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如只觉得脖子一下子硬起来,他此刻站在岸边,就是因为不论输赢,他都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漕粮被查之后他和幕僚商议了几日才有了周详的布置,每年这里的江面都会起雾,今天一早他见到了大雾,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他让人扮成江洋大盗的模样去截杀崔奕廷,最坏的打算是崔奕廷有所准备,带着弓弩武器,他们人手毕竟不多,恐怕一时难以搅乱整个船队,于是他就分出一小部分人手去扰乱前进的船队。
船不能前行,就会让江面堵塞,崔奕廷也就不能施展手脚,这已经是万无一失的法子。
谁承想,崔奕廷有所准备不说,他也没能阻止船队前行。
那些民船居然不害怕烧起来的漕船,没有乱成一团,一艘艘船就这样冲了出来,让崔奕廷整个船队畅通无阻。
这怎么可能,面对这样大的船队,崔奕廷必然会顾首不顾尾。
只要一面被攻破,他就会大获全胜。
他断无两面都失手的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鬼了不成?
他到底失算在哪里?他错在哪里?王征如只觉得一颗心顿时沉下去,仿佛有根冰锥径直插进他的心窝里。
看着眼前的局势,王征如正在发怔,却没想到耳边听到崔奕廷的声音。
“王大人,别来无恙吧!”
别来无恙吧……
这个声音,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声音。
此时此刻,这几个字多么的讽刺。
他在泰州府本来是一手遮天,过着神仙般的日子,都是因为这个人,这个人让他担惊受怕,生怕丢了官职,丢了身上所有的荣华富贵,他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才想出这样的主意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现在功亏一篑,这个人却来问他——别来无恙吧!
这装模作样,假惺惺的混蛋。
王征如转过头,看到崔奕廷。
崔奕廷立在那里,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装得喜怒不形于色,公事公办,却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王大人,月黑风高的,您怎么会在这里。”
崔奕廷身后的人提着的就是他的得力下属。
他怎么会在这里,崔奕廷会不知道?
他妈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竟然将他当成玩物耍戏,王征如心里发狠,用手去摸身边的佩剑,手指才摸到剑柄,眼前一道寒光,冰凉的东西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张牙舞爪的龙纹剑鞘就提在他眼前。
皇上赐给巡按御史的剑,可斩总兵以下官员,凌厉的剑锋随时随地都可以割开他的喉咙,王征如只觉得浑身顿时被冻住,他梗着脖子,却忍不住牙齿颤抖咯咯作响。
崔奕廷沉着眼睛,用眼皮底下一条细细地缝看着他,好整以暇地拉了拉衣袖,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崔大人,”王征如吞咽一口,叫的阴阳怪气,声音里带着要挟,“崔大人才入仕途,年纪尚轻,将来进了京,还要听长辈和上方的话,才能保前程无忧。”他就是要用朝廷和崔尚书来压崔奕廷。
崔奕廷眉毛舒展,嘴角上扬仿佛露出几分笑容来,“本官的事不劳王大人牵挂。”
黑色的衣袖一扬,王征如只觉得剑锋快速地在他脖子上滑动,绷紧的皮肤终于被划开,憋在里面的血肉登时争先恐后地翻露出来。
王征如睁大了眼睛。
一阵风从他的耳朵和嘴巴灌进去,让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觉到血涌出来的感觉,疼痛已经不重要,最恐惧的居然是热。
热滚滚的血淌出来,沿着他的脖子一直往下流,他顿时有一种失去的空虚和恐怖。
恐惧原来是这样的,无声无息,让人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己,想哭痛哭出声,想要求救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就像是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控制住他的性命,就让他静悄悄地看着自己死。
死。
王征如紧紧地捂住脖子,整个人如山般倒下去,王征如身边的人也乱作一团。
很快所有人都被制住。
“呸,我当是什么英雄好汉,竟然这般胆小。”陈宝上前,看着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征如。
剑锋只是割开了细细的伤口,让他流些血而已,竟然就吓成了这般模样,怪不得二爷总说,贪官最怕死。
……
江面上重新恢复了安静,水拍打着船只,来来往往的衙役清点人和货物,将没有死的“贼匪”捆绑起来。
血腥味已经散去,太阳慢慢升起,雾被压在了江面上,被风一吹舔着船底,船乘风破浪地前行,将雾气也冲散到两旁,崔奕廷站在船头,看着前方。
他耳边响起一个微微嘶哑的声音唱的一首歌:
一个女儿坐在船头上,她顺流而下,要找她的家乡。
一个女儿坐在船头上,她托腮思量,要回到她的家乡。
一个女儿坐在船头上,她不是回家乡,她擦着眼泪,在找她的夫郎。
一个女儿坐在船头上,她要找到她的夫郎,他们一起回家乡。
那时她托着腮轻轻地唱,那时候战火纷飞,她为了救她的弟弟,被火舔了脸颊和嗓子,她戴着幂离在安乐堂里帮忙照应伤患。
他受了重伤九死一生,他们就是这样认识了。
瓦剌打过来,他将她送出了城,他希望她远远离开永远不要回来,可是她却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她唱着歌。
她说:“你不知道市价,你给我的钱不够,不够我走到扬州去找我的亲人。”
那时候风沙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却觉得天真蓝啊。
他那时候希望早些平复战乱,他脱下一身戎装和她一起去她的家乡。
江面上一片安静,微风吹开崔奕廷的衣袍。
宁静。
官船一路畅通无阻,心情是从来没有的畅快,他却有些担心,担心沈家的民船,仿佛在江面的尽头,小小的民船慢慢的出现在他眼前。
整整齐齐列在两边的民船,就在阳光之下,船帆被映照成金黄的颜色,仿佛有笑声从船上传来。
那是分开之后又团聚在一起的笑声。
不光是他一个人在听那笑声,另一条船的船头上站着的杨敬也在静静地看着那条船。
金色的阳光就落在那条船上,将那条船照的格外的暖和。
他想的没错,只有姚七小姐才能帮沈家的民船走出困境,才能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
能识破王征如的计谋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不但要思维清晰还要迅速作出抉择。
……
“崔大人的船来了。”
听到童妈妈的声音,婉宁抬起头来,“让雷镖头将抓到的人都送去崔大人的船上。”
这一晚上,他们也收获不少,想必崔奕廷也是一样。
雷镖头将绑着的人提起来送去官船。
崔奕廷踏上了沈家的民船。
“可有损伤?”
“两个船工受了伤,”沈敬元道,“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没什么大碍,从烧着的官船上救下来的人都在前面的船上。”
崔奕廷点点头。
“昨天灯一灭我们都吓了一跳,多亏了姐姐让人将灯都点亮。”
沈四太太看到了站在船头的杨敬先生。
“昆哥,先生还在等你呢。”
昆哥却不肯走,“我再和母亲、姐姐说些话。”
几个人边说话边向外走,帘子掀开,崔奕廷看过去,里面的人也抬起头来。
两双眼睛不其然地撞在一起。
崔奕廷看着眼前的人,她满脸笑容,眉毛格外的黑,一双眼睛里光华流转,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该是那个他见过几面,却记不住的姚七小姐,这次看到,不知道还会不会转脸就忘记。
王征如也一定想知道,他那些布局到底还被谁看破。
就是这个十二岁的小姐。
崔奕廷穿着青色的长衫,虽然衣衫上沾了泥垢,他整个人看起来却没有半点的狼狈,他不发出半点的声音,就这样看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打量人打量这么长时间的,难不成还要从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崔大人,”婉宁上前行礼,“我们的民船还是跟在官船之后。”
崔奕廷声音清澈,“还有一段路,路上若是再有半点风吹草动,就让人传递消息。”
这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
他没有将她当做是狡诈的商贾,她也没将他当做是眼高于顶的官公子,谁也不用算计谁。
往后的路想必会更加顺畅。
她会平平安安到京城。
……
“来了,来了,”姚家管家跑的气喘吁吁,将家书送到姚宜闻手里,“三老爷,老太爷来京里了,这是让人送来的信函。”
姚宜闻有些惊讶,父亲要到京里来怎么没提前说起,将家书打开,姚宜闻本来舒展的眉毛紧紧地皱起来,“家书是谁送来的?”
“寿家,是六太太的娘家寿家……”
管事的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姚宜闻脸色变得铁青,旁边的张氏吓了一跳,“老爷这是怎么了?家书里说了些什么?”
“出事了,六弟出事了,还有婉宁……婉宁也惹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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