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是支持杜普莱克斯的想法的。
但是,整个欧洲都知道,现在的法国海军,是一支“行政海军”。文职人选比例过高、权责过大,文职人选掌军的影响居高不下。
加之自路易十四时代留下的财政大窟窿到现在还没有填上,密西西比泡沫爆炸、无准备金的货币政策破产,使得这支“行政海军”从巅峰时的20万吨总吨位,骤降到4.5万吨。
得益于技术发展和文官集权管理,使得法国海军拥有此时欧洲最强的战舰设计技术。74炮战列舰和28炮巡航舰的设计都胜过英国,海军军校制下将近2000人的军官生和定期海员制度保证了可以随时扩军……
但是,没钱。
而且造船需要大量的橡木、柚木,法国的木材储备不足。
都知道炮手需要长期训练,莫尔帕伯爵也希望能够保持炮手们每周训练一次的规模,但是财政不给拨款;军官盗卖火药成风,使得法国的海军处在一种很难界定强与不强的状态。
说强,四分之一英国的总吨位,庞大陆军的花费导致的海军拨款太少,贪污腐败和海军行政化,着实不好意思称之为强。
说弱,让英国人都惊呼的舰船设计、庞大的海军军校军官生储备、制度化的水手服役制度,严密的集权文官官僚制的造船监管、良好的数学基础,只要有钱,就能在短时间内拉出一支世界第二的海军。
既然法国认为一切的根源,就是缺钱,那么这一次莫尔帕伯爵出访大顺,宫廷中最大的意愿,还是达成诸多贸易上的协定。
梦想着如果大顺可以分享丝绸、瓷器等技术,法国自枫丹白露赦令后的非天主教徒逃离法国导致手工业一蹶不振的情况可以缓解。
杜普莱克斯这样的在印度前线、去过广东、松江甚至危害的殖民头子,当然清楚大顺不可能允许这些技术外传。
只可惜似乎凡尔赛宫里的那群蠢货认为这是一件有希望达成的外交事务。
即便被杜普莱克斯泼了冷水,莫尔帕伯爵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为了安抚杜普莱克斯,也为了防止杜普莱克斯在印度这边冒进,莫尔帕伯爵还是细心解释了一下法国要面临的问题。
法国不是英国,法国的外交政策导致和奥地利、俄国、英国、荷兰都处在一种敌视状态。
英荷的海军,足以压制法国;奥俄的陆军,足以制衡法国。
在财政收入不变的情况下,陆权和海权只能二选一。而印度,如果没有强大的海军,印度永远不可能是法国的。况且,杜普莱克斯的想法过于冒险,就算他能在印度获胜击败英国,只要海军不如英国,迟早还会丢失。
杜普莱克斯却反驳道:如果可以和中国达成同盟、划分势力范围,培养印度土兵,完全可以保证在印度的优势。
莫尔帕伯爵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
日本,江户。
自从百余年前第一次见到烟花,日本人就喜爱上了这种短暂而又易逝的美丽。
只是八十年前的那场烧了三天的大火,以及江户城密密麻麻的竹木房屋,都使得对于这种美丽的事物极为警惕。
然而今年将军却破例,允许人们燃放烟花。
祭奠之前几年大饥荒的饿死者,也为将来祈福,赞美终于渡过了漫长的灾年。
从威海运到长崎又运到江户的大量烟花,成为了日本的第一届隅田川烟火大会的主角。
绚烂的烟花在两国桥附近升腾,照亮了夏日的夜晚。
似乎,好日子真的到来了。
番薯的普及,使得农夫可以种植这种量大管饱的作物,尤其是在一些公田之外的地方,不需要缴纳田赋。
反正平日里也都是吃草吃糙米,吃上番薯这种可以果腹的东西,总比饿着强。
延续了几年的冷夏过去了,百万人饿死的饥荒过去了,番薯有了,好日子要来了。
幕府将军自然把这份功劳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抹去了几年前刘钰前来江户时候的痕迹。
新的币制改革也很成功,收回了之前含金银量太高的钱币,改铸了次一些的钱币,缓解了通货紧缩带来的诡异物价,也让幕府趁着这一次铸币的机会,积攒了大量的金银。
米价逐渐回升,重农抑商的体制更加稳定,靠禄米为生的武士也再度挺直了腰杆。
文化上,朱元璋的《六谕》,以及注释之后的《六谕衍义》,也成为了民间的教养读本。大量的理学书籍,被刘钰很细心地收集之后送了过来,更有包括裹脚欣赏之类的书籍,也送来了不少。
但是大量的几何等书籍,都被刘钰加上了一些关于天主教的内容,亦或是夹杂了许多诸如徐光启、李之藻之类的名字,纷纷被禁毁。
西洋诸国殖民的小册子,也传入了江户,黑化的添油加醋。
刘钰编造了诸如“我们得到了上帝、却失去了土地”、送天花毯子给当地人、先传教再占领、新教抢劫成风、荷兰人饿死安汶岛等等有或没有的悲惨故事。
朱子理学此时在日本已经大为兴盛,而西洋的翻译书籍,本来已经开禁的一些书目,也因为刘钰送来的“特殊版本”中夹在了太多的天主教内容,被禁毁了一批。
除了这些改革,恢复了鹰狩令之后,武士旗本们还进行了一次大型的鹰狩活动。
从大顺“不得志”而到日本的史世用,教会了很多骑射的技法,一时间唐国弓取之技风靡江户武士阶层。
教授了日本人骑射之法的史世用,正用一种说不出别扭的心态,看着一出净琉璃戏,戏的名字叫《国姓爷合战》。
戏台上,化名为和藤内……和者,日本也;藤者,唐之同音;内者,不是的同音,被意淫成非唐人非和人的国姓爷郑成功,正在海边捡贝壳。
这位和藤内看着一场“鹬蚌相争”的海边故事,竟感出了兵法真滴。
“让两雄交兵,乘虚而攻之,此乃兵法奥秘。听说在父亲老一官的生国,大明和鞑靼双方正在战斗,这岂不是鹬蚌相争吗?好!现在就到中国去,用方才领悟的兵法奥秘,攻其不备,大明和鞑靼两国的江山,岂不是唾手可得的吗?”
戏台上,一场混战之后,和藤内高喊道:“喂!纵然你们人多势众,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生国是大日本”。
随后的一场打虎戏后,魔改后的“国姓爷”摸着老虎的脊背说:“你们污蔑日本是小国,可是你们看看日本人的本领!连老虎都害怕我们,看到了吗”?
这场戏让史世用“大开眼界”,心里暗暗记住了这出戏,心道这戏,说一句狼子野心也不为过了。
鹬蚌相争,鹬蚌相争,只怕你做不得这渔翁。
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本《国姓爷合战》的剧本,就等着将他搜集到的一些书本带回去。
他信任刘钰的安排,这些年并不搜集太多的军事情报,只是凭借着“第一弓取”的名头,暗中观察着江户武士的种种,结交了许多的“朋友”。
按照当初的约定,是该返回故土的时候了。
回到在江户的住处,史世用从隐藏的极好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些致泻的药物服下。
短短七八天的时间,他就拉脱了相,原本强壮的第一弓取,如今瘦削的像是马上要死。
精神极度的萎靡,站起来双腿都有些打颤。
幕府派人来看病,但是也根本看不出什么,史世用借着这个机会,向幕府提出了想要归乡的愿望。
幕府感念其传授骑射的功绩,派出了儒官青木昆阳来看望,青木昆阳自然不会知道刘钰把他的《番薯考》的功绩偷走了,更不会知道史世用的真实身份,是以很在意。
“平成君,在这里将养些日子。将军已经派人去长崎,聘用一些荷兰国的医官前来。你是有功的,而且你不是说要效仿楚才晋用的故事在这里立功吗?”
史世用心想你们也好意思说什么楚才晋用?你算哪门子的晋?老子当年骗你们的话,你们还当真了?
瘦削到萎靡的史世用用一种仿佛要断气的口吻,有气无力地答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年少时候,盼着做一番大事,立许多的功绩。东渡来到这里,我也算是成就了功名。”
“可是,日本的米虽然好吃,吃起来却总不如唐国的滋味。祖宗先人的坟墓都在故土,我的病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我能教的技巧都传授了,将军大人的恩情可以算作回报了吗?”
青木昆阳看着瘦削的史世用,听着那句悲伤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作为日本的大儒,虽未亲身体会过,却也可以共情这种思乡的心情。
听到史世用询问他是否算作回报了恩情,青木昆阳点点头,表达了对史世用的感谢。
史世用的确是把一些骑射的技巧教授了,而且显然没有藏私。很多技巧,是武士根本不会的,很多地方只是一种技巧,一点就透,但若不点透,就很难参悟出来。
一马三射、苏秦背剑之类的技巧,让许多武士叹为观止。
这几年进口的一些走私过来的水牛角,也让日本有了一些角弓,有钱有地位的武士也换上了角弓,跟随史世用学习了各种骑射的技巧。
青木昆阳的内心,有些感动。
心想什么叫义士?这就叫义士啊,在这种时候,还在想着是否回报了将军的恩情。
史世用艰难地喘息了几口,又道了声歉,叫人扶着去了几趟厕所,颤颤巍巍地返回后,大口大口地呼吸,似乎拉的已经要死了。
“还请先生代为转达,请将军允许我回到祖宗坟地所在。或者,如果我没有支撑到长崎,还请允许我的妻子带着我的骨灰回去。”
“这是我要带回去的一些书本,里面是否有违禁品,还请先生过目。”
青木昆阳检查了一下史世用搜集到的书本,并没有什么违禁之物,只是对那本《国姓爷合战》略微有些好奇。
这出戏在此时已经很有名,可谓是经典剧目,只不过都是一些乡巴佬看的,上不得大台面。青木昆阳倒是也看过,觉得还很不错,赞许道:“平成君也是看过这出戏的。你虽然是唐人,但在日本一样可以取得功绩。难道不应该好好养病吗?”
史世用苦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也想立功名,可是哪里还有鹬蚌相争呢?如果我早生百年,凭某这一身本事,若有这样的际遇,未必不能做成一番大事。可现在,哪里还有鹬蚌相争呢?”
“我已重病,命或不久。如今只盼着,能够回到先人埋骨之地。还请先生代为转达给将军,请一定允许。”
青木昆阳见史世用去意已决,也亲眼看到了史世用谈话间就跑了几趟厕所的虚弱,安抚了一阵后便告辞了。
几日后,青木昆阳送来了一些银币,转达了一下幕府那边的关注,告诉史世用可以休息几日,身体可以活动之后,就可以去长崎了。
除了这些金银,还有一句不知真假的惋惜。
只说日本国百年前就多有归化的武士,英国人、瑞典人,都有在日本获封为武士得。若是史世用能够长留在这,也可以获得封地,成为像是三浦按针那样的归化武士。
史世用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后,在家里静养了一些日子,终于还是离开了江户城。
抵达长崎后,正赶上船队来这里贸易,长崎这里的商人比以前多了许多。
风月无情人暗换,这一次带队的船头已经不是他来时候的林允文了,史世用也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长崎奉行这边也接到了幕府的命令,亲自出面安排了一艘船送史世用回大顺。
船上不允许有女人,不吉利。尤其是远航的船上。
可既是幕府这边出面,也不好不载,只是把史世用关到了船舱里,不准他出来走动,更不准女人到甲板上。
吃喝拉撒,全都得在船舱里。
史世用一句话也没说,更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得知这些船不是去往威海,而是直航松江,史世用仍旧很淡然。
松江也好,威海也罢,都是大顺。只要靠了岸,哪里都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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