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位便宜舅舅啊,别的本事没有,看风向是天下第一的。”
唐毅由衷赞叹道,他没给朱希忠通气,就是想着把火烧到勋贵,一起改革,来个彻彻底底的调整,从上到下,一点不留手。别看是亲戚,文官和勋贵是天然的敌人,唐毅最多处置的时候,高高手而已。想不到朱希忠先撇的干干净净,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乖宝宝姿态,想起他那庞大的身形,唐毅就忍不住想笑。
其实也好,朱希忠撇清了,就没法牵连到唐毅。任何改革都要尽量缩小刀口,不能动太大的刀子,眼下的大明还禁不起折腾。
简单盘算一下,后果不会太严重,唐毅也就不着急了。但是也要做好准备,他给陈大成下了一道命令,要紧盯三大营内部的情况。另外他要求驻防通州一带的人马做好准备,随时动员进京。
又让人和锦衣卫打招呼,千万盯紧了,别再出乱子。
唐毅还以为自己有些小心过分了,谁知道还是低估了老泡儿们的脾气。
张居正奉命拟定整顿京营的方略,他前去兵部,找兵部尚书霍冀商讨,不知道消息怎么就走露了,神枢营和五军营,一共两三千士兵,拖家带口,凑了七八千人,全都涌到了兵部,幸亏衙门周围够宽敞,不然还放不下这么多人。
他们高声喊着,让张居正出来,不准裁撤京营,谁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就和谁拼命……
喊声震天响,签押房里面的张居正听得一清二楚。
自从入阁之后,张居正也捞到了太子太保的加衔,从一品大员,当朝宰辅之一,张居正这个人又看重面子,讲究规矩。
这些丘八大爷跑到兵部折腾,最高的戎政衙门,岂容他们胡来!
“思斋兄,你听听,这还是大明的兵吗?和土匪有什么区别?都说京营糜烂不堪用,以往我还觉得都是两个胳膊一个脑袋,又能差到哪里去?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帮家伙狗胆包天,一个都不能留!”
张居正气冲斗牛,怒骂连连,霍冀闷着头,任由张居正发泄,一语不发。
说实话,霍冀不大瞧得上张居正,觉得这位官位太大,架子太大,真当自己是丞相了!老子比你早了一科,从推官干起,当过监察御史,巡抚、总督、兵部侍郎,一步一个脚印,当到了兵部尚书,比起你这个骤然而贵的帝师,不知道要强了多少。
既然是领兵出身,霍冀也不是什么好脾气。
他巍然冷笑,“张相,你若是觉得京营不堪用,只管裁撤就是,本官没有意见。”
张居正被噎了一下,好在他也不是吃素的,要没有做好功课,断然不敢找上门来。
“霍部堂,京营的兵痞打伤了陛下派来的监军,是什么罪过,你应该清楚吧?”张居正淡淡笑道:“袭击钦差,等同谋反,本阁大可以一本上去,严惩不贷!”
霍冀的脸色终于变了,自从唐毅担任次辅之后,凡事强调内阁一致,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都是一个声音。
本来一个阁老的压力就够吓人的,七八个阁老手拉着手,绝对碾压六部尚书。
张居正虽然对唐毅的作法非常怀疑,甚至认为他把朱元璋的祖制弄得面目全非,可是此时他也代表着内阁,体会到了新制的好处,至少没人扯他的后腿。
霍冀和张居正对视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他苦笑了一声。
“张相,有些事情是查不得,改不得的。”
“什么事情?”张居正追问道。
霍冀更加凄苦,“张相,你何必苦苦相逼呢,真的不能查下去,不然就天下大乱了!”
“少拿天下大乱吓唬我!”张居正一点不在乎,冷笑连连,“霍兵部,你不敢说,就让本阁来说,京营这么多年,被勋贵朝臣把持着,他们已经将京营变成了自己的摇钱树,把朝廷的精锐士兵,变成了一堆没用的兵痞,他们喝兵血,吃空饷,大捞其利,一个个脑满肠肥。从上到下,京营、兵部、乃至内阁、宫里,都有他们的人,一旦查下去,就是天塌地陷,朝堂大乱……”
张居正把霍冀心里隐藏的话都一点不落,说得清清楚楚,霍冀总算领教了这位张阁老的厉害,他可不是光靠着老师,靠着陛下的小角色,唐毅、高拱能罩住他的锋芒,可不代表霍冀也能欺负张居正。
他两手抓着大腿,不停搓来搓去。
“张相,既然你都明白,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还是息事宁人,适可而止,免得把自己也陷阱去!”
张居正猛地一摇头,“霍部堂,陛下亲自下旨,成国公已经上奏请罪,试问,还能牵连到谁?还有多少神仙?张某没有别的,唯独胆子不算小,息事宁人,你问问外面闹事的那些人,他们愿意息事宁人吗?”
霍冀被问得哑口无言,压在胸中的怒火也蹿了起来。
“好,张相好厉害,你只管查,下官看着就是。”
这不就是呛火吗?
我张太岳算不上常胜将军,可断然不会败在你们手里。
来就来,看谁怕谁!
张居正立刻下令,将历年京营直取的军费账目,以及营造武器的费用,全都抬来,沉甸甸的好几个大箱子。
不得不说,去了雷州五年,张居正本事也涨了不少,加上他私下研究唐学,会计账目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来的时候,还带着十几个帮手,有备而来。
当即就在兵部开始查账。
古往今来,账目作假的手段,层出不穷,可是万变不离其宗,钱不会凭空消失,越是复杂的乾坤大挪移,就越会留下破绽。
只要找到了,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
张居正保持着十足的清醒,外面吵嚷,就当是放屁。
从下午开始,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小一天的时间,十几个人都熬得眼睛通红,精神紧绷,几乎弦都要断了。
这时候张居正突然眼前一亮,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京营处处都能贪墨,军饷军粮不用说了,刀枪武器,作坊用料,甲胄马匹,总之账本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
但是偏偏就让张居正找到了一样,就是各个作坊消耗的粮食,由于这笔粮食是给匠户做工时候吃的,众所周知,匠户地位低下,他们捞不到什么好处,给他们的粮食只会少,不会多,勉强活命而已。负责管理的匠户头子儿也没有什么油水。
故此他们每天消耗的粮食,是不会作假的,根据这个就能轻松推算出实际的工匠数量,找到了一个真实的数据,接下来破解起来,就容易无数倍。
有了工匠数量,一年的武器产量也就出来了,有了武器产量,加上京营武器更换的速度,就能算出京营实际的人数。下一步就能算出吃了多少空饷,虚报了多少物资……
一个个的数据出来,让人看得目瞪口呆,经验的浑身发抖,连那些跟来的小吏都气得拳头攥紧。
“硕鼠硕鼠,敢情天底下最大的老鼠,就在京城!”
张居正连拍桌子,震得茶碗都倒了。
根据他推算出来的数据,京营实际的人马只有三万七千多人,比起一些人预估的五万人还要少一万多。
原因何在呢,原来京城有许多闲汉,有的士兵家里头兄弟不少,遇到了校阅人马的时候,就把这些人找来,给一点粮食,就能滥竽充数。
由于关税银子增加,朝廷收入比起以往翻了一倍还多,军费自然水涨船高,京营去年消耗了八十万两银子,而根据张居正的计算,用在士兵身上的,不会超过三十万两,实际数目要更低。
也就是说,一年有五十多万两,被从上到下,给吞得一干二净。京营一仗不打,一滴血不流,消耗顶得上九边的三分之二。
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明朝什么都不多,就是吃白饭的人太多,从宫里的十万太监,到遍布天下的皇亲宗室,以及这些勋贵世家。
一个个都是趴在大明身体上,贪婪吸血的水蛭!
他们吸得饱饱儿的,却把大明财政搞垮了,把江山搞得摇摇欲坠。
张居正固然存心和唐毅争锋,但是在公务上面,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京营一定要裁汰,勋贵贪婪的手爪必须斩断!
张居正思量之时,从外面传来吵嚷的声音,一抬头,高胡子从外面冲了进来,他脸色铁青,后面跟着张四维,疾步跑来,却还是被落在后面。
“霍冀,霍兵部!”
高拱离着老远,就大声叫嚷,霍冀脸色很难看,匆匆赶来。
“下官见过高相!”
高拱怪眼圆翻,怒气冲天,“好啊,你们兵部胆子越来越大了,堂堂阁老竟然被困在兵部,坐困愁城!外面好几千乱兵,要是出了一点差错,砍了你的脑袋,赔得起吗?”
高胡子强势,果然不假,霍冀浑身颤抖,强辩道:“高相,我劝过张相,谁知他非要留在兵部,还说没有事情,我也是没有办法。”
“哼,巧言令色!就算张相不在,兵部衙门,岂能让人随便围了,连一帮兵痞都对付不了,还指望着你们抗击俺答吗?一群废物!”
高拱一跺脚,直接冲到了签押房,张居正面上带笑,一拱手,“多谢高阁老前来解围,小弟不辱使命,已经把京营的账目查清楚了一些,请高相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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