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的耶律俊,眼窝子不由一阵酸涩,眼泪忍不住便流了下来。
曾经是那样的一个意见风发的人,现在却成了这等模样。
“平之,有什么好伤悲的!”耶律俊倒是极其豁达,笑道:“我这一生,虽然短暂,但却光彩照人,除了开国太祖,其余的祖辈的功绩,可都比不上我呢!此生无憾矣,这可比活他个八九十岁,但一事无成碌碌而为要强上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希望你身体能更好一些,眼下的大辽,可离不得你!”林平擦干净了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耶律俊道:“这可不一定,大辽离开了我,还一样是大辽,或者以后还会更好也说不定。我已经做完了我想做的事情,剩下的事情,让后人来做,也是一样的。”
林平微微色变道:“陛下......”
耶律俊吐出一口浊气:“平之,你是想跟我说皇后的事情吧?”
林平咬牙道:“是,陛下,你我既是君臣,又亲如兄弟,有些话,我必须要说出来,这不但是为了大辽,也是为了贤儿今后。”
耶律俊轻轻点头:“你接着说。”
“陛下觉得,您得身体还能撑多久?”林平问道。
“不知道,也许旬日之间,也行一年半载,但总之,牛头马面大概是已经手持刀牌锁链等在我身边了!”耶律俊微笑着道。
“陛下,恕臣直言,这些年来,你完全放权给皇后,使得皇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掌握了大辽的权力,现在我大辽,很多官员,地方,只怕是只知皇后,不知陛下!”林平道。
“放权给皇后这一件事,哪怕到现在,我也不曾有半点后悔!”耶律俊淡淡地道:“平之,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在内政方面,皇后做得如何?在整合国内各方势力,在平衡汉人国人之间的利益,她又做得如何?”
林平叹了一口气:“是的,她做得很好。”
“如果不是她,就不会有这一次的南征,自然也不就有如今灭掉宋国的胜利!”耶律俊笑道:“你不能光想着收获果实而不想着为了这胜利你需要付出的代价。”
“陛下,如果您身体康健,我自然不会多说半句废话!”林平道:“可是现在您的身体这个样子,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归,您一旦去了,这天下,还有谁能制衡皇后娘娘?太子年幼,而且对皇后又极其依赖!陛下,真到了那时候,这大辽,到底是姓耶律还是姓萧呢?”
“稍安勿燥,等一会儿,八哥和耶律珍就都会过来了!到时候再一起说吧!”耶律俊道。
“陛下,原来您早有安排?”林平喜形于色。
耶律俊不置可否。
片刻之后,完颜八哥与耶律珍相继抵达,三个三个小圆凳,围坐在耶律俊的周围。
“你们三个,是我大辽股肱之臣,也是我最信得过的兄弟!”喘了口气,耶律俊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在我有生之年,当真能灭掉赵宋,一统天下。做到了这一点,我是死亦瞑目了。眼下,虽然赵宋还有南方半壁江山,但蛇无头不行,接下来我们对南方的攻略,虽然会有波折,但估计大势不会有改变。”
“陛下,何不等身体好一些之后再说这些?”完颜八哥沉声道。
耶律俊摆了摆手,道:“我这身体,说不准啥时候就没有了,还是尽早安排好。林平一直担心一件事,我如果一死,则皇后再无人能制,使得贤儿成为一个傀儡,以萧绰之能力,她的确是能轻松做到这一点的。眼下我还活着,聚在她周围的人,便已经有不少了。”
“陛下的意思是?”耶律珍明显有些震惊地看着耶律俊。
耶律俊点了点头:“我若去,会留下遗诏,让萧绰陪葬。”
“陛下,大辽从来没有让皇后陪葬这样的事情,这,这只怕?”耶律珍脸色苍白。
“没有先例,那便开一个先例又何妨?”耶律俊微笑道:“我深爱萧绰,即便死后,也不愿意与她分离,她如有爱我一片之心,自然也不会拒绝与我携手而去!”
“可是陛下......”
“你是担心这命令一出,天下不稳吗?”
“是的!”耶律珍道。“皇后身边的力量,非同小可。”
“聚在皇后身边的人,大体上分为这几类,一是像耶律敏这样的将领,死心塌地地跟着她,只会随着她的指挥棒起舞,二是像卢氏世家这样的幽燕汉人世家,因为萧绰的存在,他们的政治地位大幅度提高,三是部分契丹贵族,因为萧绰能带给他们巨大的利益。除了第一类,其它二类人,都是可以化解的。”
耶律珍皱眉道:“陛下,五万属珊军的战斗力堪比五万皮室军,一旦有变动,只怕便是翻天覆地之大祸。”
“这个我自然也有安排!”耶律俊淡淡地道:“拿下东京,灭掉了赵宋的传承,但接下来大军身然还要接着向南扫荡,耶律敏的属珊军,便是这先锋部队了。”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好安排!”耶律珍点头道。
“而我,大致上是不可能撑着回到中京了,依我看,只怕有九成的可能,我会死在这赵宋皇宫之中!”
“陛下!”几人都有些悲怆。
“不必伤悲,生死,平常事耳,我们每一个人从呱呱坠地便一路劈波斩浪地走向死亡,这是一个圆,从一个点来,最终回到那个点上去。区别只是这个圆有的画得快一些,有的画得慢一些。皇后曾经跟我说,我们不能延长我们生命的长度,但却可以拓宽我们生命的宽度,我想,我是做到了。”
耶律俊平静地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几个大臣,道:“我死之后,你们立即要求扶灵回上京,记住,是上京不是中京。这个时候,耶律敏的军队大概率还在往南方拓展战场,而他回来的路上,却有一个赵王!”
“崔昂?”完颜八哥有些不屑:“这人,只怕不是耶律敏的对手。”
“打仗他是不行,但玩弄阴谋诡计,此人却是行家里手!”耶律俊笑道:“而且他身边的曲珍,兵马经验倒也是十分丰富的。崔昂与耶律敏有杀父之仇,所以一有机会,崔昂必然会把耶律敏往死里整,到了那个时候,崔昂绝无可能放耶律敏全师回转的,这就将皇后最大的依仗隔绝在外了。”
有些吃力地坐起了身子,摸出了一个小匣子,将其递给了身边的完颜八哥。
“八哥,你带着这个匣子,过两天找一个借口,先回上京吧!”
完颜八哥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匣子。
“匣子里是我的遗诏,所有的最后的安排,全都写在里头了!”
“耶律珍,林平,你们两个,虽然一个是汉人,一个是契丹人,但都是饱学多才,这些年来,皇后努力弥合两族的裂缝,取各自己之长,补另一方之短,可谓是效果极佳,你们两个以后,要亲密合作,只要我们内部不出问题,大辽就会无敌于天下。”
林平与耶律珍也站了起来,垂手而立。
“太子年幼,以后你们两个便是朕的托孤大臣,再加上八哥,基本盘便算是稳住了,剩下的那些不稳定因素,我也相信你们两个有能力平定,有了大义的名份,他们并不敢多说些什么。皇后能给他们的利益,你们也一样能给嘛!”
数十万辽军云集在东京城,
是继续南下,还是就此打住?
“军队的意思,是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耶律珍看着大案之后正在奋笔疾书的皇后萧绰,心情有些复杂。
“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萧绰摇了摇头,“再向南打,我们遇到的阻碍会一天比一天大,而且,陛下的身体,也根本不可能撑住。大元帅也见过陛下了,说不准陛下什么时候就龙驭归天了,真要是继续向南,骤然之间传出这个噩耗,只怕于军心是极不利的。”
耶律珍点头:“只是军心可用,就此放弃,也是有些不甘。”
“扫荡京畿吧!”萧绰道:“大元帅,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重要的是扫荡周边,掠夺财富,还有各色匠人、技师,这些是重中之重。”
“有人说皇后不想再往南,是因为在南方,有您的二哥在那里!”耶律珍突然道。
萧绰微微一笑:“大元帅,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耶律珍摇头。
“早前,我最大的愿望,是要踏平东京城,活捉赵家父子,现在这个愿望我已经达成了,接下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击败我的二哥!”萧绰笑了起来:“大元帅觉得我这一身本领如何?”
“臣平生仅见。”耶律珍躬身,诚心地道。
“都是我二哥教我的!”萧绰道:“所以接下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击败我的二哥,要是在我有生之年能击败我二哥,然后当着他的面说一声,二哥,我可是青出于蓝了,那该有多么地开心啊!你不知道,从小啊,二哥就是我高山仰止的那一个,我曾经觉得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赶上他了。”
耶律珍讶然道:“我一直以为娘娘你最佩服的是萧总管。”
“不是,萧总管之所以成为了萧总管,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我二哥的谋划。我二哥这个人啊,最擅长的就是搞这些事情了。”萧绰感慨地道:“大元帅,你可能还不知道,前两天我出去见了两个故人。一个是一个酒家的掌柜的,怕得要死,却还想拿着刀子戳死我。另一个老得站都站不稳了,却仍然敢在我面前横刀而立,厉声怒斥于我。”
“娘娘没有杀了他们?”
“杀了何益?”萧绰道:“我给大元帅说这两件事情便是想告诉你,以后会越来越难的,我们闪电拿下赵宋的战争,到此已经基本结束了,接下来,必然会进入到一个很久的对峙阶段。我们辽军不习南方水土,在南方不能久呆,剩下的事情,便要交给那些臣服于我们的人去完成了。”
“以汉人制汉人!”耶律珍道。
“正是如此!只有他们才最了解他们。我们所需要的,只是这些地方的财富以及技术。”萧绰道:“崔昂他们,在我们离开之后,必然是会吃上几个大大的败仗的,这样更好,如此以来,他们就更需要我仰仗我们了。控制住他们,我们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把我们的触角伸向南方,一点点,一点点地蚕食他们,这样的战争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代理人战争,大元帅觉得如何?”
“娘娘总是有别出心裁之语!不过倒也贴切。这样一来,不需要我们的勇士死战,我们便能收获到源源不断地财富,能够吸纳到数之不尽的人才,就像一只吸血虫一样,趴在对方的身上,尽情地饱饮一番,直到对方最终筋疲力竭,然后我们再出手一举拿下。”
“大元帅这个比喻可就不恰当了。”萧绰笑道。
耶律珍一笑,“娘娘,对于陛下身后事的安排,当真没有什么看法了吗?”
“他有他的想法,站在他的立场,也说不上错。”萧绰摇了摇头:“就像大元帅你,站在我这一边,又是为的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大辽的未来。”耶律珍断然道。
“是啊,他也认为是为了大辽的未来。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处理问题的手段自然也就不一样。”萧绰在屋里走了几步,淡淡地道:“只不过,他这样的决策,还是让我有些伤心。”
“还有,陛下对您当真是痴心一片。”耶律珍突然道。
“也许吧!”萧绰的神色有些落寞,“大元帅,就这样吧,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吧,让耶律敏去南边吧,总不能让陛下一直强撑着这口气不愿意咽下,何必再受这个罪呢?完颜八哥与林平已经一起回去了吗?”
“是的!”
“等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们便扶灵北归吧!”萧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朝廷需要好生地清理一番,之后才能让我们真正的施展手脚呢,大元帅,你以后坐镇南方,与我那二哥有的是交手机会,你会见识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
“正想见识一番!”耶律珍昂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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