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屋门还是咚咚响,县令娘子在外面放声大喊:“姑娘!快点呀!殿下都等你半天了!是殿下呀!勇王殿下等着哪!……”她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凌欣使劲睁眼,勉强地说:“好吧,给我片刻。”她无精打采地起来,匆忙地洗漱,拿了自己的小包裹,出了房门。县令娘子特别不高兴地看她:“姑娘!你怎么能让勇王殿下等着你呢?我半个时辰前就来叫过你!”
凌欣一愣:“叫过我?!”
县令娘子说:“叫过呀!你说就起来!”
凌欣暗汗:她根本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她们走出后宅,杜方站在月亮门边,凌欣忙向杜方行礼,杜方说:“我知道殿下要你和他去京城,我与韩兄商议过了,他跟着侯爷十多年,和贵人们打过交道,该比我熟悉。他就带着三四个孩子陪你去,等戎兵退了,将士们回师,我就领着其他孩子们回山寨。”
凌欣想了想,杜方行事可靠,带着大家回山寨让她放心,就点头:“好,杜叔,那边的事情就靠你们大家了,我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定会回来。”杜方眼里似乎闪过什么,但是他马上说道:“姐儿,你不要担心,小寨主已经十八岁了,轩郎这些年琢磨那个易经,很有些心得,我在江湖上也有个虚名,该不会有问题,你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在京城玩玩。”
凌欣笑笑:“我还是觉得在山寨舒心。”
杜方嗯了一声,看着凌欣欲言又止,可是笑了一下,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凌欣与他走到前院,见前院已经站满了将士,柴瑞被围在中间向她望来,门外传来阵阵马嘶。
韩长庚拿着凌欣的大刀走过来,低声对凌欣说:“怎么才出来?大家等了半天了?城周围没有戎兵,可是殿下还是应赶快离开此城。”他说话的口气里有股强烈的酒味儿,人看着也有些醉醺醺的。凌欣以为他是因为成功脱险而喝酒庆贺,自然不能说什么。她刚想说自己还没有吃早饭,可是看到大家都对着她的脸,她只好对众人行了一礼,柴瑞远远地向她点了下头,说道:“我们出发吧。”一群人渐次出门。
韩长庚将大刀递给凌欣,凌欣接过来,用刀鞘上的绳子,将大刀绑在了背上。杜方又低声和韩长庚交谈了几句,艾重山跑过来,眼泪汪汪地对凌欣说:“姐!我要和你去京城……”
杜方拉住了艾重山的胳膊,说道:“你还太小了,别去给姐儿惹麻烦……”
艾重山哭了:“可是……那去的李柱儿……和我一样大……”
杜方安慰着:“看看,你爱哭呀,可见没他大……”
艾重山呜呜地哭出声来,凌欣匆忙地说:“重山,别哭,乖,我……我从京城给你买好玩的。”她绝对是把他当个小孩子看待!
艾重山抽抽搭搭地说:“那姐……别忘了……我在寨子里等着。”他也的确是个孩子!
杜方对韩长庚说:“韩兄,快带姐儿去马棚吧,殿下都出门了。”
韩长庚和凌欣向杜方行礼告别,杜方把还在抹眼泪的艾重山拉走了。
韩长庚带着凌欣去牵马,一路低声教导凌欣:“姐儿啊,对勇王殿下要有礼呀!咱们在山寨,不知道这些事,路上军士们告诉我,这位殿下是皇上宠妃夏贵妃所生,在陛下膝下长大,特别受陛下的喜爱呀!他自幼习武学文,少有地全才呀!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平易,别说宫内,就是京城内外,都没人说他不好。他入军后,对赵老将军持弟子之礼,虚心请教,平时与将士一同操练,极受上下人等的尊敬。这次突围,他为了掩护赵老将军的儿子,自己抢了战旗,带兵引开了敌人,才被逼至绝境。这些将士们谁不说他英勇仗义,爱兵如子……”
凌欣一下子笑了:“如子?他的儿子才半个月大……”
韩长庚继续谆谆教导:“姐儿呀!他不是个平常人哪!我和他一见,就觉得他稳重和蔼,待人以诚,他和咱们寨里那些毛孩子不一样呀!”
凌欣点头,也叹气:“可我怎么觉得他和那些毛孩子没区别……”
韩长庚严肃:“梁姐儿!”
凌欣忙说:“好!好!干爹,我一定有礼貌……一些。”韩长庚从栏杆上解了马缰给凌欣,两个人牵马出门,见一队兵士已然上马了,几个山寨的少年也在马上,一脸兴奋的样子向他们招手。
宣城令向柴瑞行礼,柴瑞攀鞍上马,回头寻找,韩长庚忙示意凌欣随他上马,柴瑞隔着人群见凌欣上了马,笑了一下,打了个手势,马队启动,马蹄哒哒响,在清晨时分出了宣城。
这次,领路的向导是宣城令派的,他带着队伍向东南方向奔驰而去,一天就出去了两百多里。稍加休整之后,次日又是带队狂奔,柴瑞让他慢点儿,他说是宣城令下的命令,要连奔三日,不然他在城里的家人就要遭板子,柴瑞哭笑不得,只好跟着狂跑。
这种狂奔将凌欣的骨头都颠垮了,第一天后她就用布紧扎了大腿跟,第二日大腿还是被磨得红肿不堪。柴瑞第二日傍晚来见她,看到凌欣灰败的样子,问她是不是要辆马车。凌欣知道宣城令的意思是怕柴瑞被戎兵追上,她可不敢耽误速度,只能咬牙说自己跟得上,柴瑞就没再坚持。
三日过去,他们已经远离了边境地区,向导才放缓了速度。
进入内地后,他们的日子变得好过了,每到了大的城镇,不仅官员们,连平常百姓们都涌出城来迎接勇王。这三百来人不像是逃亡的残兵,反而像是得胜的英雄。每一入城,柴瑞就被各色人等环绕着,宴饮不断。他们这些同行的人们自然也沾光,吃香喝辣。
凌欣只和韩长庚在一起,再也不敢往前面凑了,她最受不了这种应酬。柴瑞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虽然还是消瘦,但露出英俊的眉宇,如星朗目,笔直鼻梁,含笑的唇角,变成了顶级帅哥一枚,凌欣回想在崖上初见柴瑞时他的样子,虽然才是月前,已觉得是上辈子了。
他们到了京城时,季节已是夏天。绿树如云,蝉鸣处处。
远在京城之外十里,就有人张了彩棚等着他们。凌欣远远地看着,柴瑞跳下马来,与前来迎接他的朝臣们一一见礼,最后,有一个没穿官服的白衣青年人,柴瑞和他行礼后,两人忽然拥抱,许久都没有放开。
这些人围拥了柴瑞,喧嚣半晌,然后分散开了,柴瑞回来上了马,官吏们有的坐轿,有的上了马车,那个白衣青年也转身离开,凌欣遥遥地只看见了他的背影,却觉得此人动作之间,风姿挺拔,行止洒脱,带着种说不出的优雅高贵,心说这该就是柴瑞总提起的他那个“云弟”了,看来他不在指定来的官吏中,却亲自来迎接柴瑞。
官吏们的车驾开路,勇王骑马领着三百人入了京城。城门处,军士们对勇王肃然行礼,进了城里,街道两边有许多人对着勇王大声哭喊,众多的女子们往将士们身上扔荷包彩缎,凌欣与韩长庚走在队伍中间,也被些脂粉之物打中,很有些不好意思。
入城后,柴瑞带着十几个将领,跟着朝官们去了皇宫,余下的人都随着雷参将前往勇王府。
勇王府前,几百人成列等候着,看来是早就得了消息。
雷参将的队伍到了府门口,兵士们纷纷下马,王府的护卫和家丁们一拥而上,帮忙的帮忙,问候的问候,还有些人抱头哭起来。
凌欣与韩长庚下了马,几个山寨的少年人到了他们身边,大家站了一起,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像是闯入了别人家的外人。
过了会儿,雷参将带了个老人走了过来,对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勇王府的总管余公公。”
听说是公公,韩长庚和凌欣忙行礼,凌欣就是再不懂事,也明白有皇宫关系的人都不该得罪,何况这个人还是勇王府的总管。
余公公长得矮胖,脸圆得像个白面馒头,年纪该是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间,但因为脸圆得没皱纹,没法判断实际岁数。他的小豆眼眯缝着,根本看不见白眼珠。他飞速地将几个人都看了一遍,笑着回礼:“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余本。”
雷参将拱手说:“余公公费心了,我带着人去休息了。”
余公公挥了下手说:“去吧,老奴来照顾这几位壮士。”
见勇王的参将都对余公公如此有礼,韩长庚更不敢疏忽,忙说道:“不敢不敢,我们一直与军士们同吃同住,可以随他们去。”
余公公还是笑眯眯地说:“您们是贵客呀,雷参将说殿下吩咐了,要好好招待的。”
韩长庚忙摇手说:“不必不必,姐儿这里大概要烦劳一下,我们随便就可以了。”
余公公看向凌欣,凌欣规矩地说:“我干爹客气了,我一点都不讲究,请余公公千万不要麻烦。”给我口水喝行不行?咱们别在这里闲聊了?
余公公笑着让了让路:“来,各位这边走。”他领着几个人从侧门进了王府,府内站着几个婆子,余公公停下脚步,向凌欣介绍一个四十来岁的嫲嫲:“这是张嫲嫲,王妃身边的,内宅里的管事,姑娘请随她去后宅吧。”
张嫲嫲穿了身浅灰色系的夏季衣衫,一点不显奢华。她淡着脸色,打量了下眼前征尘满衣,背着把大刀,女扮男装的黑衣女子,然后双手合着搭在腰侧,屈膝一礼,特规范有派。
凌欣习惯了行男子的礼,此时也是男装,可是人家行了礼,她也得讲礼貌,只能别别扭扭地弯了下膝盖,一看就不够标准!
余公公转身对韩长庚说:“韩壮士和几位小兄弟就跟老奴这边来吧。”
韩长庚有些担忧地看凌欣,凌欣一笑说:“干爹,不用担心,我想我们很快就该离京。”柴瑞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需要自己给他打气呀!自己跟着来干什么呢?纯属多余!柴瑞今日就进宫了,他没事的话,她就看看京城的样子,吃些小吃,打听下什么东西卖得贵,跟这里的玉店问问蓝玉的行情……反正不出个把月,她该就可以走了。在王府只短期住住,能有什么事?
韩长庚迟疑了一下,说道:“姐儿,嗯,好好……那个……梳洗……”
凌欣困惑地看韩长庚,韩长庚闭了下嘴,犹豫片刻,又说道:“嗯,好好休息,你累了这么多天了……瘦了不好看。”
凌欣心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但她心情松弛,笑着说:“干爹和弟弟们也好好休息,我们回去还要再走长路。”
韩长庚点点头,凌欣跟着张嫲嫲走入了后宅。
余本带着韩长庚和几个山寨少年去客房,他走得很慢,韩长庚以为这太监身体不好,走不快,自然只能和着他的脚步。余公公一路都在笑着和韩长庚聊天,问些平常的事儿,比如家在哪里,妻子如何?间或还回头寻问几个少年。韩长庚是个直性子的人,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也很淳朴,问什么说什么,都觉得这位公公为人亲切,身为勇王府的总管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这么关心人,真是个好人!
余本把几个人带入了一个院落,让小厮们好好伺候,才告辞离开了。
他一离开院落,就走得飞快,一溜烟般地跑回了自己的密室,关了门,手忙脚乱地到了桌子前,一边研墨一边嘟囔着:“这年纪一大,就容易忘事……”
他拿出几张纸,提了笔急急地在一张纸上写了:“韩长庚,男,年三十八岁,妻,韩娘子。云山寨掌事,梁姐儿干爹……”
又在另一张纸上写:“梁姐儿,原凌大小姐,弟,梁成,原凌成,父,安国侯,母,梁氏,云山寨老寨主之女……”
他的眉毛高高挑起,小豆眼晶亮,使劲研墨,激动地自语说:“哎呀!这么多事可写哪!这得好几页呢……”口水飞溅。
他身后,是从顶到地的架子,上面摆满了木匣或者册子,架子边缘写着“吏部”“户部”“刑部”“世家”……等,多种标签。
余本写了好几页,终于停笔,长嘘了口气,一页页地读了遍,自语道:“这个梁姐儿有意思,该没读过书,可是这些人怎么这么听她的话呢?得再问问……”他找了个新的匣子,在匣子侧面的白色标签处写了“云山寨”,把纸张放入。他拿着盒子站在架子前想了半天,嘿嘿一笑,把这个匣子放在了“吏部”的架子上。
张嫲嫲沉默地走在凌欣侧前方领着路,凌欣自然也不会开口说什么。她来后,只在安国侯府见过两个嫲嫲,一个恶一个善,她不知张嫲嫲属于哪种,只能观察。
可张嫲嫲明显不给凌欣下判断的机会,一路不与凌欣交谈,只带着她穿过假山水池,九曲廊桥,进了一个小院。
勇王府青石铺路,红砖绿瓦,雕梁画栋,在这个世间该是富贵之所,只是凌欣从小学到大学,春夏秋冬游不是颐和园就是圆明园,后来飞遍全球,什么纽约中央公园,法国凡尔纳宫,号称世界最大的绿色公园温哥华斯坦利公园,世上最美的维多利亚布查得公园……都巴巴地去看过了。她的审美细胞不发达,那些美景都没有真的打动她,此地的景致就更无法让她赞叹。凌欣觉得这地方只相当于她前世的一个小公园,看了两眼后,就专心跟着张嫲嫲走路,巴不得快些到了地方,好好洗个澡,她觉得她已经和马一个味道了。
来此已经十年,前世的习惯大多没了,只有洗澡这件事,凌欣还是保持着前世的喜好。她最受不了身体不干净的感觉,每次出山行走,洗浴是她挑选住宿的第一要素。
她们一走入院门,两个丫鬟迎了上来,张嫲嫲说道:“这位是和王爷一起回来的姑娘,你们好好伺候。”
凌欣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她赶快思索了一下,再次证明柴瑞没有那种意思,她有那么多弟弟,自认对男孩子的心理很有洞察力。她从柴瑞身上察觉到了感激和尊敬,完全没有恶意和私情,这也是为何她能放心来京城的原因之一。这些外人太过世俗!
两个丫鬟笑着上前来说道:“姐姐请吩咐。”
凌欣也不客气,说道:“多谢,请给我多准备热水,我得好好洗个澡!”
两个丫鬟交换了个眼神,齐齐低头说道:“是。”
听出她们声音里的阴阳怪气,凌欣翻了个白眼,径自大步走入了屋中,留下两个人在她身后掩了口鼻,还给了她好几个白眼。看着凌欣进了屋,张嫲嫲才低声对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王爷带话要好好招待的,你们小心些!看她背着大刀了吗?不要惹她!”
两个丫鬟忙点头应了,进屋帮着凌欣沐浴。
凌欣洗了五次头,换了四遍澡水,最后一遍,还让丫鬟们拿来了一堆香料干花放在水里,好好地泡半天,才觉得洗干净了。一个丫鬟给了她捧来了几套衣服,凌欣也知道自己那套衣服鞋袜,从里到外脏透了,人家扔出去大概都得捂着嘴,就选了套素净的穿了。丫鬟们收拾了东西退了出去,凌欣散着头发舒服地坐到了床边,将腿放在床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番折腾后,已是下午,因为随队进城,凌欣没有吃午饭,可洗了澡后觉得很困,她看着桌子上摆着的饭菜也没胃口,周围又是静悄悄的,她就躺倒了,扯了床边的被子一盖,须臾就睡了过去。
自从离开山寨,她总觉得觉不够,现在洗了澡,身心懈怠,这一睡就是天昏地暗,直到有人唤她:“姑娘!姑娘!醒醒!醒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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