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中军距离匈奴人的本部大约三里,双方各自占据了一片地形较高的台地。故而,当匈奴人派出兵力向右翼包抄,试图穿过阻拦在两军之间的芦苇荡的时候,晋人们看得很清楚。这支部队的兵力大概分去匈奴本部之半,大约五百人出头。战士都穿着匈奴人传统的毡衣,大部分人披有皮甲。其中又有数十人,戴着饰以翎尾的鹃冠,身着铁铠,显然是地位极高的勇士。他们高举着长槊、利斧等重兵器,脚步整齐划一。毫无疑问,这些是刘景赖以起家的基本力量,是匈奴本族的精兵。
这支部队很快就没入了芦苇荡中,可以看到大片芦苇晃动、倒伏,显示出他们以极快的速度涉水前进。
“主公!他们来了!”徐润情不自禁地拉紧了缰绳:“来了!来了!”
刘琨瞥了徐润一眼,用马鞭敲击左手掌心,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陆遥说的没错,这刘景果然是个色厉胆薄之徒。”
“何以见得?”
“芝泉你看,战事发展至此,正当破釜沉舟,一决胜负;他却犹疑不定,只遣五百人来攻我中军。”刘琨连连冷笑:“五百人济得甚事。纵然他看出吾中军虚弱,但我在此处毕竟布有一千五百兵力,又有主将亲自坐镇,哪里是五百人能撼动得了?这五百人,徒然送死而已。”
“更何况……”刘琨扬鞭向芦苇荡的方向一指。
下个瞬间,芦苇荡里数十面晋军军旗同时竖立,杀声震天而起!
“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刘琨放声大笑,意气风发!
作为刘琨中军的一千五百人,除了前排持旗的二百余人是刘琨部下士卒,其后的千余人,全部是老弱流民装扮成的。
在这次箕城整编中组建起的将近两千新军,早在昨日深夜,就已分批偷偷潜入到了这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中。他们宁声屏息地潜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在敌将以为找到己方破绽的时候,给予他们重重一击!
新军的装备普遍都很低劣,他们中只有少部分人能配备缳首刀,大部分人都使用粗制的武器,甚至有使用木棒的;他们也没有经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原属于并州军败兵的还好点,刚刚简拔从军不久的流民都还没有完成基本的金鼓进退训练。
但在这片芦苇荡中,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水洼、水潭,暗流,地形极度复杂,更兼芦苇丛生,视野受限。在这里,匈奴的精良武器无以施展、战斗配合也难以实现,胡人的优势被极大地掩盖了。而晋军人数占优,更是出敌不意!新军们呐喊着从距离匈奴队列不远处蜂拥而出,瞬间四面包围上去,与匈奴人混杂在了一起。
高翔挥舞长刀,踏水冲杀向前,接连剁倒了三个相继杀来的匈奴人。第三个身披铁甲、手提铁盾的匈奴人从他右侧靠近,高翔呐喊着反手挥刀。长刀与坚固的铁盾猛烈撞击,突然迸断了。高翔毫不畏惧地纵身向前,奋力勒住那匈奴人持盾的手扭转,将敌人甩翻到了水潭里。
他的勇武引起了敌人的注意,更多匈奴人从密生的芦苇丛中出来,向他奔去。高翔没有了武器,只能怒吼着向后渐渐退避。这时何云从后方赶来,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不能够与人近战,因而很早就取弓在手,远远地射击。眼看高翔陷入危急,何云连连发箭。第一箭从冲在最前的胡人面门贯入,第二箭、第三箭射空了,第四箭又射中一名冲杀过来的胡人,使他右腿受伤,滚倒在地。
何云争取了这点时间,高翔已经从尸体上随便取了一把大刀。那名身披铁甲的胡人刚从水潭里爬出来,正在挥手抹脸,却不防被高翔一刀正中脖颈上,顿时鲜血狂喷。高翔又接连几刀,终于将这胡人的脖颈砍断。他将这胡人的头颅高高举起,挥舞着大刀,仿佛野兽一般嘶声大吼:“杀胡!杀胡!”
随着他嘶哑苍凉的吼声,更多人随着高呼起来:“杀胡!杀胡!杀胡!”
从永兴元年到现在,并州的将士们高喊这一战场口号已经整整三年了!三年来,无数将士血洒疆场,可他们迎来的,只有家园化作废墟、亲人惨遭屠杀;一场又一场的失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可怖梦魇,使得并州将士们喘不过气来……但现在,他们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杀胡!杀胡!杀胡!”
并州军的余部纵声高呼,流离失所的游民们纵声高呼。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晋军将士们状若疯魔,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高翔并不知道,被他杀死的那名着甲胡人,便是刘景爱将、负责统领五百人穿越苇沼的兀赫。随着兀赫的死亡,匈奴人渐渐乱了阵脚。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斗志,开始仓皇地觅路逃窜。晋人凭借优势兵力,将匈奴人分割包围在芦苇荡的每个角落,很快就把他们都杀死了。
而当一些零散的匈奴人逃出芦苇荡时,失利的消息也就此穿到了更多杂胡士卒的耳中。死死纠缠住晋军甲骑和长矛手两面之敌的杂胡士兵们,也开始慌乱起来。这时虽,然仍有几名勇士大声吼叫着想要稳住阵脚,但是军势已颓。
“中计了!”刘景目睹着战况变幻,在心中狂喊着。
原来晋军在此前的纠缠、中军的惧怯不进,都只是为自己设下的诱饵。从一开始,晋人的目标,就并非是那些杂胡,而在于己方最为珍贵的匈奴本族精锐么!可恨!可恨!
身经百战的他看得明白,心知大势已然底定,战局崩溃只在片刻之间。
“准备撤吧。”刘景缓缓道,随着匈奴本部精兵的溃灭,他的精气神似乎消耗了许多,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楚:“匈奴须卜氏的勇士已经流淌了足够的血。现在,趁着那些奚人和羯人还能为我们拖住晋军,我们……撤吧。”
他转身打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战场。
片刻之后,杂胡战士们就发现了异状,疑问开始传递:“大将军呢?”“大将军怎么不见了?”起初只似小石块入水引起的波纹荡漾,不旋踵就化作了滔天巨浪:“大将军逃跑了!”“大将军丢下我们,自己逃了!”
夫战勇气也。沙场之上两军正面对敌,决胜的本就不是人数或装备,而是取胜的信心和决心。
胡人的动摇马上就体现在战场的态势上,用兵老辣的令狐盛当然不会错过战机。须发戟张的老将军率领最后的生力军直扑阵前大呼酣战,手刃数人,立刻便迫得正面的敌军连连后退。
当始终不动如山的刘琨中军千余人马也鼓噪着挥军大进的时候,再没有任何一个胡人保有战斗的意志了。士兵们很快就开始掉头逃跑,他们丢弃了甲杖和旗帜,三五成群地向后方抱头鼠窜。这副兵败如山倒的情形酷似几个月前晋军与匈奴在大陵决战后的场景,只不过胜败双方恰好掉了个儿。
版桥往北的路上烟尘弥漫,到处都是丢盔卸甲逃命的匈奴人。而晋军则在一路狂奔追杀,恰如同草原上的猎人从容追逐着慌张逃窜的畜群。偶尔有胡人想要聚集起来,丁渺、陆遥等人统领的甲骑就会毫不犹豫地向前,将他们狠狠地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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