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绝望,不是如同前朝万历四十几年时候,有识之士已经觉察到了巨大的危机,想要做点什么,但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种绝望。
而是,这是大顺惟新元年,平定了准噶尔、征伐了日本、夺取了南洋,修好了淮河,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似如盛世。
这种绝望,是那种烈火烹油下的绝望。
是历史上欧洲在20世纪初的那种,弥漫着欧洲的绝对盛世下一些人恐惧于“我们的文明即将爆发重大危机、我们的路走的到底对不对”的那种绝望。不是对一战可能爆发的恐惧那么简单,而是更深一些的关于“天下”、“文明”、“未来”的那种。
这种绝望,只能在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时代产生。
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强大的绝望。
如现在的大顺,想做什么,都能做,哪怕连均田这种事,也在一些卑鄙手段的支撑下,在淮南做了。
可是,做什么,都是修补。
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能做,但做的同时却知道,这艘船终究要沉的那种绝望。
这比万历四十几年的绝望,更可怕。
因为那时候,觉得毁灭之后是新生,终有大道通三代。
而现在,觉得毁灭之后是轮回,一切的一切毫无意义。
万历四十几年,觉得大明要完的有识之士不少,但绝对没有一个想到会那样完,所以他们只是惋惜却不过度悲伤。
惟新元年,觉得大顺迟早要完的有识之士也有一些了,但他们中的半数是充满绝望且悲伤的。
不是悲大顺。
而是悲天下。
批判了宋明理学之后,新学问百年迟迟不立,立不出来,已经有一些人觉得有问题了。
过去的那一套,好像是不行了。
可新的,该怎么弄?
这种不想堕入轮回的悲伤与绝望,更深点说,其实就两句话。
第一句:
反对资本主义,和支持封建贵族皇权以及反动,并不矛盾,完全不矛盾。
第二句:
支持资本主义发展,和埋葬资本主义,也并不矛盾,至少不完全矛盾。
这两句话,就是大顺现在的死结所在。
如果不想被动被外部力量卷入资本主义的体系,让自己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命运,不得已去搞新民革命。
那就就只能自己主动走进去,搞旧民革命。
有个师范生这样说过:拿资本主义的某种发展去代替外国帝国主义和本国封建主义的压迫,不但是一个进步,而且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它不但有利于资,同时也有利于无,或者说更有利于无。
刘钰一直在试图这么做。
但是,这个饕餮一般的怪物到底有多可怕、多吓人,刘钰一清二楚。虽然现在于苏南已经渐露峥嵘,吃人不吐骨头,但这才哪到哪啊。
越是自己发展,复古派的反动空想就越吸引人,反动势力就越强大。
而这种反动空想,又是旧时代所能设想出来的最美好的蓝图。
但这个最美好的蓝图,又是旧时代在盛世悲伤绝望的有识之士认为绝不可能实现的。
刘钰倒是信心满满的。
但他的信心满满只能自己信心满满,因为塑造他信心和三观的经济基础,不是现在的经济基础。
他的信心,源于一个此时听来纯粹虚幻的神话般的生产力大发展的世界。
一个是虚幻神话,一个是无奈现实。
对上那两句话,就是两淮盐政使这样的人,绝望与悲伤的根源。
阜宁收官田、海州盐工厂、淮盐引改票、淮南资垦荒、川南盐圈地……都绕不过去这两句话,所以无比的别扭。
刘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如盐场,他是把工场变为工厂,他有时候是假装在修补。
而两淮盐政使不可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区别,故而他看到的只是修修补补。
他和刘钰谈完了大顺盐改的脉络,往远了说,可以追述到汉昭帝始元六年;往中间点说可以追述到唐德宗大历十四年;往近了说可以追述到万历四十五年。
回首往事,再看看刘钰针对性的改革方案,他和一开始设想的改革完全不同,太多向现实妥协的地方。
到现在,改革的手段和策令,完完全全滑向了修修补补、饮鸩止渴。
大明朝的纲盐之法,囤商法权,最终引发了有盐引的大商人坐地收钱,真正转运的盐商饱受盘剥,官盐涨价,私盐畅销,最终盐政几乎崩溃。上不利国、下不利民、惟利盐蠹。
大顺这边改革派提出的改革方案,按照刘钰的分析,最多十年,小商人破产,大商人垄断盐票,只是把原本世袭的盐引,变成了资产世袭再去买盐票,脱裤子放屁还是一回事。
现行的考虑现实的改革方案,则意味着原本的盐户、坐商破产,要么贱卖盐场要么苦守待死;明票暗引的政策,意味着最多二十年,旧的大盐引商没了,暗地里扶植的新盐引商又起来了。
他支持刘钰的手段,一方面因为这摆明了是已经征得了皇帝的同意。
另一个原因,则是刘钰把鸩毒的发作期,延后了二十年;而他的方案,按照他被刘钰说服的推演,鸩毒发作只要十年甚至五年。
这个推演的假设,还是大顺的豪商反应迟钝,两三年才能反应过来可以囤票卖票不卖盐,换言之这个十年鸩毒发作的前提是大顺的商业资本家是一群傻吊。
然而,在他来之前,是幻想过一劳永逸、治标治本的。
一个雄心壮志幻想着治标治本、一劳永逸的人,最后发现,无论怎么做,最大的进步、倾尽全力,只是让鸩毒从五年发作,延长到二十年发作。
甚至在他死之前,就能亲眼看到他曾幻想过的治标治本一劳永逸的盐政,再度崩坏,鸩毒发作,再度轮回。
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种多么无力的绝望?
这种无力感。
既是难以具象的。
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
几个月后。
惟新元年冬月。
两淮盐政使兼江苏节度使林敏,再度来到了海州。和几个月前一样,刘钰也来了。
还有一些当地官员陪同,众人一起踏入了此时正冒着浓密黑烟的淮北清口盐场总公司。
公司管技术的匠头跟在这些官员后面,边走便解释道:“两位大人,每年小满前后八十天,是产盐的最佳时节。因那时候天气最热,最适征发而又无淫雨。”
“如今冬月将过,腊月既来,这时候正是纳潮时候。”
“腊月之海水,谓之寒潮;元宵节前后,谓之灯潮。”
“唯此二潮,浓度最高。”
“是以腊月开始,就要引潮如池了。提前蒸发,等到三月十五,即可春扫。”
“以往我们如此晒盐,若想平日引潮,唯有等到十五大潮的时候,打开闸门,因潮水如圩河储存。”
“如今却用蒸汽机提水,便不需要非等十五大潮的时候。只要煤运到,过了三月十五,赶上天好,便可源源不断地引潮。”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林敏、刘钰两人,到了引潮的地方,依次介绍了一下这些大大小小的格子都是做什么的。
“水要先进洼池,由洼池入大生活。再由大生活,入一、二、三小洼。而后再入大高、二高、三高。然后进加卤池。最后进晒格。”
他用的都是晒盐术语,他身边学新学的来学技术操作的连忙解释道:“大洼池,是蓄潮水池。剩下的从大生活到大高、二高,可以统称为蒸发池。加卤池可以叫调节池,最后的晒格就是结晶池。”
“蒸汽机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处。”
“一处是从引潮河到洼池之间。因为如果不用蒸汽机,引潮河得了卤之后,需要用风车或者脚踏水车引入。若不用人,便要等风。”
“第二处,就是可以在大海和引潮河之间,就可以修更高的堤坝,防备海潮冲击出现意外。也不需要考虑等到十五才开闸取海水。只要需要,随时可以取海水。”
“寒潮、灯潮时候含盐量最高,这是宋元时候就知道的道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按说应该夏天更高才是?”
这个来学技术的新学年轻人做了简单的解释,将一些拗口的专业词汇,简化成了刘钰非常容易理解的蒸发池、结晶池之类,刘钰也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流成。
远处一群人,正在趁着冬天在那修路,简易的马拉铁轨路,已经延伸出了四五里。
那匠头忙道:“原本在每个晒场之间,都要修胖头河的,方便将成盐运出。但若修河,每年夏季就要担心洪水淤积,是以年年都要修整。如今公司按照朝廷的蓝图,修筑此等铁轨路,将成盐运到公场售卖、过秤,颇为方便。”
“加之如今抽水,借用蒸汽机,是以要用煤。”
“煤自徐州等地产出,沿河而下,至骆马湖,走蔷薇河。”
“在蔷薇河码头卸煤,日后也都用此铁轨路运送到蒸汽提水机旁。颇为便利……”
这匠头正解释着现在的诸多便利,就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喊道:“冤枉啊!冤枉啊!大人!我等有冤,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小人原本是这里的盐户场主,如今盐价太低,我等草民实在没有活路了。这清口公司故意降价,这是要逼死我等啊!小人尚可苟活,租赁小人场铺的户人已经活不下去了!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啊!”
旁边的几个地方官面无表情。
林敏略有些尴尬,正要问问,却不想刘钰连头都没回,挥手喊道:“左右,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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