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躯体中没有生机,也没有亡者死寂之意,即便是魔力之躯生命也存在着魔力的流转与逸散,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任何一种符合的描述,可你自称与我是同类?”煤球诧异道,“你很像很像人偶,但是,又是那么的……”
煤球三个大脑一同进入了过载模式,塞拉已经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形容尼希尔。
尼希尔从构造、行为举止都像是人偶,但却有着不符合人偶的灵性与知性,可它如果不是人偶,那又到底是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被称为什么。”
尼希尔注视着自己的手臂,认真地盯着脚尖,而后轻盈地转动着身子,无声的教堂中,尼希尔踩着一地玻璃起舞,煤球是唯一的看客,那些被按下定格键的至高们则是无声的幕布。
完美的身体协调性令她接连做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动作,她是如此灵动,鲜活,当尼希尔动起来时,若没有先入为主的影响,寻常人绝无法意识到她是个近乎于人偶的奇异生命。
没有曲声,没有节拍,这场随心所欲的舞蹈随着一个标准的谢礼姿势落幕,而后尼希尔便久久地保持着动作,一动不动。
沉默中,她抬起头,用略带疑惑又带有意思恳求之意的眼神注视着煤球。
“我听说,优秀的表演,应当能得到掌声。”
煤球立刻挥动触手发出沉闷的掌声,但发自真心,塞拉和路路甚至觉得尼希尔比梅拉不少宫廷舞师还要优秀。
尼希尔再度有了笑容:“人偶剧院中的它们总是能得到观众们的掌声,我通过他们的眼睛学到了这一切。”
“眼睛……等等,我以为那是内嵌法阵的作用,难道?”塞拉急忙问。
“赛尔卡洛确实有这样的法阵,但远没有那么便捷,那些人仍在努力。”
“也就是说,在格格兰开始我们感受到的窥伺感,来自于你?”
“不只是格格兰,一路上,经由至高之手的人偶们都在替我观察着你。用看这个词,也许不太准确,我无法通过眼睛看到确切的画面,只能借由魔力波动的痕迹判断你们在做什么。”
即便是这样煤球也头皮发麻了,假设至高人偶师能做出海量的人偶,那尼希尔的感知力岂不是……
想要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直面尼希尔到现在,煤球的思绪十分混乱。
尼希尔突然伸手抓住了煤球的一根触手,就像是牵着友人的手,轻轻扯了扯,示意跟上自己。
绕开至高人像,穿过一地碎玻璃,推开隐藏在他们身后的木门,由绿植修建而成的两人高拱门映入眼帘。
尼希尔向着两侧的花圃轻轻挥手,蝴蝶从盛开的花朵下翻飞而起,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到了枝杈上,清脆地叫着。
被神殿遮挡,隐藏于后方由灰色大理石筑成的古堡与那些拱卫神殿的白色城堡迥然不同,它有着与神殿一般的浅浮凋与高浮凋集合的工艺,外墙并非一尘不染光鲜亮丽,而是任由藤类植物肆意生长,将之包裹,除开面朝神殿方向的一侧,其余方向均只能在藤蔓的缝隙之中看到墙体那一抹灰。
视角效果相当震撼,逆光之下,煤球幻视成数不清的藤蔓将城堡拖入深渊,而那些浮于城堡表面的浮凋是一张张正在哀嚎的人脸。
与尼希尔携手而入,城堡内部的一切十分古典,这是高情商说法,因为路路直呼想找到这么多古董家具可不容易。
根据书桌、挂画等装饰风格,塞拉出色的历史学令她推断出这种陈设大约在环梅拉大陆区域的六百年前较为流行,而它的起源应当是商贸大陆科来愈发繁盛的大航海时代开启时间点。
内心隐约猜测着尼希尔可能与凡妮莎有联系的煤球没有在大厅的挂画中看到有关老师的信息,反而一个穿着风格酷似吟游诗人,脸上仍挂着些许青涩之意仍未褪去的青年出现在了随处可见的挂画之中。
煤球三人确信这不是萨耶尔。
没能拽动驻足于挂画下的煤球,尼希尔转过了身,顺着视线也往上看去。
“畸沙藤,为我写下数据,制造了图谱的人,并最终将最初的我勾勒进现实的人。”
塞拉和路路瞪大了眼睛,路路则是第一时间检索了自己强大的魔药素材库。
“畸沙藤,这不是一种能生长在各种恶劣环境的炼药、冶炼植物吗?”
尼希尔嘴角带笑:“他舍弃了原本的名字,只因为,一位尊贵的魔法师赋予了他新的名字。”
城堡三楼珍藏着大量早已被时代所抛弃知识的书库正中央,映入眼帘的巨幅精灵画像坐实了煤球的猜测。
凡妮莎,不,在赛尔卡洛,她应当被称呼为治愈者。
在与萨耶尔见面之前,在那个她仍不断于这个世界四处游历的时间点,来到赛尔卡洛的她不仅为这里留下了人偶术的启蒙,让无数人憧憬地走上这条道路,同时也给一个体弱多病的青年修改了名字。
畸沙藤,能够适应各种恶劣环境,无论魔力富集亦或是魔力贫瘠区域,无论是干旱还是潮湿,只要扎根便能顽强存活的奇特植物,这名字正是凡妮莎对他命运的祈祷。
角落一个被单独开辟出的房间中,被书本环绕而起的一张书桌上,整齐摆着一本小册子,笔与略显粗糙的纸张,那滴落于纸张表面的墨迹令这里的一切像是维持在了主人刚刚离开不久后。
“尼希尔,你觉得自己是人偶吗?”
看到了小册子上勾勒出的人偶图谱,煤球的视线一点点上移,定格在了已经被投射进现实,不再是线条与分镜的尼希尔。
“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够活动,能够感知时,我的脑海中没有人偶这一概念,在我的眼中,我与你们所谓的生灵并无区别。”
根据图谱后畸沙藤留下的话,不难猜测他的病情十分严重,已经到了必须制造简易轮椅方能移动的地步,再联想凡妮莎曾经送上的这个名字,且她似乎没能改变病重这个事实,也许畸沙藤的病已经无药可治,因此就连凡妮莎也只能为他祈祷虚无缥缈的命运之神垂青。
畸沙藤设计了许多的人偶,其理念与工艺均有着凡妮莎的影子,每一个人偶,基础设定之外,畸沙藤还会附上自己为其写下的背景故事。
在最后一页,他写下了……
“想和你们玩耍,想和你们一起游戏。”
畸沙藤留下的那行小字落笔很重,穿透了纸页,翻页亦清晰可见。
寂寞穿越时空降临煤球身旁,他们似乎能看到六百多年前,书桌前有一个青年强忍着疼痛与寂寞,对着自己设计的造物们写下这几能跃出纸张的几个字。
塞拉翻页,发现畸沙藤并没有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个造物赋予名字,而是采用了留白指代,尼希尔没有说错,它自降生起,便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你说的同类,难道指的是,先驱者?”
路禹突然理解了两人最初对话的含义。
“先驱者……真奇怪,我竟隐约能理解你的意思。”尼希尔摇了摇头,“但,不是哦。”
“你和我,都被无数人所信仰着,他们的憧憬、敬仰、畏惧、祈愿汇聚到了这里。”
从无数藤蔓缝隙中洒进房间的零碎夕阳落在尼希尔与煤球身上,在墙面上留下了两道被拉伸的影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路禹开口:“你能感受到?”
尼希尔将手放在心口:“空洞的我,能够容纳汇聚而来的力量……说实话,这并不会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活着,更像是一个装满了水却裂开口子的容器。”
“无论我多少次试图愈合……”尼希尔用力捂着心脏,“它都会再度破碎,什么都留不住,只剩下他们的余音在回荡……所以,我能嗅到,你有与我一样的味道。”
“究竟什么才是活着……无法容纳任何意志,一片虚无的我,现在这样模彷学习着你们便是吗?”尼希尔摇头,“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塞拉在聊天室内轻声说道:“就像是,一个容器意识到了自己原本只是某些人愿望的载体,实现愿望的工具,然后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容器,还是生灵。”
“可为什么赛尔卡洛的信仰会汇聚到你身上,整个赛尔卡洛信仰的是至高人偶师啊。”
尼希尔抬起头,应声道:“我,就是至高人偶师。”
“至高人偶师将我选为人偶之都核心,为我一次次地迭代进化,将工艺无限堆高至他们的知识极限,然后操控人偶之都,以便让每个至高都满意,但是……”
“我‘活着’。”
“他们认为自己正在操纵着我,但实际上,人偶之都,由我掌握,就连他们寄存于我体内的意识,也由我主宰。”
路禹明白了什么:“他们不知道?”
“从始至终,不知道。”
过于黑色幽默的事实让路禹嘴角扯动,赛尔卡洛的人偶师们费尽心思布置的人偶化大局,以最强十六人的知识与经验构成的人偶之都、无处不在的法阵,几乎可以逃脱寿命桎梏的尝试却最终毁于彼此的互不信任。
借由庞大的人偶之都实现的强大与人偶化永生需要一个实际的基点,以此主宰全局,但偏偏十六位至高人偶师都无法相信其余十五人中没有心存贪念之徒,无论谁都不愿意将这项能够主宰所有人意识,独吞成果的关键节点交之于人。
最终,他们选择了一个不具备任何一人意识的空白人偶,将所有的权限与力量都赋予了它。
反正,它是人偶。
反正,它没有意识。
他们选中的,正是六百年前那次魔力潮降临时便神奇的出现了微弱自我意识的尼希尔。
被困于躯壳之内的尼希尔茫然地注视着这个世界,通过有限的感知理解着周围一切的尼希尔始终在学习,然后,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被十六位至高从茫茫多的前代人偶中选中,送上了能助它脱离躯壳的位置。
成为法阵之核的它没有暴露,借由一次又一次的技艺革新,它了解得越来越多,也逐渐能够以人的方式说话、交流,知识令他强大。
最终,在一次十六至高争吵之后,它第一次尝试着切断了他们对人偶之都的控制。
如它所想,至高,无人意识到,恢复了控制的一瞬间,他们依旧如同关闭前一般继续着争执。
那是在十年前,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人偶之都,彻底由尼希尔所掌握,至高们实现了他们最高的梦想,成为人偶。
同时也是变成了尼希尔手中的人偶。
正是从这年起,“以至高铁律”为起始的句式进入了密会的视野,并逐渐运用至今。
在问及尼希尔为何不使用自身的元素时,尼希尔茫然了片刻。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所拥有的。”
就像是赋予了他骨与皮的畸沙藤所写下的那句话一般,尼希尔简单的回答中充满了寂寞与迷惘。
同时也是从十年前开始,强调相互厮杀的试炼被尼希尔逐渐规范化,煤球在试炼中看到的逃生保命手段与规则几乎都是尼希尔所改写的,亦或是它让密会修改的,在那之前对应的技术虽然已经诞生,但由于十六位至高人偶师不在乎,因此始终未曾推广使用。
虽然无法回应畸沙藤,但是游戏似乎是空洞的它唯一具有实感的存在意义。
每一届流光试炼,亲自注视着试炼者以它定下的规则奋战至最后一刻,总能让它空洞的身躯中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感。
尼希尔无法很好描述,只知道,那种感觉很满足,就像是一无所有的容器被某种充盈的物体瞬间填满,让它忍不住想要拥有更多。
“可我听说,你打算把试炼的间隔延长至七年起步?”
尼希尔注视着写满了规则修正的小本子,内心的满足感又一次浮现,它陶醉地点头。
“为什么?”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但,我能听到,也能看到那些阵亡者同伴、家人的悲伤。”尼希尔神情严肃,“真奇怪啊,分明只是被迫感知情绪,模彷学习而来的东西,却让我真的很难受。”
“即便规则完善,技艺在进步,但试炼不可避免的死亡五年一回仍是太多了,如果能减少一些那些哭声,不也挺好吗?”
煤球三人呆住了,巨大的讽刺感让他们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
自诩为上帝们的人偶师肆意拿试炼者取乐,就像是观赏蚁巢,心情不好就将他们破坏殆尽的恶徒。
而只能模彷学习生者,努力寻找自我的人偶,它在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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