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乌是老太爷的字,但只有老太太知道,那人是有多不喜这“凿乌”二字。
小时,老太爷最喜上山疯跑玩乐,因此肤色被晒得黝黑异常,同龄之人最是欢喜嘲笑他为褐色乌龟,又常用石子砸他,看他被砸的缩头龟脑的模样,拍手笑称为“凿乌龟”,为此,老太爷真是深恶痛绝这“凿乌”两字。
“凿乌……”王清荷不知这一故事,依旧跪在地上,声音抽噎的喊着老太爷的字,她用力抬手抓住老太爷的长袍裾角道:“凿乌,清荷日后,怕是不能再与你一处了,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他还……”
“他还未出生,大致要死了。”接过那王清荷的话,老太太不冷不淡的抬手招过一旁的老婆子道:“来,将段夫人押送官府吧,我相信那官老爷定是最会判这种出墙妇人了。”
“凿乌,凿乌……”听到老太太的话,王清荷缩在老太爷的脚边一副瑟瑟发抖的害怕模样,脸上簌簌而落的满是晶莹泪珠。
“阿英……”垂眸看了一眼那瑟缩在自己脚边的王清荷,老太爷看向老太太的面上显出几分为难神色道:“这事毕竟是段坡的家务事,还是让他自己来处置吧。”
说罢话,老太爷便直接抬首朝那庭院门口看去,在对上那一副呆滞神色站在庭院门口,形容威武的男子脸上那双微红眼眸时,老太爷的面上也显出一抹难掩的悲痛神色。
段坡虽是个商人,可是乐善好施,对人和蔼,十分乐于助人,只可惜前妻去的早,自己一个人将段于鄢拉扯大,一个大老爷们,必然是没有女子那般细心,因此与段于鄢的缝隙越来越大,再加上这王清荷的煽风点火,更是将两人的父子关系弄得僵到极致。
不过好在苏凿乌还能与段于鄢说上几句话,稍稍缓解了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老乌,实在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踩着脚上的长靴,段坡从庭院门口低垂着脑袋缓缓走来,那张原本英武非常的面孔在这时显得十分憔悴不堪。
“我早与你说过,你却偏是要信这女人,弄得和于鄢明明是亲父子,见面却硬是像仇人似得。”低叹出一口气,苏凿乌猛地一甩宽袖,将那抱住自己长袍裾角的王清荷往一旁拨去。
王清荷呆坐在地上,抬首怔怔的看着那站在自己面前的段坡,突然便开始嚎啕大哭起来道:“老爷,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啊,老爷,是那苏凿乌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跪爬在地上,王清荷用力的上手抱住段坡的小腿,声嘶力竭的哭喊道:“老爷,你要相信我啊,老爷……”
垂眸看着那死死抱住自己的王清荷,段坡仰头低叹道:“清荷,我与你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算是你说不喜于鄢,我也为你着想,替他划了个庄子,让他出外经商,且这一出便是好几年。”
说到这处,那段坡的声音陡然便激动了几分道:“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竟然想要下毒谋害我,若不是于鄢回来的及时,我怕是现下已经变成那棺材板里头的死尸了!”
“不是的,不是的,老爷你听我说啊,我真的没有下毒害你,想下毒害你的是那段于鄢哪,他……”
“闭嘴!”一脚踢开那抱着自己小腿的王清荷,段坡气得面色涨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老坡。”苏凿乌上前,一把托住段坡那斜向下倒去的身子道:“你这身体里头毒素未清,还是莫动这般大的气了,当心伤身劳肺。”
“老乌啊,我真是,真是对不起于鄢哪,枉我还自诩乐善好施之辈,却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未照料好。”段坡低垂着脑袋,忍不住的掩面抽泣道。
“老坡,于鄢已经长大了,自然是有他自己的主张的,而且你一人将他拉拔那么大,即便是先前有些许误解,于鄢也定不会放在心上的。”伸手拍着段坡的后背,苏凿乌从宽袖暗袋之中掏出一瓷白药瓶递与段坡道:“清心丸,我让公府里头的周大夫新制的,你吃些日子,待毒素彻底清了便好了。”
“唉……”伸手接过苏凿乌手里的清心丸,段坡又是忍不住的轻摇头道:“老乌,这些日子真是劳烦你了,要不是我……”
“老坡,你莫与我说这些客套话,当年若不是你救了我的命,这会子我这身白骨怕是还不知道被埋在哪处呢,今日这些事,哪里比得上当年你硬生生的将我从那沙漠里头拖出来的恩情。”
当年,苏凿乌误入沙漠,被段坡一只骆驼一水壶的从沙漠里头救出来,段坡身子强健无甚大事,而苏凿乌却因为从沙漠之中脱水而出,身子极差,在段家养了许久才缓过神,然后便直接与段坡一道行商做买卖,积累下这段家偌大家产,风光回府。
“老太爷,既然这王清荷的孩子不是你的,那是谁的?”苏梅垂眸看了一眼那被段坡一脚踹倒在地之后,素色衣衫之下浅浅印出的一圈晕红色渍,双眉紧蹙着突然开口道。
“什么?”听到苏梅的话,老太爷扭头往地上看去,果然见那王清荷面色惨白的瘫倒在地,身下一片血色晕染。
皱着眉头,苏凿乌还未说话,站在一旁的段淑晚却是猛然用力的惊叫起来,她扑倒在地,上前一把拽住那王清荷的发髻道:“我说你与那张茂不对劲,这孩子是不是他的?”
“啊……”被段淑晚拽的一个踉跄,王清荷身下又是猛的流出一股血色,丝丝扣扣的浸入青石板砖之下,看着瘆人非常。
“你说话啊!”段淑晚狰狞着一张面孔,那箍在王清荷脸上的手愈发用力了几分,几条深刻指痕印在王清荷那张白净面容之上,显出嫣红血色。
“淑晚,放开我……”王清荷有气无力的瘫倒在地上,声音细弱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与那张茂不清不楚的搞在一处,你这么一个老女人,那张茂也能下得了嘴!”一把扯下王清荷发顶处的几缕细发,段淑晚气得几欲发疯。
“拉开她。”老太太面色冷淡的指挥着一旁的婆子将那段淑晚硬拉到一旁,然后又吩咐丫鬟将王清荷抬到屋中,请周大夫前来诊治,毕竟这人若是死在她文国公府里头,被外人抓住什么把柄那便不好了。
“那张茂呢?”看着婆子将王清荷抬进正屋之中,老太太侧头对一旁的穗香道。
“听说是昨日里吃醉了酒,从石阶上头摔了下来,这会子正在院子里头养伤呢。”听到老太太的话,穗香赶紧上前道。
“摔伤了?”疑惑的皱了皱眉,老太太也未深究,只道:“请大夫看过了?”
“听说是看过了,没甚大碍。”
“既然如此,那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吧,去告知张氏一声,便说这张茂由我老婆子做主,交给段老爷处置了。”
“是。”穗香应声,赶紧提着裙裾转身离去。
看着穗香那消失在庭院门口的身影,苏梅走到那段淑晚面前,歪着小脑袋轻笑道:“你当那张茂真的被你迷得神魂颠倒,非你不可吗?”
“苏梅!你要说什么?”段淑晚蓬乱着发髻,一副呲目欲裂的凶狠模样,身后的两个婆子紧紧按着她的胳膊,那粗实手掌用力的几乎都要掐进她的肉中。
“那张茂与你在一处,不过是为了得到段家的账本好借机从中狠捞一笔罢了,你还真当他把你当什么好东西?虽然你与他在一处也不过是为了要得到张家的账本,但我看的出来,你是动了真情的,只可惜人家却从头到尾都是假意。”
苏梅的声音细细缓缓的带着一股子柔糯之气,但是听在段淑晚的耳中却是只觉五雷轰顶,她瞪着那双赤红眼眸,定定的看着面前的苏梅,激动的直喘粗气。
“你莫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张茂之所以不敢出院子,不是因为他吃醉酒从石阶上头摔了下来,而是因为他吃醉了酒闯进鹿鸣苑想轻薄于我,却是正巧被四哥哥撞见,给硬生生的打出了鹿鸣苑,所以身上才落了那么多的伤。”
话说到这处,苏梅轻勾起眼角,扬着那张白细小脸瞟向庭院门口,然后伸出纤纤玉手往庭院门口一指道:“茂表哥,你说我说的,是与不是呢?”
张茂被两个家奴半强制半搀扶着的从庭院门口走进,他那张原本还算是白净的面容此刻像是半个猪头一般红肿非常,额角处磕磕碰碰的全是青紫痕迹,连头顶的鼓包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但最让苏梅感觉到奇怪的却是他那双被白纱布包裹着的双眼。
昨日里明明没有伤到他的眼睛啊……
抬眸看着那被两个家奴拖到自己面前的张茂,苏梅伸手撑着下颚,语气疑惑道:“茂表哥,你这眼睛……也是摔着了?”
“啊啊啊……”听到苏梅的声音,那张茂却是陡然抽搐起来,喉咙里头不由自主的发出嘶哑的吼叫声,那掩在宽袖之中的双手也是颤颤的举起做告饶状。
“四姐儿,听周大夫说,张茂表少爷的眼睛被利物所刺,已然回天乏力。”穗香站在苏梅身侧,压低了几分声音开口道。
“利物?”皱了皱眉,苏梅猛然想起昨日里马焱那厮手里捏着的银针,瞬时只感觉通身一凉。
“那他的手……”湿漉水眸轻转,落到张茂那只包裹着白纱布的手掌之上,苏梅又是忍不住的蹙了蹙眉。
只见那张茂被白纱布包裹着的手掌形状诡异弯曲,乍看之下仿若厉鬼骨爪,瘆人非常。
“指骨……都碎了,剩些皮肉筋骨连着……”穗香看了一眼那张茂的手,也是有些后怕道。
用力的咽了一口口水,苏梅直觉这件事肯定与马焱脱不了干系,她踩着脚上的绣花鞋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再不敢看那张茂一眼。
老太太站在一旁,看到这副模样的张茂却是没有多问,只抬眸对段坡道:“段老爷,今日这人我老婆子便交给你了,你要如何处置皆随你,我老婆子绝不过问。”
听到老太太的话,段坡悲切神情微敛,拱手与老太太行礼道:“多谢兄嫂。”
段坡与苏凿乌早已结为异性兄弟,所以这段坡唤一声老太太为兄嫂却是不为过。
“嗯。”老太太轻缓点了点头,正欲说话之际,却是只听得那庭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张氏带着丫鬟安浓急匆匆的疾步跑来,那张温婉面容之上难得的显出一抹急切神色。
“老太太。”停在老太太面前,张氏细喘了口气,神情微凛道:“不知茂儿何处得罪了老太太,竟然要受这番罪,茂儿这般和气的一个人,怎的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边说着话,张氏一边面容悲切的伸手轻抚过张茂那张红肿猪头脸,声音哽咽道:“茂儿,到底是何人将你伤成如此的?”
听到张氏的话,张茂嘶哑出声,但不管任凭他再如何努力吐声,却依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那“呵呵呵”的嘶哑声音从深喉之中发出,听着让人心颤不已。
张氏满面泪痕的伸手抱住张茂那浑身发颤的身子,整个人都几乎瘫软过去。
“皎蕴,张茂与段夫人暗自私通,可是犯了大忌啊,你偏袒不得。”老太太站在一旁,声音沉哑道:“你还是快些将人交出去的好。”
听到老太太的话,那张氏突然便跪倒在地,朝着段坡猛磕头道:“段老爷,我知道茂儿得罪了您,但恳请您念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放他一马吧,求求您了……”
段坡站在苏凿乌身侧,看着那跪在地上朝着自己猛磕头的张氏,神情为难道:“这,你这是干什么呀,唉,莫磕了,莫磕了……”
“段老爷,茂儿他现今双目俱废,手筋皆断,已然是一个废人了,恳请您放过他一马吧。”张氏还在哀声哀泣的恳求着,那双哭的红肿不堪的双眸直对上段坡,让他忍不住的轻叹出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你是老乌的长子媳妇,我卖你这个面子。”冲着张氏摆了摆手,段坡扭头道。
“多谢段老爷,多谢段老爷。”说罢话,张氏一边抽噎着一边被安浓从地上搀扶起身,然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老太太道:“老太太,段老爷已然答应放茂儿一马,还请老太太莫再责怪茂儿了。”
老太太端着身子斜睨了张氏一眼,缓慢点了点头道:“既然段老爷不追究,那我这老婆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对了,今年祈福的事你不用去了,让娥娥与焱哥儿去吧。”
听到老太太的话,张氏神情一顿,那捏着巾帕的手微微一紧道:“可是我在天觉寺祈福数年,这若是冒然让娥娥与焱哥儿代我前去,菩萨会不会怪罪……”
“菩萨自然不会怪罪。”打断张氏的话,老太太拢了拢宽袖道:“我已经决定了,今次祈福便让娥娥与焱哥儿一道前去,你呆在文国公府里头处理张家的事吧。”
张家大哥张靖标还被关在大理寺里头,昨日里宫中传出要让张彭泽继承侯位之意,这便是要彻底将张靖标定死在那大理寺里头的意思了,但张彭泽心性儒雅,哪里干的了张家的事,原本张氏看中的是这张茂,只可惜这张茂却是被马焱硬生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
垂眸看了一眼那被家仆搀扶着往外去的张茂,张氏暗暗握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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