是妖怪转世,长得尖嘴猴腮,青面獠牙,而且还食生肉饮人血……爹爹,您可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把亲生闺女朝火坑里推啊。”
名叫小婵的少女抬头看着云雾间的石道,眼中生出无限惶恐,最近一段时间她夜夜从噩梦中惊醒,要不是谭老七一路以来连哄带忽悠,她早就偷偷跑回江宁了。
现在到了山下,想到那位早已被妖魔化的少爷很可能就是她臆想出来的可怖样子,小婵的眼泪刷刷的流。
“府上的那帮长舌妇就爱背后嚼舌根,她们知道个屁……少爷貌比潘安,是一等一的妙人,等见了面你肯定会喜欢的。”
谭老七自得地嘿嘿笑了两声,仿佛皱纹里都塞满了狡诈。
小婵不信,哭得比死了亲爹还伤心。
“我的傻女儿哟,爹爹怎么会骗你呢,你想想这么些年除了爹爹到这里收茶见过少爷,府上还有谁见过少爷?”
小婵哭的梨花带雨,谭老七笑的花枝乱颤。
小婵止住抽泣,看着谭老七有些迷糊道:“那她们都说……”
谭老七再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说:“就说你是傻丫头吧,少爷的坏话当然都是爹爹故意放出的口风,咱东院就少爷一根独苗,当年还被老神仙带走出家做了道士,老爷心心念念想给东院留个后,之前老神仙看管的紧一直没机会,现在老神仙羽化了……爹爹要不那么说,府上那些人肯定挤破脑袋要把自家闺女送上山,哪里还有你的份?”
说起这话谭老七就觉得糟心,他之所以硬着头皮把亲闺女送到这穷山恶水之地来,完全是无奈之举。
这事说起来也怨谭老七自己,前年远近闻名的张媒婆路过谭家门外时随口说能帮谭家闺女寻个好人家,谭老七想着闺女反正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就领着张媒婆进了家门,结果张媒婆的眼睛在小婵身上游走一番之后,又是摇头又是撇嘴的叹息道:“屁股太平,个子太高,胸前又没有四两软肉,一看就不好生养,想要嫁个合适的夫家,怕是有些麻烦呢…”
张媒婆这么说其实只是铺垫,无非就是为了多收几分银钱或是显得自己神通广大而已,谁知没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就被谭老七就和妻子一人举着鸡毛掸子一人拖着扫帚追着跑了两条街。
谭老七夫妇对这个闺女宝贝的不得了,平时恨不得捧在手心里。虽说小蝉在陆家是丫鬟,但陆家上上下下谁都知道,陆夫人一直拿小婵当女儿呢。
这八婆居然嫌弃小婵胸平、屁股小、个子高,哪怕她说的是实话,也该打。
这两口子打爽了,小婵可就惨了,两年来一直无人敢到谭家提亲,偶尔有两个胆大的,还是中年丧偶或者脑子有问题的歪瓜裂枣,这其中说没有张媒婆的“功劳”怕是没人信。眼瞅着小婵都十六了,成了众人口中的老姑娘,谭老七的心彻底凉了,好在他脑筋活络,心生一计才有了这茬。
小婵闻言好生气恼,毕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跺脚气鼓鼓道:“爹,人家还小呢。”
谭老七瞥了眼自家闺女的大长腿,又把目光上移到胸前,默默叹了口气,嘀咕道:“不小的话早嫁出去了…”
“人家不理你了!”
小婵羞了个大红脸,迈开大长腿气鼓鼓的向山上走,谭老七看着她修长的背影,无奈的笑笑快步跟上。
山上道观外升起缕缕炊烟。
“肉要切薄,不能太瘦,也不能太肥,最好是肥瘦相间,在铁板上烤五分熟,翻个面继续烤,然后撒点盐,慢慢香味就出来了。”
铁板前身着合身交领短衫的俊俏小哥一边熟练的翻着铁板上的烤肉,一边耐心讲解。
“先生,不能再烤了,再烤就焦了,不骗你,真的要焦了!”
一个圆脸长睫毛的红衣小姑娘擦了把哈喇子,瞪着无比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俊俏小哥认真说道。
小姑娘左手边扎着双马尾的小姐姐偷偷瞟了好几眼烤架上的让人垂涎三尺的烤肉,面上故意装出一副高冷模样。
在她一侧是个皮肤黝黑的大块头小男生,他毫不掩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另外一个微胖白净的男生脸上挂着略显“慈祥”的笑容,双手交叉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不言不语,似乎对面前的美食毫不在乎,只是他肚子发出的“咕咕”叫声比谁都大。
俊俏小哥不急不缓的把已经烤好的肉盛在碗里,撒上佐料,让他们分别背诵了几首古诗才把肉给他们,看着他们吃肉的幸福模样,俊俏小哥露出了笑容,他的目光越过几个孩子质朴的笑脸,落在云雾深处,思绪也不知飞到了哪里。
这位生的眉清目秀的俊俏小哥正是陆家东院的少爷陆然,也是如今白龙观的观主。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来自2世纪的资深探险家陆晓然,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是何等的雄姿英发。
在国内,他曾多次带队进入罗布泊、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藏北羌唐无人区,考察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徒步走过墨脱。
在国外,他在辽阔的非洲大草原调戏狮子,在亚马逊原始森林里活剥巨蟒,在风雨莫测的百慕大迎风冲浪。
可以说这个与死神拜过把子的汉子就算比起那位号称是食物链顶端的男人也不遑多让。
奈何老天和陆晓然开了个玩笑,有次他受邀到齐云山参加一个讲座。好家伙,讲座办的那叫一个气派,八方粉丝云集,几十家媒体轮番采访,晚宴上各种向往自由的女粉丝、糙汉子挨个敬酒,陆晓然来者不拒,酒宴进行到一半就已经滚到了桌子底下…
夜半时分他摇摇晃晃的到门外嘘嘘,熟料一脚踏空,从五米多高的树屋上摔了下来,好死不死,后脑勺不偏不倚的磕在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上,等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已经彻底凉凉,唯独下身某部怒指苍天,以示不服。
人死鸟朝天…可敬!可叹!
等陆晓然再次睁开双眼时,身份已经匪夷所思的变成了江宁大户陆家东院的独苗――陆然,那时候,他三个月大。
纵然是见过世界的男人,对于穿越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忽然降临到自己的头上,陆晓然还是懵逼了,异常激动下尿了一裤裆,害的陆府下人们一番忙碌。
此后数年,坦然接受陆家东院大少爷身份的陆然小朋友,以超越年龄的懂事程度成功扮演了一个人见人爱的乖宝宝角色,这段时间他对这个时代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北宋末年。
按时间算,陆然出生的这一年是公元00年。
这一年,面黑身矮的孝义黑三郎宋江还不是叱咤天下的黑老大;这一年,素有“千古第一才女”美称的李清照还是待字闺中的小丫头片子;这一年,欧洲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的黑暗中世纪;这一年,可爱的人类还不知道踩在他们脚下的是个球…
以后到底要做一个黑老大?文学家?还是探险家?
或者在即将到来的天地聚变中,扮演一个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的救世主?
选择太多,愁啊。
思索良久,小陆然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宋朝读书人地位高,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情,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力肯定都行不通,那就先勉为其难的做个大文豪吧。
于是陆然小朋友一岁识字,两岁便能认全《三字经》、《百家姓》,甚至《论语》都能张口就来,三岁便能著文赋诗,偶尔还能编几个溜溜的小段子逗得照顾他的小姐姐笑的波涛乱颤。
妥妥的神童,简直就是文曲星转世嘛!
很快他的神童之名便传遍江宁。
陆家东院老少都乐的合不拢腿。
但随着读书渐多,陆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个大宋和他所熟知的那个积贫积弱的北宋似乎不大一样,这个大宋国富民强、兵强马壮,颇有八方来朝的盛唐神韵。
奇怪,奇怪。
在这个大宋的历史中,“宋太宗”赵光义居然在97年嗝屁了,而宋太祖则格外坚挺的活到七十岁才去世,在位长达三十六年,后其长子赵德昭继位…
历史的车轮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出轨的大宋。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陆然懵逼了,心中独留一句妈卖批——这特么怎么一言不合就改设定?
然而陆然没有料到,惊喜与意外之后还有更大的意外在等着他。
在陆然三岁半时,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陆家门外的大街上来了个留着大胡子的牛鼻子老道开坛做法,这事多新鲜呢,瞬间就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就连陆家人都出来观看。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到底咋回事,老道倒也沉得住气,做完法,两眼一闭就地枯坐两日,任凭谁和他说话都不搭理,就在所有人的兴趣都快消磨殆尽的时候,肚子饿的叮咯咙咚响的老道士终于说话了。
“陆家东院的少爷根本不是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不信,又不敢不信,细思陆然这稚童三年来所行之事,确非常人啊。
正常人哪里会有那么高的智商?嗯…他肯定不是人!
有传言称陆夫人当年曾到寺庙求子,途中救过一条受伤的白蛇,回家不久就有了身孕,据可靠消息,陆大少爷就是那条白蛇所化,回来报恩的。
“听说了没?陆嗣宗的儿子是蛇妖转世,消息贼可靠!”
“怪不得三岁就能写出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原来是蛇精所化的人妖,啧啧啧…”
“那个说消息可靠的,谁告诉你的?”
“甭管谁说的,反正那小王八蛋就是一祸害,毛都没长齐,就经常调戏家里的小丫鬟,那满口秽语哟,我都不好意思学!”
“我就想问一句,白蛇都转世了,小青呢?”
…
哼!狗屁文曲星下凡,王八犊子!臭人妖!
苦读诗书几十载仍一事无成的读书人热血沸腾,这两年他们可被这个天赋异禀的稚童给压惨了。
宋人没啥娱乐活动,好不容易赶上这等奇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江宁立马炸开了锅。
这帮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读书人放后世,妥妥的就是一群网络暴民。
不过呢,人妖也是妖,他们还是觉得好怕怕。
在陆然看来这些毫无技术含量的谎言就像是泡沫,一触就破,但事情发展的脉络跟他原本的预想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下人们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就连平日亲切的小姐姐都不敢靠近他。
在陆然的旁敲侧击下,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陆夫人确曾寺庙求子,且路救白蛇,当时府上随行的下人都知道这事。
这也太巧了吧?过分了哦!
陆然郁闷,难不成老子又要翘辫子了?
“贫道可收此子为徒,渡其炼化成人,传无上道法,守护一方安宁!”
门外老道的话再次平地起惊雷。陆然的老爹陆嗣宗赶紧有请,只要能救儿子的命,怎么着都行。
陆嗣宗多朴实天真一个人呢,被贼老道连番忽悠,赔了儿子和银子,还对他感恩戴德。
“爹、娘,这老王八蛋是骗子啊,你们可千万不能信了他的鬼话!”
陆然据理力争,奈何人小言轻,父母又迷信,最终他被号称“云阳先生”的贼老道收为关门弟子,赐道号长青,稀里糊涂就成了道士。
好气。
话说元阳先生带着陆然小朋友一路吃喝玩乐到了歙州白岳,在这里老道用从陆家骗来的银子大兴土木,修建了白龙观。
一老一少就这么住了下来,每年陆家都会把吃的穿的用的大把大把的朝山上送,二人的生活倒一直很滋润,一晃,都已经十多年了。
去年深冬的一个雪夜里,老道喝完花酒回山,不小心摔倒在半山腰的石道上,谁料这一摔直接就升了仙。
“先生,有客来。”
红衣小丫头边擦嘴角的油渍边指着门外的山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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