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欣手抱着一个胸口满是鲜血的妇女,在映红了黑夜天空的成片火光围绕下,耳听着此起彼伏的呐喊哭叫声,感到懵懂无措——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在这里?她怎么没回到自己那个世界中去?!
片刻之前,凌欣撑着伞,在雷雨中奔跑着拾级而上,冲向楼门。如果不是堵车,她不必要在半站路的地方下了奔驰而步行。今天是中美董事会,虽然只是个大股东例行会议,可是彼岸有律师和金融报的记者坐等着,她不能迟到,以免繁衍出任何负面猜测。
凌欣的游戏公司上市一年,股价近乎翻倍。这个游戏是以战争开拓世界,允许玩家自己设计城池,建造房屋,还可以农工商业养战,甚至让玩家尝试选择不同类型的管理组织来提高战斗力,比传统的战争游戏多了许多层次。今天的会上,凌欣本要宣布公司将在丰富这个主打产品的基础上,投入另一款游戏,这次,是宇宙征战……
一道白光突然闪现,下一个瞬间,她就浮身半空,只见一个穿着蓝色西服套装的女子倒在地上,旁边的雨伞焦黑。那身衣服是她在巴黎的手工作坊定做的,作为一个三十五岁的剩女,她就是亿万身家,也无法躲避人们眼中那层隐晦的探寻。她只能在衣着上尽心打扮,以求气势压人……
这,这身衣服……那这倒在了雨中的人……是自己?!那衣服不都脏了吗?皮鞋怎么掉了一只,那可是在意大利手制的……
凌欣迷茫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巨大的恐惧让她疯狂——她怎么能死呢?!她有那么多的钱!她那些从巴黎时装展览上买来的衣服还没有一一穿过!上百双鞋!新买的几辆好车都没来得及跑个长途!成箱的化妆品还没有打开包装!昨天那个法国餐厅打了电话,说从法国空运的新鲜牡蛎到了,她已经定了今晚的位子,要去吃个痛快……
还有她的公司!她还有别的项目没来得及做!拳击、打僵尸的游戏,由游戏繁衍出的零售商品!迪士尼甚至表示过想租赁公司的游戏主题……
雨下得好大,有几个人跑过来,围在她倒地的身边。凌欣在意念里尖叫,“你们都闪开!”她一次次想冲回自己的身体,可事与愿违,却越离越远了。瞬息间,她似乎就与人世隔开了。本来就混沌的天色更加阴暗。
凌欣感到非常寒冷,有种要发抖的感觉。冥冥中,她听到了无数呼啸,在意识中,她看到了一个无与伦比宽广的灰色大穴,从边缘到穴壁,密密麻麻的,匍匐着无数灰色的灵体,一股强大的力量,正推促着她向那边去。
如果方才她感到的恐惧多是源于懊恼,那么此时,她感到了的是更惨烈的恐怖:她要去哪里?!
她的一生在眼前闪过:她出生第五天就被过继给了一个亲戚,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而父母想要个男孩。可收养她的人只养了一个月就后悔了,说太麻烦,每天晚上还要起来喂奶,实在睡不好觉,她于是又被送到了另一个亲戚家中,她在那里长到了十七个月,亲戚要了一大笔“抚养费”,将她“送”给了一对外姓夫妇,这对夫妇将她养到了三岁,再次转手,以收取“赡养费”的方式,将她给了一对年迈的夫妇,她的养父母。
养父母年纪大了,那时已经过四十岁,有钱,可是没有精力,喜欢清静,接手后给她上了户口,就把她送进了幼儿园,每周才回家一次。她上了小学,才正式和养父母住在一起。养父母家中有保姆照料,总是安静整洁,凌欣在家里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养父母是佛教徒,凌欣一直怀疑他们收养自己就是为了积攒功德,大概因为如此,凌欣对他们虽然尊敬,但从不曾真的亲近过。
养父母对凌欣也很和蔼,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她有完全的自由,这也许和凌欣一直学习好有关。她从小学习就没有吃力过,看书过目不忘,对数字逻辑尤其敏感,考试一点都不费力。
高考时,她临场超常发挥,夺得了她所在的重点中学常年不见的高分。按理她可以报考任何专业,她却鬼使神差地报了地质系。大家都说她疯了,地质系里面哪里有女的?养父母完全让她自己拿的主意,说什么对她的命运不加干涉。
凌欣其实并不想学地质,她就是非常想离开家,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漫游天下,人们说地质系毕业生会到处勘探,她就选了这个专业。可是只上了一年大学,她就觉得课程枯燥无味,迷上了游戏。
她日以继夜地玩了两个月后,觉得玩的不过瘾,想设计游戏!于是她上计算机课,同时自学编程。次年,在地质系挂了七科,被劝退后,她开始制作自己的游戏。开始,她写了几个小游戏,竟然都很快被人接受,流行起来。但是那不是凌欣的目标,她想制造的,是集战争和城市建设为一体的作品。
为了写出大纲,凌欣废寝忘食,有时她觉得自己如此投入,也许是因为心中积攒了太多的怨怒,只有在虚拟的调动、拼杀、建设和创造中,才能缓解下压力。
凌欣说服了养父母给自己投了第一笔钱,出了初级的版本。也是她幸运,赶上了一个市场契机,网上游戏刚刚开始火爆,她的游戏一上网,竟然得到了众多的参与。于是,她就注册了个公司,雇人私募,扩大规模。凭着层出不穷的新颖创意和狂热,她一步步将游戏做大。当她的同窗正在为找工作奔波时,凌欣的公司已经有了专业设计团队,得到了风投……
虽然养父母给了她原始资本,可凌欣给了他们十倍的回报,自觉还了这个人情。
凌欣的公司越来越成功,钱挣得越来越多,可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她无休止地求全责备,吹毛求疵,要求工作人员做事尽善尽美。几乎每天,都会有人被她训哭,经常有人摔门跑掉,说自己不干了。凌欣从不挽留——她给的工资最高,不干拉倒!她还不想养软蛋呢!
更让凌欣愤怒的是,公司上市后,她的生身父母找到了她,说希望她帮着给两个弟弟治病,一个是脑瘫,一个得了白血病。凌欣恨得牙根痒,心道你们宁可养个脑瘫,养个白血病,也不要我?!
就在这天早上,她正在车中,又接到了生母的电话,那边开始哭诉,“你的二弟要化疗,每天病房就是一万,你有那么多的钱,怎么能没良心……”凌欣挂了电话。钱根本不是问题!她有足够的钱!关键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对不起!从来没有表示过不该遗弃自己!
凌欣嘴角狠戾地垂下:我就那么贱吗?被你们扔了,现在你们找来了,招招手,我就大把给你们钱?几百万的费用,你们多少辈子也挣不回来,凭什么向我要?你们给了我什么?!五天!放弃了一个五天的孩子!
她的朋友朱瑞的孩子出生时,她特意去看了五天时的婴儿,那么小!像一只小火鸡!你们怎么能忍心?!……别跟我说什么今天我有好日子该谢谢你们抛弃了我!你们送我走时,可没有把我送到一个好人家里!万一我没有养父母,万一我被卖到了山区了呢?!……
凌欣心中怨意再次无穷地翻腾,开车的司机是个中年人,跟了凌欣两年,一向少言寡语,在后镜子里看到凌欣的表情,试探着说道:“凌总,若是那个孩子真得了白血病,给他治病,救他一命……”凌欣生母的嗓门特大,不用免提都听得见。
凌欣差点破口骂,强压了下来,冷冷地说:“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一个人到中年只能靠给人开车挣个三千块的人有什么理由教训我?!
司机忙小心地说:“对不起凌总……”
凌欣打断道:“你不必说什么了!”想道歉,保住工作?晚了!
也许是她方才想到了她的朋友朱瑞,电话响起,竟然正是朱瑞,她仅存的好友。早先凌欣的公司私募原始股,朱瑞的男朋友在朱瑞的坚持下,拿了他父母家中所有积蓄,支持了她。当然,他们也得到了极大的好处,现在两个人结婚了,朱瑞在家看她的宝贝儿子,根本不用上班。
凌欣不耐烦地按下听话键,朱瑞兴奋地说:“凌欣!我跟你说,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与神对话……”
凌欣皱眉道:“你总看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朱瑞说:“真的很好!你该看看……”
凌欣冷哼:“我哪里有时间,我可不像你,我很忙的!”
朱瑞发出叹气声:“基督说,如果你拥有整个世界,却失去了灵魂,你又得到什么好处呢?你要有爱才行呀!爱能拯救你的灵魂。”凌欣知道朱瑞信教了,赶时髦一样,天天把这些挂嘴上。
凌欣嘲笑道:“什么灵魂?!哪里有什么灵魂!别封建迷信了!人活着就这么一辈子,好好干点儿事,挣够钱,享享福,别谈那些有的没有的!”
朱瑞不死心地说:“我真得拯救你!这个周末你陪我去教堂吧。”
凌欣马上说道:“算了,我明天要去香港,肯定回不来。”
朱瑞带着无奈的语气说:“你呀,这么来回飞,多注意身体。”
凌欣冷淡地说:“行啦,你别咒我了。我要开会,先下了。”
凌欣心里其实是看不起朱瑞的,一个家庭妇女!懂什么呀!可朱瑞是唯一个不为工作原因而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的人了,凌欣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当然凌欣还是有些怀疑,朱瑞这么殷勤地保持着和自己的关系,也许是为了日后能再像上次私募那样挣到钱……
此刻,在一片黑暗的漩涡中,凌欣忽然后悔在电话里没有问朱瑞:如果真的有灵魂,我该怎么办?
几乎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她记起了朱瑞曾经说“你要有爱才行呀!”
凌欣回望自己的一生,她没有爱!她不爱父母,不爱养父母,更不爱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弟弟,她见都没见过他们!她从来没有爱过一个男人,连朱瑞,她更多的是依赖对方来躲避片刻孤独,她谈不上爱朱瑞。其他人,就更别说了!为她工作的下属?路上的陌生人?……她谁也不爱!她灵魂的周围,一片灰暗。
她的意识展开,能看到无数一丝丝一线线蓝色的光芒,爱的频率,连接上了那些幸运的灵魂,引领着他们离开了这世代贪婪和争斗交合而成的宏大激流,可是凌欣却无法触及那些光,因为她自身没有那种光芒。
凌欣已经到了大穴的边缘,她看到下面是深沉的黑暗,凌欣想挣脱携带她的力量,可幻影交错的无穷血腥拍击着她的灵体,其中的悲哀和沉重仿佛要把她撕成亿万片……
凌欣绝望了,想哭……
从小,因为知道亲生父母不要自己了,凌欣特别会察言观色,不哭不闹,以免给人添麻烦。她不会哭哭啼啼地乞求怜悯,因为她觉得世界上最该爱她的人都放弃了她,还有谁会真的帮助她?
此时,她感到极为悲伤,对着无名的存在,在意识中哭泣……
忽然,一个遥远的片段浮现在了她的意识中:那时她还很小,有一次周末,她从幼儿园回来,养母接待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两个人在客厅里聊天,凌欣在一边坐着,等他们聊完天后养母好带她出门。凌欣现在还能想起自己的焦灼,也回忆起那个老人对养母说:“……要发菩提心哪……”
凌欣一时没忍住,问道:“什么是菩提心?”
老人的样子,凌欣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是一团模糊的白发面影,他对自己说:“孩子呀!你问了这个,就是有缘,日后要去学呀。今天只给你简单地说,菩提心就是利他之心,凡事不要想着自己,要想着对别人好……”
落入了荒田的种子,被生机引动,挣扎着冒出小小的嫩芽。恐怖的绝望里,凌欣断断续续地组合自己的思维:上帝!耶稣基督!阿弥陀佛!我……我发个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以我所学所能,救助他人,不会只为了自己活着……求求你们,别让我坠入深渊,让我干什么都行……
转瞬间,就如电影中的转换镜头,深渊的边缘消失了!
凌欣感到一个强力,将她推入了一个身体,耳边如叹息般传来一个声音:“照看好弟弟……”
弟弟?!凌欣有仇弟症!她想起自己的两个弟弟,正想断然拒绝,眼前忽然亮了,耳朵也听见声音了,她使劲眨眼,发现自己半跪在地上,手臂里抱着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着掩襟的古装,正愣愣地看着凌欣,嘴微微动,却没发出声音。凌欣身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正哭喊着:“娘,娘啊!……”
凌欣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世间,只是这变化也太大了!凌欣目瞪口呆:她的祈祷实现了?!因为她发了愿,她就有了另一次机会?可是这不对呀!难道她不该回到她原来的身体里去?从此后将她庞大的财富用于慈善事业?不再追求奢华?到这里来她能干什么……
疑惑间,她抬目四望,正是夜晚。此处是个窄小的街道口,口外宽敞的街区到处火光,马蹄声、哭喊声、吼叫声一片嘈杂。不远的地上,倒着几个人,妇人身体的那边,是两个靠在一起的孩子,也在低声啜泣。
凌欣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自己抱着的人,借着远处的火光,凌欣见妇人的一只手放在身边的地上,微张的指间握着一把大刀,刀刃已经卷了。妇人的胸前汪着血,想来是与那边死的几个人激战后受了重伤。此时,她只慢慢地出气,看着是不行了,眼睛依然瞪着凌欣。
凌欣想起方才听到的声音,推断自己进入的这个身体是姐姐,妇人要自己照顾弟弟,这个……这个不是前世的弟弟,而且,这个女子也没抛弃过自己这个身体吧?妇人就快死了,自己刚刚发了愿,这是上天在考验我吧?……
凌欣点了下头,说道:“好。”说完,她心中非但不觉得烦恼,反而有种喜悦感:安慰一个将死的人,算是“利他”的好事了吧?
她这“好”字一出口,妇人的眼中爆出光亮,凌欣身边的男孩子和女子身体那边的两个孩子也突然抬头看着凌欣。女子奋力挣扎着,口中吐着血沫对凌欣说:“你……你说什么?!”
凌欣意识到她完全能懂她的话语,像是这个身体有对语言的理解,说出话来,很自然的就是这里的发音。凌欣正因为自己做了好事而沾沾自喜,现在就再加把油,让她安心去,就说:“您放心,我会照看弟弟的。”又学着身边男孩的口气叫了一声:“娘。”就当是在演戏吧!怎么也要演好是不是?凌欣是有敬业精神的!
妇人的眼中突然溢满泪水,可她似乎是在笑,就这么哭着笑着出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流出眼眶的泪水冲淡了她的脸上血污。
凌欣身边的男孩低头哭叫:“娘!娘!”
凌欣虽然叫了这个女子一声娘,但她与这个女子没有母女情分,此时她胸中郁闷,想来该是这个身体的反应,可她已经干完了好事,觉得心安,就忙抬头巡视。见对面的两个男孩子正表情惊恐地看着她。这两个孩子都是只有七八岁大,一个穿着深灰色的粗衣,一个穿着一件明显是太大的黑色短袄,腰间扎了根布带。
前世凌欣已经三十五岁,此时在三个小孩子中间,深觉鹤立鸡群,自然沉着冷静。她判断此时的情况不是战乱就是暴**乱,如果逃不出去,就该先躲起来,于是问道:“周围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吗?园子,树林之类的?”
面前的两个孩子只瞪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凌欣不耐烦了:“我对这里不熟悉!你们倒是快说呀!这里不安全,我们得马上离开!”她还是一副在公司指使部下的粗暴口气,但是在这一片慌乱里,却有镇定人心的力量。
她身边哭泣的男孩抬头对凌欣说:“姐……姐……你会说话了?”
凌欣扭头看他,惊讶地问:“我过去是哑巴吗?!”
男孩又张大嘴哇哇哭起来,说不成话,特别蠢的样子。他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颜色混杂,脸上被泪水弄得脏兮兮的。凌欣有些不耐烦了,刚要斥责他,对面穿着灰色衣服的男孩说:“你方才……还是个傻子,不会说话……”
“什么?!”凌欣瞪眼看过去,两个孩子马上缩在了一起,凌欣这才明白那个女子为何听她说话后那么激动,看来也是被惊的,她又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她本意是想问自己这个身体的名字,可见两个孩子都马上使劲摇头,凌欣知道这个问题有歧义,就忙弥补道:“就当我是上天派来救你们的吧!现在你们都得听我的!懂吗?!”特别boss!两个小孩子对着她顺从地点头。
凌欣将两个小孩搞定,多少有些成就感,正在鄙夷自己的堕落,见一个人背着火光,提刀向这边走来。凌欣心里一颤悠,可马上又努力释然:自己被推到这里,定是上天对她的一个考验!她不是刚刚发了个愿吗?利他主义?如果她表现得好,为救他人而献身了,也许就能让她的灵魂回去!
她那边有那么好的生活!房子,车,还能到世界各地旅游!就是做了慈善,也会给自己留足够的钱坐游轮!这次就不选只在地中海的了,这次赶快去佛罗里达到古巴的那个航线,可以有两周在海上漫游,据说沿途的海岛沙滩如雪……她得赶快离开这个人间地狱!
凌欣使劲给自己打气:快!就一哆嗦吧!方才雷击也没觉得疼,但愿这次也能快些!她想着,放下了抱着的人,拿起了死去女子掌中虚握着的破刀,站了起来。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33s 2.308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