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的第二道军令传至鲜卑骑营中时,营垒里正是人马嘈杂的时候,胡族战士们几乎都已经戎服在身、刀枪并举。
冀州叛军并未攻打这处距离幽州军本部四五里开外的营地,只是,当某些特别凶悍的鲜卑人透过营垒边缘稀疏的鹿角,发觉叛军的几支骑队在远处逡巡时,他们便嗷嗷叫嚷着,急不可耐地想要出营将之打退。
所幸作为主将的段文鸯还记得陆道明的吩咐,严禁部属们妄动。对于某些特别渴望厮杀的战士,他干脆将之聚集在火塘边吃喝起来。
一头不知来路的野兽被洗剥干净,驾在火上滋滋地烤得出油,肉香味和焦香味一齐散发出来,令人垂涎。众人用随身的小刀直接割取半熟的肉吃,吃一口肉,喝一口用皮囊装的劣酒,再嚼几口杂粮饼子。吃喝得惬意,便有人用嘶哑的嗓音唱起了节奏简单的鲜卑曲调,又有人拍打刀鞘与之相和,意境苍茫辽阔的歌声回旋起伏,反复不休。
鲜卑人的性格确有单纯质朴的地方,吃喝得兴发,脑子里便只有吃喝,居然一时便无人再提起出营厮杀的事。哪怕平北将军派出的军使走到近处,众人也浑不在意。
唯有段文鸯站了起来。作为鲜卑骑兵的首领和平北军府的右司马,段文鸯对军府体制的了解程度超过众人。他知道,幽州军中传递军令的使者不是寻常士卒,而是由军府中的参军、功曹之类僚佐担任,地位非同寻常。于是他早早地抢上几步,先不接令,而是殷勤地举起手中一条兽腿:“怎么样?尝尝?”
那兽腿半截被火燎得糊了,半截还血淋淋的,腥骚之气扑鼻。使者连忙侧身避过,心中不禁暗暗苦笑。
鲜卑人性气凶悍,虽知畏服强者,却不通汉家礼仪,更缺乏上下尊卑的念头。因此有时候明明想表达善意,却让人难以接受。即使是在大量驱使诸胡的平北军府中,鲜卑人的风评也并不很好。当日平北将军以段文鸯为军府右司马时,就有人谏言说信用胡族过甚,日后恐生暴害不测之事,王彭祖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然而,值此乱世,鲜卑人的武力是幽州军极重要的组成部分。与彼辈往来,总须格外容忍些。这般想着,军使稍许躬身道:“多谢右司马厚赐,怎奈军务紧急,日后再行领受吧。”
“那也行。”段文鸯不以为意地把兽腿收了回来:“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主公令,全军备战。另外,请右司马立即前往本营议事。”
“好!”
段文鸯重重点头。他嘎吱嘎吱地将那兽腿三五口啃尽,随即嘬唇发出响亮的哨声,稍远处的骑奴闻声立即带马过来。他翻身上马,以鲜卑语大声道:“兀奚突!段步延!贺楼蔑!拔烈乞归!你们带上得力的人,随我去见大将军!段烈奉达、贺兰举、莫哒犍,你们几个好好看着狗崽子们……随时准备厮杀啦!”
众人轰然接令,巨大的营垒里愈发喧哗了。而段文鸯等数十人的骑队卷地而出,声势也远比军使来时要浩大得多,立即引起了叛军的注意。
原本在远处盘旋往来的叛军骑兵中,便有骑士策马奔到近处,看清楚鲜卑人的动向后,又分出数骑返回。不久,更多骑士赶了上来。他们在距离段文鸯等人身侧百数十步的地方排开队形跟随着,但并不迫得更近。远远看去,两支齐头并进的骑队,就像是两条正在贴着地面疾速飞行的火蛇。
段文鸯的亲信部下段步延往敌骑的方向眺望半晌,跃跃欲试地道:“那个骑黄骠马的是他们的头目。我带十个人去,宰了他!”
贺楼蔑在一众鲜卑骑兵之中年纪最长,性格也较稳健,他探身过去,替段步延拢住辔头:“大将军的营地就在前头了,你不要生事。”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从叛军那边飞来,从贺楼蔑的颌下短髯间穿过,划伤了他的颈侧皮肉,歪歪斜斜地没入另一侧的黑暗中去了。
贺楼蔑勃然大怒。他侧头望见一名叛军骑士正放下手中的角弓,便猛地带马。马匹还未转过头来,他已扭身弯弓搭箭,对准那人猛力还射过去。
或许双方的距离稍许远了点,又或许连绵的阴雨对弓弦的弹性也有影响,这一箭并未射中敌骑,而是射中了那骑士胯下战马的头部。战马哀鸣一声,侧倒下来。那骑士也被带倒在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鲜卑人们发出一阵哄笑,也不知是嘲笑对手的狼狈,还是嘲笑贺楼蔑射术不精。
就在这一箭来回的时间里,幽州军的本营已到。叛军们纷纷勒停战马,止步于营地边沿箭楼的射程之外。而段文鸯等疾驰入内,也不再与之纠缠。
围绕着本营展开的战斗,已经延续了小半个时辰。东西向绵延数里的营垒上,幽州军和叛军犬牙交错,沿着寨墙或是大车构成的屏障反复争夺。双方各自高擎的火把就如成群的萤火虫那样,彼此交织、缠绕、聚拢、分散;不少营帐被叛军丢出的火把点燃了,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在火光未能照射到的黑暗中,密集的箭矢呼啸着四处纷飞,愈发加剧了这场夜战的混乱程度。
一名扈从引着段文鸯穿过营地,往北面去。陆遥从战斗开始的时候,就停留在正北的营门直接指挥战斗。而此处正是冀州军主攻的方向。
段文鸯登上寨墙,便看见数百上千人在极小范围内纠缠厮杀,呐喊声震耳欲聋。两军泾渭分明的战线上,鲜血喷溅如雨,断臂残肢横飞。
就在距离陆遥数丈开外的一处垛口,两名叛军士卒突然翻上寨墙,挥舞长柄大刀乱砍。一名幽州士卒正在用长枪刺击下方的敌人,来不及躲避,顿时腰间中刀,脏腑都从巨大的伤口中涌了出来。
另几名幽州将士见同伴凄惨,无不狂怒,他们用肩膀抵住大盾,如一堵墙那样向前推去,立即将敌人迫在墙角。其余几人用长枪从盾牌间的缝隙反复戳刺,每一次刺击,盾墙那面就传来一声惨叫。大量粘稠的鲜血随之四处流淌,一直到陆遥的脚下,再顺着木板的缝隙渗透下去。
眨眼之间,三人阵亡。而这只是绵延的战线中毫不起眼的片段。幽州军的勇猛固然出众,冀州军前仆后继,其坚韧不拔的程度也超乎想象。这支以乞活军为骨干的军队似乎根本不介意己方的损失;就像是一头狰狞的巨兽,哪怕遍体鳞伤,但只要血未流尽,就只会一次次地冲击,没有丝毫犹豫。
随侍在陆遥身边的方勤之等文职僚属,无不掩面战栗,不敢再看。这样惨烈的搏杀就发生在他们眼前,超过了他们承受的极限。而这些将士们英勇赴死,竟是受了某些逆贼的无耻蛊惑……这更令人心痛至极。
“右司马。”陆遥扬声道。
段文鸯仿佛也被杀气所慑。他深深下拜:“在。”
“叛军的气势已经衰退了。黎明之后,我立即发起反击。待中军旗号示意,你带领鲜卑突骑邀击侧翼……”陆遥挥手示意:“凿穿他们的阵型!”
段文鸯想了想,皱起双眉。
“有何不妥?”
“叛军确实善战,如果我们再据守营寨几个时辰,或许能多消耗他们的锐气……”作为精通骑兵战术的鲜卑大将,判断合适的作战时机几乎已成为段文鸯的本能。他非常确定,叛军的斗志在黎明前后远未消耗干净,在这个时间反击,幽州军将会承受额外的损失。
“不行。”陆遥断然拒绝了段文鸯的建议:“必须在黎明时发起反击。随后,一个时辰作战,一个时辰整编。到午时,我要幽冀两军重新整合为一体,投入下一场战斗。”
“下一场战斗?”
“没错。薄盛这厮突然反叛,我怀疑这其中恐有中原贼寇插手其间,煽风点火……即使彼辈没有插手,此番我军自乱阵脚,贼寇们恐怕也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啊……”陆遥凝视前方,按压着指掌关节,直到骨节发出咯咯轻响:“我已传令沈劲、麦泽明二部,若贼寇来攻,要他们全力阻击之。午时之前,绝不容贼寇有一兵一卒来此。”
“午时之后呢?”段文鸯下意识地追问。
若中原贼寇石勒、王弥两人所领大军果然攻来,幽州军也就只有与之决一死战。而且,是在全军尚未完整渡河、占据兵力半数以上的冀州军叛乱的情况下。
陆遥身后诸将彼此对视,俱都肃然。当幽州军在北疆纵横的时候,石勒、王弥的名字只是个名字罢了。但他们南下勤王以来,这两名巨寇横行数州、击破朝廷兵马数十万众的赫赫凶名,使众将不得不重视,不得不万分戒备。
方勤之是知道陆俊代表石勒前来的,他不安地摩挲双手,向前两步,想要说些什么。他又立即反应过来,首先陆俊的使命绝不能公开提起;其次以贼寇之凶悍狡诈,所谓两家罢兵的提议,很可能正是石勒一系列谋划中的一个环节……也就是说,幽州军一开始就落入了石勒王弥的计算之中!
眼看众人没有注意自己,方勤之悄然退回原位。
段文鸯的疑惑,诸将的不安,方勤之的彷徨,陆遥都看在眼里。确实许久没有面临这样的危急时刻了,强烈的紧张感充斥在陆遥的体内,让他心跳加速、气血涌动。这种紧张感又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与对胜利的无比渴求交织在一起,使得陆遥无所畏惧,推动他勇往直前。
陆遥笑了起来:“提三尺剑,与天下豪杰争锋,大丈夫当如是也。诸位可知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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