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成欢并肩走在拓拔战左侧,一脸愉悦的和拓拔战说着话,黑甲数十万众中,只有图成欢可以和拓拔战并肩而行,这位须发皆白的黑甲宿将此时的模样就象是位慈祥的长辈在关心着十几年未见的子侄辈,嘴里说着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事,拓拔战也完全放松着神色,兴致盎然的和图成欢闲聊着,有几次图成欢走得急咳嗽气喘,拓拔战不但立刻停下脚步,还每次都唠叨几句,让这位图老爷子注意身子骨儿。
拓拔战对这位老将军的态度很奇特,既有一军大帅对心腹老将的完全信托,也带着对长辈的尊敬,就是这名老将,不但是拓拔战少年从戎时的启蒙前辈,也在这十几年的归隐中,为他攒下了近二十万的黑甲新血。这已不止是一名部将对主公的报效,图成欢三子七孙,三代同堂,早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但在他心里,真正的子侄也许并不是膝下子孙,而是这一部由他和拓拔战亲手组建的黑甲骑军。
所以,这位绝代名将在垂暮之年,尤用毕生精力给予了拓拔战他所能做到的最大付出,每一名黑甲军都清楚,只要有这位破军星在,战字大旗后,就有最坚固的后盾。
慕容连缓着一小步,走在拓拔战的右侧,他和拓拔战是亦友亦从,做为幕僚文谋,慕容连一直在不遗余力的为拓拔战出谋划策,而做为朋友,慕容连更是尽职,因为似拓拔战这等枭雄人物,或许并不会太依赖文谋,但是,拓拔战很需要一名能事事为他捉漏补缺的朋友。
所以这许多年下来,两人一直保持着亦友亦从这样相得益彰的关系。
骨扎力和朗昆之后,并排而走的密杀刺首冷火寒和夜鹰巫廛,两人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两双眼睛却不放过身周任何人事,尤其是拓拔战经过之处,这两人一是令人闻名丧胆的刺客首领,一是神秘莫测的斥候密探,虽知这皇宫已成黑甲禁地,两人的警惕不外多此一举,但多年的习惯和对拓拔战的忠诚,使两人每在拓拔战身边便主动担起这警戒之责,任何刺客想行刺拓拔战,最先要过的就是这一刺客,一斥候的警戒,也正因为黑甲骑军中有此两人,所以拓拔战一生戎马倥偬,历经无数危机,但他本身却从未遭遇过一次刺杀。
长刀裂空赤风和魔手长弓木砾两人不紧不慢的走在后头,他俩私交颇厚,一上战场,这两名老将更是最佳的进攻组合,赤风长刀之前,再坚固的防御都形同虚设,而对手的防御阵形一旦被赤风从正面搠穿,木砾的冷箭游骑就会从外围一批批收割溃兵的生命,这种扫荡,有着近似残酷的滴水不漏。
这两人身后,是攻守兼备两头蛇霍合雒,霍合锍两兄弟,这两兄弟正当四十余岁的壮年,在十位战千军上将中,他俩的年纪还属年轻干将,但在战场上,这对孪生兄弟的配合进击却有着连黑甲老将都叹为观止的默契,他俩每次上阵都会各带一军分从左右两侧进攻,但无论两军相隔多远,两兄弟与生俱来的心神相通总会让他们在与另一军迅速会合的同时,从左右两端彻底搅乱敌军的阵形。
攻守兼备两头蛇这个称号,这个对两兄弟最贴切的称号,不知使多少骁勇善战的名将饮恨沙场。
拓拔战曾如是评价过两兄弟,“正因为击败了太多的名将,所以,他俩才是当之无愧的名将!”
艳甲飞将秋意浓亦步亦趋的走在一行上将军的队列末尾,冲锋的时候,他会率先寻找敌军软肋,主动主击,但在平时,即使是和一队士卒同行,这位一身艳甲的飞将军也常走在队列末尾,一来,他并不喜欢把锋芒绽放在战场之外,其二,有他这柄修罗翔天枪断后,他的袍泽们不但可以在征途上安心前行,也可以走得更远。
要说黑甲上将中最没规矩的人肯定就是虎子将军澹台麒烈,不但平时吊儿郎当,就连走个路都没个正形,这一队上将军按班列和习惯秩序井然的走着,就他溜溜达达的,一会儿走前头,一会儿走后头,不管走谁边上都是勾肩搭背的嬉笑逗乐,可不管是拓拔战还是哪位上将,被他缠住了不但不烦,还会和他一句接一句的逗趣,包括冷火寒这不苟言笑的刺客之首,只要澹台麒烈靠过来,他也会放下冷漠自矜的架子,随着澹台麒烈说笑。
从来没有人会真正低估这个九岁就立下奇功,挽救契丹国运的虎子澹台,因为他不但是拓拔战最信重的大将,也是数十万黑甲骑军的军魂。就连拓拔战也曾不止一次的说过,如果他和澹台麒烈生于同一年代,那这不败战王的名号,绝不会冠于他的头顶。
皇宫内庭,黑甲遍立,一行人步出御书房,径直走向宫门,所过之处,所有黑甲骑军皆挺直身躯,正目而视,目光中热切满溢,此去一战将成霸业,谁不想侧身其中?
“留多少人坐镇上京?”正和拓拔战说着儿孙趣事的图成欢忽然问了这一句。
拓拔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脸转向右侧去看慕容连。
慕容连即刻道:“半月之内,十位战千军,五十六位百十力,九十五万三千名黑甲回归,连同跟随起兵的二十万一千黑甲,主公麾下,共有一百一五万四千勇士。”说话时,慕容连脸上带着无可抑制的激动,之前,他曾对会归来集结的黑甲旧部做过估计,以为能集起四十万人马,谁知新老旧部汇聚,竟聚集了百万大军。
这个数字,是慕容连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惊喜。
“这些年,真是辛苦各位了。”拓拔战略一停步,向每一位战千军笑了笑,却又很快收去笑容,“比起来,还是我这主帅不太争气,从夺上京到与幽州两战,竟折去了近三万部下。”
“一仗毕其功,之前成败,不足一提。”图成欢淡淡道:“主公霸业得成,每一位死去的黑甲都可成英烈。”
“所以这一战,我想不出半点可输的理由。”拓拔战朗朗一笑,“留十万人坐镇,五万人押粮在后,我亲带百万雄兵,横扫天下!”
夜鹰巫廛提醒道:“主公,幽州不过几万人,出动百万大军,是不是兴师动众了点?”他是最好的斥候,此来上京,早从各个渠道摸清了幽州实力。
“百万大军百万士,呼啸南下,又岂是为了幽州一城?我说的可是横扫天下!”拓拔战微笑,“平了幽州只不过是得了辽国江山,可这一域草原还收不住我拓拔战的野心,我要的是从来都是这天下!此去荡平幽州不过是前戏,挟开国之威横贯中原,占住草原,再一仗把我黑甲烈焰燃遍汉土,一年,有此百万士为我驱策,我只要一年就可横扫天下,圆满为我一生野心!这——才是我此次出征目的所在!”
“横扫天下!”这四个字在战千军眼中燃起了一片腾腾烈火,这四个字,正是这些军甲男儿一生的梦想。
“天下么?”走在末尾的秋意浓下意识的低头去看手中的修罗枪,“师父…”他摇摇头,不让自己深想下去,师父的养育之恩,主公的知遇之恩,孰轻孰重,难以自省。
“一战而毕永世之功!十几年藏头缩尾,总算是要过过瘾了。”澹台麒烈乐呵呵的笑着,先用力捶了秋意浓一拳,又跑到拓拔然的身边,使劲拍他肩膀,“小子啊,好好留在这里坐镇,多学点帝王之道,哥哥我就要跟你老子打江山去了!”
明白了拓拔战的心意,战千军各个容光焕发,也不需拓拔战下令,一行人在皇宫中穿梭前行,每见一队黑甲,这些黑甲上将有的使眼神,有的打手势,各队黑甲统领立时便按令或大步跟上,或率部在前快速奔行,将一道道指令传于各处。
真正的悍将,不但可阵前搏胜,也能为他们所效命的主公行令布局。
“除十六名密杀刺客留下助然儿,恨冬离也会留在上京。”拓拔战摇了摇头:“他当日折剑幽州,还立誓此生不涉足幽州一步,这位不世剑客,总改不了汉人的任侠意气,也好,就留他在上京,助然儿一臂之力。”
“只是一名剑客,在战场上的作用并不大,这柄不世利剑,还是留在上京助少将军为好。”图成欢一笑,一只手随意的向四周打着手势,却有一队队黑甲随着他的手势急步趋前;
“报!十万破军部已于城外集合!”
“报!两柱香时刻,攻城器械便可运送出城!”
“主公,我这次带来的攻城利器,不能说无坚不摧,但也足可事半功倍!”图成欢洒笑着,向报令部下竖起一根手指,“一柱香!”
“是!”黑甲军士接令急走,一名又一名黑甲交替传令。
“报!三千具虎牙豹齿箭,城外列队!”
“冷箭游骑营,业已出城!”
“密杀刺客六十人,匿踪已毕!”
“百人力五十六人,入先锋列!”
“两头蛇左锋,昂!”
“两头蛇右锋,起!”
“破军雷尽断,五千破军流星,齐!”
“掠阵楚尽锋,五千掠阵盾军,展!”
“攻城贺尽甲,一万衔刀死士,侯!”
“长刀队执柄齐肩,只待搠阵!”
“破军校尉拉木独,一柱香毕,器械出城!”
各部各式各色口令,带起的是一波又一波的凛冽!
更替报令传命之后,一名又一名统领依次都到队列之后,每一人都随着拓拔战的步伐,大步往前,过庭院,穿长廊,墨黑甲胄,肃杀如暮,惊起雀鸟纷飞,踏碎缤纷片片,本是多色初秋的皇宫,瞬间被这恶蛟狂蟒般的黑色长列侵蚀如死冬般黑沉。
队列中,木砾忽向秋意浓轻轻问:“小秋,你还是要带着你的娘子一起出征么?”
“是。”秋意浓亦轻轻点头,所有黑甲大将中,这位魔手长弓总对他携妻出征之事不满,但秋意浓不愿为此事和人生口角,所以只是歉然一笑:“还请木将军海涵。”
“你就是这改不了的性子。”木砾摇摇头,见图成欢等人都一脸告诫的瞪着他,似是都担心他说出置气的话来,连拓拔战也转回头,嘴唇微动,似要关照几句。
“老子就算嘴臭,也不必一个个防贼似的瞪着我吧?”木砾忽然笑了起来,向秋意浓随和的一点头:“改不了就改不了吧,这一次,你就放开心阵前厮杀,有我这长弓在,没有人可以伤及你的娇妻。”
“多谢!”秋意浓忙还以一笑。
木砾一摊手,呵呵长笑,“做人吗,总要有点放不开的事情。”
拓拔战大步在前,听着部将的交谈,微微一笑,又听过几道传令后,他开口问:“慕容连,辎重如何?”
“先行十万车米粮,一万车肉食,一万车犒赏,全部备齐,昨日从主公封邑内调拨而出,可于今日随军齐发。”慕容连跟上一步,“第二批同等辎重,业已备下,三日后南下。”
“很好,傲儿。”拓拔战唤过侄子,“你领五万人专司辎重补给,往来上京与幽州之间,为我大军集运粮草。”
拓拔傲吞吐道:“叔叔,我想…”
“仗有得你打,这一次,你只需为叔叔的百万大军管好补给!”拓拔战淡淡道:“你就快成亲了,霍澜青是个好女孩,还是霍合雒将军的女儿,亏待了她,叔叔都不帮你!”
拓拔傲不敢违抗,只得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多陪陪你的未婚妻,男儿功名为首,但那份在你心里视为值得珍惜的温柔,也要善待,否则,一样是遗憾。”在这出征时刻,不知拓拔战想到了什么,出奇的向侄子说了一句与烈烈杀意全然不符的儿女缱绻话语。
拓拔傲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嘴角却慢慢浮起微笑,还扭头去看霍合雒,霍合锍两兄弟,两兄弟也向他齐齐一笑。
“留寒,傲儿年少,你帮衬着他一点。”拓拔战又吩咐新晋的文谋,“智很聪明,一定会设法断我粮道,粮草送至幽州方圆时,你和傲儿要加倍小心。”
“定不辱命!”独孤留寒肃然领命。
出得皇门,宫前十里开阔空地,黑甲林立,一名虬髯黑铠大将,勒马挂枪,“杯酒破城萧尽野,随时为吾主——讨敌!破阵!平天下!”
早有黑甲牵过一匹匹雄骏战马,感染到主人的战意,这一匹匹战马在阶前昂首高嘶,嘶鸣声为满眼黑甲更注入一分昂然。
拓拔战颔首,展臂,身后大将各自上马,跨上坐骑后,拓拔战正在众将拱列之中,他侧首,若有所思的看向阶前石碑;
宁教上京成沙场,莫使国都成弃城,上京不失,江山不改。
碑上金漆刻子,血斑未褪,似在提醒所有看见此碑的人,不久之前曾在此地发生的血战。
“这碑文寓意还是有点儿意思的,一股意气,一腔血性…却不适合我,我和耶律阿保机这开国皇帝不一样,只要黑甲勒马处,我打下的江山,便永不会被人夺取!”拓拔战用马鞭抵着额角,抽了抽鼻子:“碎了它!”
马鞭抖开,激起战马奔腾,碑石碎裂,千军万马从宫门涌向上京。
今日的上京,百姓绝迹,因为今日一早,百姓们一打开家门,但见街道巷角处,只见一骑又一骑披挂整装的黑甲骑军,所有百姓都吓得躲回家中,胆大点的从门缝里看着街上,从半月前始,便有一队队黑甲向上京呼啸而来,以大而繁华著称的上京国都忽然狭小得容不下这群虎狼黑甲。
黑甲入城,百姓闭户。
上京百姓在惊讶拓拔战深藏多年的势力同时,几乎每一人都生出一种绝望的自问,“这片江山真的要易主了吗?护龙七王再是忠诚勇猛,怕也抵不住这百万虎狼的临城一击!”
当拓拔战出现街前时,震耳欲聋的呼号声突然爆起于上京城内各处,驻满街巷的黑甲一起向他们的主公振臂高呼,呼声由一条街向四面八方散延开去,由半城而倾城,巍巍国都,似也要在这百万虎狼的呼号中摇摇欲散。
拓拔战高坐马上,张开双臂,静静倾听着只为他一人而沸腾的呼号,他的战千军为了他的霸业,苦苦等候十几年,同样,这一日,他也等得太久了。
“璇儿,还记得你嫁给我时,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拓拔战闭阖双目,高昂起头,心底默念,“我说,除了埋首你的温柔,我不会让自己的头颅向任何人低垂,否则,我宁可它被一刀斩下!”
他的部将散在一旁,他们都很懂得,主公正在向何人默默悼念。
那是主公心底,唯一的柔软。
“舒展抱负之时,就在眼前,但此生唯一遗憾,亦是难圆…”拓拔战张开双目,凝视青天,“璇儿,我不敬天,亦不祷地,因为天地不仁,从我怀中夺走了你,所以,我不需天地庇佑,但你在天若有灵兮,必会佑我一圆当日抱负!”
天有浮云,幽幽凝散,云映青空,投下如雾如幻的淡淡暖阳,绝代枭雄林立于天和地之间的百万黑甲中,仰首微笑,将他心里唯一的温柔付于此笑。
除此之外,便是征伐天下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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