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明面上墨家的那些道义墨家自己还是要遵守的,但实则内部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昔年楚国伐随,便有一番言辞。
“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
说到底,最后还是靠谦虚的“弊甲”作为底气。墨家如今不敢说可以观中国之政,但是掺和各国纷争的能力还是有的。
如果只是提供守城器械,墨家本身不会遭受到三晋那边的指责,也不会有人趁机攻讦墨家的非攻之类的想法言行不一。
胡非子带来的指示,关键就在于如何在不超脱墨家本身道义的情况下,在鲁阳鲁关一战中再次让诸侯侧目,名动天下。
至少要做到让墨家可以说“我有弊甲,欲以止诸侯之战”。
这一点适在墨家的一贯表现来看,的确是最合适的人:所谓言行合一,做什么事总能讲出符合墨家道义的道理,可以说服别人。
再者,当年墨子游鲁阳的时候,不少墨子的嫡传弟子和鲁阳公熟识。选定的七悟害之中,都和鲁阳公有些交情,这种事最好也就是适和孟胜这两个候补七悟害且和鲁阳公过去没有交情的人出面。
现在既已会面,适便与来到这里的墨者一同前往鲁阳。应城距离鲁阳不过数日行程,一路上多做探讨。
及至鲁阳,焦急不安的鲁阳公亲自迎接。
适虽年轻,鲁阳公却也不敢轻视,这几年声名鹊起,如今正是需要助力之时。
先是和适等人追忆了一下当年墨子游鲁阳的事,又问了问公造冶等人的近况。
鲁阳公知道这一次墨家会提供一部分武器,上次商丘之战他也只是听说,不曾亲见火药。
但凡听说,总有夸大其词的地方,虽不至有糜烂数十里这样的说法,但是当夜的情况在楚国贵族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看着墨家众人运送来了马车上的兵器,鲁阳公希望先看看,适却没有同意,而是先问道:“昔日长勺,曹刿问于鲁侯何以战?今日晋郑出兵在即,我也想问问您,何以战?”
鲁阳公闻言,叹息一声道:“若以民心而论,民众战意不足。”
适直接道:“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墨家守城,需要民众想要防守,巨子曾说想要守住一城,要么是民众乐于防守回报恩情,要么就是祖坟皆在城外而敌军焚烧挖掘祖坟。”
“晋师郑师如果不挖掘祖坟惹起众怒,您自己又认为民众战意不足,我只怕这场仗不好打。纵然墨家提供了守城器械,但也需要人来使用,您以为怎么样才能够让民心依附呢?”
鲁阳公摇摇头,适又将现在的情势分析了一下。
如果这一仗打不赢,最坏的情况是晋郑联军攻破长城防线,王子定入楚。这样一来,作为坚定站在楚王熊疑这边的鲁阳公必然要受牵连,收回封地也是有可能的。
就算不至于入楚,但是鲁阳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占据鲁阳就可以随时对长城防线发动攻击,所以也可能晋人就占据鲁阳,后果还是一样。
所以适告诉鲁阳公,这一仗只能胜而不能败,不论大败还是小败,最后鲁阳公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鲁阳公也明白这里是自己的根基所在,适的分析头头是道,由不得他不信。
对付魏韩郑联军,鲁阳公也不是那么自信,他虽有勇力,可是一个人再勇猛也不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于是他说道:“所以这一次还请墨家相助,帮助守城。当年你们巨子游说我不准我攻击郑国,说皆天之臣,我无权干涉别人的内政。现如今……”
适点头道:“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墨家也不会派遣我来到这里。只是,最终还是要与晋师决战的,民意没有战心,又怎么能够战斗呢?”
鲁阳公见适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虽然知道有道理,却也只能说道:“墨家的道理,我听你们巨子讲过。仁爱清明,政治利民,只是这种事需要长久的时间,不是一时间可以做到的。”
“如今就算寡人知道错了,又怎么可以扭转呢?”
他这么说倒是没错,当年楚国国力蒸蒸日上,对外一直是攻势,各国不敢轻动。
鲁阳作为长城防线的前出,除非晋楚要打灭国决战才有可能涉及到这里,否则一般的争霸都会发生在宋郑之间。
这种情况下,鲁阳公也就根本没有政治变革的动力,墨子当年说了许多,鲁阳公即便觉得有道理,可也不能做,也没有动力做,最多是没有对外攻打弱小混乱的郑国。
现如今大战在即,看到适还在说什么“不和于国不可以成军”之类的话,心中不免愠怒,觉得这时候已经做不到“和于国”了,那再谈就没什么意义了。
适见鲁阳公略微有些不耐烦,也不急躁,而是说道:“我有一策,倒是可以撑过去现在,让民众愿意作战。只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算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办法。至于后续,那就另说了。”
鲁阳公一听,心下大喜,心说我要的就是撑过去现在就好,至于今后……今后再说。
赶忙请教之后,适道:“墨家的许多道义,是要有利于民,恐怕您是不会去做的。但是,也有一些计谋可以市恩于民,将恩情作为货物,让民众用鲜血和战斗来偿还。这个,就看您愿不愿意付出了。”
“我想,您一定放贷吧?”
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封地食邑和县邑共存的模式,保证了鲁阳公既是本地的管理者,也是本地最有钱的大族,那些没有捆绑在他封地上的农夫,过不下去的时候肯定需要从他这里借钱生活。
鲁阳公作为旧贵族,肯定不会投资什么工商业,或者说没有墨家的技术支持,大规模的工商业也没发展起来,有钱的最好升值方式就是放贷。
各国的封君都放贷,放贷的目标不是自己封地上的农奴,而是封地之外的农夫。
此时尚无冯谖孟尝事,鲁阳公不解其意,却还是答道:“是有的。每年得息以生钱。”
适道:“既如此,您可以用这些利息,市恩于民,让他们为您来战斗。这是短期可以用的办法。民众既得了利,也算是我们墨家利于民众的说辞。”
鲁阳公一听这话,心头顿时不满,摇头道:“借贷偿还,这是天地间的道理。”
适点头道:“这的确是天地间的道理。可是您作战,得以封鲁阳,而民众厮杀却一无所获,这不是他们所认为的道理。既然他们不能得利,又凭什么跟随你厮杀呢?”
“你舍弃这些利息,作为恩情售卖给民众。民众无法偿还,也就只能用鲜血来偿还,到后来保住的不还是您的富贵吗?”
“一年放贷,得息不过十万。十万钱市恩于民,可以保证这一次民众有战斗之心。”
适伸出了小拇指,示意这是那得钱十万的利息。
又将整个手攥成一个拳头,说道:“这是您的封地,是当年受封的祭祀家庙。”
“如果一定要您选择,你会选择割掉小指留下拳头呢?还是愿意直接把拳头割下去呢?”
“这是我能为您想到的办法。如果您觉得这不能够听从的话,请您另请高明,这些武器作为交易我们已经送来,后续的也会慢慢送来,却不会再出一言。”
一句另请高明,顿让鲁阳公无言。
他知道这一次晋郑联军很可能攻打鲁阳,如果不攻打,按照适说的那么做,就赔掉了许多钱。
不在于赔不赔钱的问题,而在于民众出于封建义务,跟随他出征作战是理所当然的义务,现在适却认为这义务不合理,甚至需要用恩情来交易,这让鲁阳公觉得有些不舒服。
赵国开了军公爵的滥觞,也就等于先在周礼上撬开了一个口子:封建义务不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那么只需要教化民众就行,根本不需要谈及战争所得的利益。
可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民众已经逐渐觉醒,没有利益谁也不想打仗。
这就是一种思想的交锋,不只是舍不舍得这些钱的问题。
然而现在鲁阳公没法另请高明,因为适再说这些之前,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晋郑联军一旦胜利,不管大胜还是小胜,鲁阳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封地要么被魏韩占领,要么就是被王子定收回……到时候收回,鲁阳公连反抗之力都没有,国内贵族会咬,北方的魏韩一样会威胁。
指望别处的封君县公救援,这也基本没什么指望。一部分是支持王子定的,另一部分根本就不太容易调动,楚王也不可能亲自出征,因为郢都不稳还需要部队保持军事优势压制可能叛乱的贵族。
适看着鲁阳公面带迟疑,话语里便带了几分讥诮,说道:“若是您平日治政严明,赏罚有度,我又何必给你出这样的谋划呢?商丘一战,你固然知道最后墨家穿阵成盟,可您也不要忘记商丘城内可是发生了变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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