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小辈 第五章太平之道

    酒肆内外依旧喧闹，喧闹中仍隐约间杂乐舞之声。然而在肆内临街的一角却有些冷场。

    乐详恍若根本没有看见那名美男子一般，重新拿起箸又静静咀嚼起来。刘光端详着那人，只见对方幅巾裹头，面色白净，颔下微髯，身着青色单衣，手上执着一把羽扇，给人一种风骨清奇之感。

    “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啊？”张曼成似乎并不介意乐详的孤高，反而微笑着询问刘光。

    “这个。。。在下南阳刘光，这位是在下的长辈乐祥大哥。”刘光红着脸介绍着。

    “哦？莫非阁下就是通晓五经，尤其擅长《春秋》的河东乐文载？”张曼成忙转头向着乐详拱手作揖，表示久闻大名。乐详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声名已经远播南都，态度不由稍稍缓和，却也只是哼了一声，继续吃着碗里的粟。

    “呵呵，此人奉承之术不浅啊，并不是泛泛的久仰久仰，而是连人家的得意之处都指出了，士林之人尤重清议，这下马屁是拍对地方了。”齐神棍在一边作着点评。

    “两位来冠军是？”张曼成态度恭谦地继续询问。

    “哦，我们是要到通儒谢公门下求学。”刘光老实地回答道。

    “哦？”张曼成瞥了一眼乐详，心中思忖这孩童来冠军必是求学，而这乐文载此来，多半是班门弄斧，挑战权威来了。汉代的士人要想出名大多走两条捷径。一条是作辞赋，好的辞赋一旦人皆称颂，那么作者本人也就名声在外了；另一条就是通过其他名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所以后世才有“徐孺下陈蕃之榻“的说法。当下笑道：“只怕两位这次来得不是时候了。”

    “怎么？”一边侧耳倾听的乐详忍不住问道。

    “谢公已被当今皇上征辟为五经博士，十日前就离开冠军城了。”张曼成缓慢地说道。刘光、乐详不由神色一黯。毕竟人家谢文仪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这冠军城池，不可能永远呆在一个地方，再加上消息滞后，两人到冠军了，可谢该却不在此地了。

    “嘿嘿，是啊，人家谢该也不是npc，整天等着你们来。不过这样也好，经义本就没有什么好学的，日后的英雄豪杰，仁人志士没几个是五经博士。”刘光却不愿意听齐某人瞎掰，急忙再问道：“那么蒙学还有入门的吗？”

    张曼成不由一笑，“哦，那当然还是有的，谢公走了，但经师们都在。”汉代教育体系是次第相授，通儒之下还有许多弟子，而新入门的弟子很多都是由通儒的弟子在传授，所以有了入室弟子之说。

    “那这样吧，刘学兄，今天我先送你去学馆，明日一早我再赶去司隶。”看来乐详心志颇坚，刘光倒很有几分不舍，毕竟这一路上两人间交往还是很愉快的。

    此时乐详转头看了眼一旁正轻摇羽扇的张曼成，说道：“刚才我听你说不敢苟同，想必有所说辞，未敢请教。”东汉士人好清议，辩论之风很盛，乐详无疑是向张曼成提出了挑战。

    张曼成心道果然来了，当下也不推辞，一摇羽扇说道：“礼记中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子更是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说法。愚以为如果说因为想吃好的东西就是腐朽堕落，那岂不是天下人都堕落？如果说在饮食上精益求精是不务正业，那么岂不是连孔子也不务正业了？另外说起音乐，史记上说孔子本人就能操三种乐器，而且经常鼓瑟而歌，在齐国听到诏乐更是三月不知肉味，难道说孔子也是沉溺杂学，贪于享乐？至于韶舞，我想不用我多说了吧？”说到这里张曼成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微微摇着羽扇，享受着清风徐来的惬意。

    “子曰，行夏之时，乘激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萧韶九成，凤凰来仪。。。”乐详自言自语道。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博学，而且犀利处在于避开实际却拿圣人举例，忙开口驳道：“你这是断章取义！的确，品尝美食是人的本性，但是一味追求口腹之欲就是堕落，对音乐和舞蹈也是一样的道理。孔子说的‘乐则韶舞’是相对‘郑声’而言的，礼记说‘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所以圣人主张克己复礼，批评‘好实无厌，淫德不倦，荒怠傲慢’的行为。贵族们的饮宴难道是简单的吃顿好的和欣赏艺术吗？其中的龌龊不必我多言了。难道一个喜欢奢华享乐的人能够安心学术，成为栋梁吗？”

    “那么马南郡季长公呢？”张曼成施施然说道。

    乐详不由语塞，马季长说的是马融，曾任南郡太守，是东汉有名的经学宗师，当代大儒郑玄、卢植等都是他的弟子，但是马融喜欢奢侈豪华，每次讲学前必然陈伎助兴。如果说孔子的言论还有商榷的可能，但是马融就是近几十年的人物，其行为实在无法置辩。

    “这个张曼成有几分狡黠，尽捡儒家宗师动刀。明理论经乐详肯定超过他，但是要非议马融就难了，汉代的经学者都有其师承，马融是宗师，稍有名望的儒者都是他的弟子或是执弟子之礼，乐详十有八九师长中也有马融的弟子。乐详是吃闷亏输定了。”齐天大圣提点着听得一头雾水的刘光，毕竟乐详和张曼成引经据典的辩论不是刘光这个启蒙阶段的小朋友听得明白的。

    “这张曼成也很有学问嘛！”刘光在心中对齐某人说着。

    “呵呵，跟我比起来是米粒安敢与日月争辉啊！我若出马，他照样靠边站。”神棍自我吹嘘着，俄尔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张曼成从来不称圣人，而是叫孔子的。”

    “哦，这有什么问题吗？”刘光不解地问道。

    “问题大了，你要不要帮乐详一把？想的话就照着我说的做。。。”

    现在的情形很微妙，乐详一言不发，张曼成则摇着羽扇，微笑地看着他。但是谁也想不到的是，原本坐在一边当配角的刘光这时候说话了：“张先生喜欢喝酒吗？”

    张曼成有些意外，但还是说道：“我不喝酒。”

    “为什么呢？美酒令人快乐，张先生为什么要违背人追求快乐的本性不喝酒呢？”刘光继续追问道。

    “各人喜好不同，或许别人从饮酒中得到快乐，我却不这样认为。”在不知不觉中张曼成的对话对象转为了刘光。

    “喔，是这样啊！仅仅是因为个人喜好。”刘光话锋一转“既然个人享乐是无可厚非的，那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什么天下人不能人人都饮宴呢？”

    “呃～～天下人只要人人自食其力，聚集了财富，然后享受，这是天经地义的。”张曼成有些迟疑，把握不到对方到底想说什么。

    “那贵族们饮宴、招伎的财富是自食其力得来的吗？为什么有的人可以饮宴而有的人却饥寒交迫。如果说天下的财富尚不足以人人享乐，那么少数人享乐，多数人挨饿的行为也是合理的吗？”刘光突然抛出了底牌，让张曼成促不及防，沉默许久，不发一言。

    刘光不由在心中默默问齐天大圣：“他怎么这么容易就不说话了？”

    “呵呵，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个张曼成信奉的是太平道。太平道的经典是《太平清道领》。这部书是主张绝对平均主义的，在个人节制上有清教徒的倾向。”

    “什么是清教徒？”

    “呃，这个你不要知道，反正就是反对铺张浪费，认为这是逆‘中和’的行为，而且禁酒，所以这个张曼成不喝酒。”

    “你怎么知道他是太平道的人。”

    “我是仙人嘛！”齐某人不无得意地说道，接着又严肃起来：“不过我告诫你，不要跟这个人有太多瓜葛。虽然说有能力的人可以履险如夷，但是玩火还是少一点的好，我可不想这么快又居无定所了。”

    一旁的乐详不由击节叫好，心想还是刘学兄辩才无碍，振聋发聩，看来之前自己的一番担心是多余的。张曼成此时霍地站了以来，对着刘光深深一揖，然后诚恳地说：“刘光小兄弟，今日听君一席话，曼成深感知音，不知可否折节交我这个朋友？”

    “这。。。”其实刘光觉得对方谈吐不俗，至少比自己有学问太多了，有这样的朋友很好，只是刚才神棍才说要离他远一点，所以不禁犯难。正在此时，食肆门口又走进十几人，众人拥簇着一个绛衣狭冠的老者，引领老者进来的当先一人抬眼看见了张曼成，忙喊道：“张祭酒，这边请啊。”而老者和刘光一照面也都“咦”了一声。刘光急忙站起身来走向老者，至老者丈许距离内一拱到地“侄孙给叔祖大人磕头了。”他身后的张曼成也随即跪倒，口里称：“草民张曼成给大人行礼。”

    老者脸上微笑着，手一抬示意两人不必多礼了。两人这才站起身来，乐详原本并不在意，因为南阳是帝乡，达官显贵往来甚多，但他突然看见老者衣服露出了一角紫白二彩绶带，不由惊讶，因为这是秩万石的标志，可见这老者不是三公就是列侯。这老者正是九月份被罢去太尉之职的刘宽，目前还有列侯的位秩。论及辈分是刘光父亲的叔父，去年章陵祭祖时刘宽主祭，当时见过刘和跟刘光，对刘光的顽皮印象颇深。今日看见刘光他有些意外，事实上汉室宗亲遍布天下，很多都已经失去封邑和爵位，有些也是空有爵位却债台高筑，所以刘宽并没有太把刘光当回事，只是朝堂上一辈子的经验使他城府深峻，当下也作出看见后生有礼，老怀大慰的表情。此时当先引路的男子对刘宽说：“大人今天是上宾，大人请。”而张曼成也说道：“没想到刘光小兄弟是老大人的晚辈，不妨一同入席。”刘宽心中暗忖要你多事，但是听说这张曼成忝为今天的主人之一，当下不好太拂他的颜面，顺水推舟道：“小光，到老夫这来，我们一起去赴宴。”

    刘光回首看了眼孤立在一角的乐详，然后依言走到刘宽身边，心中除了些许无奈却更有几分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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