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没黑。笔神阁 bishenge.com
大戟士步步向前, 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第一排的士兵相接时,通常是先掷矛, 再左手持钩镶, 右手环首刀,其中钩镶可以换成藤牌,也可以换成长牌, 环首刀一般是不会换的, 偶尔也可以换成小手戟。
总而言之,阵线相接后, 大家会迅速打成一团, 刀盾能攻能守,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但袁绍的大戟士不同, 这支军队在阵线相接时, 仍然以长戟对敌。
这不算很常见的用法,毕竟戟士常用来阻隔骑兵,而非与步兵接战——人家用短你用长,近身岂不吃亏?
他们这样一步接一步地走向前, 接受着大声谩骂与嘲笑时, 脸上的神情一点也没有动摇, 手上的长戟也不曾有半分颤抖。
对面有投掷长·矛的,有些人倒下, 后面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但对于更多的大戟士来说, 那些不能刺中要害, 且足够用力的矛都被身上的铠甲给隔开了。
那些灰蒙蒙的大戟士终于走到了青州兵的面前。
有人愤怒地吐了一口口水, 却并不慌张, 一只手上的环首刀高高举起!
那个士兵跳起来劈向了对面!
他力如山崩, 疾如闪电,那个小头目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有骇然的惊呼声响起。
那一刀劈在了大戟士的肩上,隔着铠甲也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那个冀州人将藏在浓密胡须里的嘴巴张开,露出了几颗狰狞的牙齿。
他用长戟刺穿了青州人的身体。
又有人冲上来,这一次对面的敌手谨慎很多,用盾牌挡住了自己的身体,他是用矛的,长·矛戳出去时,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了盾牌的后面。
大戟士将长戟拔·出时,似乎一只手臂已经失去了力气,那柄长戟不能再随心自如地挥舞,只能斜斜地向土里划去。
那根矛也刺中了他的身体,他像是躲也躲不得,只抬眼,看了第二个对手一眼。
黑黝黝,阴森森的眼睛,带着鬼火一般,垂死挣扎的光。
但那一声惨叫并未从他的喉咙里响起,而是由对面那个长·矛兵嘶吼出来——好疼啊!好疼啊!那根长戟在他的腿上打了一个洞,又狠狠地割了一刀!
大戟士终于心满意足地将长戟收回来,重新举起。
他的敌人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头却是抬起的,一张很年轻的脸呈现出来,有愤怒,有惊讶,有恐惧,还有哀求。
那样复杂的神色怎么会在一瞬间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呢?况且他的哀求又有谁能看到,能听到呢?
大戟士将长戟的另一端对准了他的喉咙,狠狠地又戳了进去。
这不是讲道理的战场,也不是讲道理的打法。
当长兵的短处被那些精雕细琢,用料不菲的铠甲所覆盖住后,那些笨重的,不易挥舞的长兵成了杀戮的利器,他们灰蒙蒙的甲衣像是冰冷的雾,从一个点开始,向着整个军阵蔓延。他们一步步向前,青州人和徐·州人就一步步后退。
这样的战绩映进交战双方的眼帘。
在冀州人所组成的兵海中心,袁绍高坐在土台上,侍从贴心地为他拉起了三面屏风,足以遮蔽寒风,又可在主公想要看一看两翼战况时将屏风迅速移开,不会遮挡视线。
脚下依旧是烧得正旺的火盆,荀谌站在他身侧。
“孤的大戟士果然神勇。”
荀谌点了点头,“只是陆廉用兵,常谨慎有余,进取不足。”
主公抖了一下大氅,铁锈般的色泽从里面透了出来。
“友若欲何为?”
这个青年冰
冷地微笑了一下,“逼不得那位大将军,逼一逼她的士兵如何?”
太阳已经过了中天,渐渐西斜,战场却仍然炽热非常,中军被压着打,但仍然能维持阵型不散,这不得不承认陆廉用兵确实是很谨慎的。
她骑在马上,默默地看着太史慈在军阵中穿梭往来,不断修补缺口的身影。
同样的弓箭对不同的铠甲,效果是不同的,寻常弓箭手射一个只着两当铠的士兵很容易,但想射一个全副武装的大戟士就很难。
她看出那些大戟士的弱点是不够灵活,也能看出如果继续这样相持下去,她的士兵只有步步败退的份儿。
为什么不放开呢?
为什么不让那些士兵抡盾牌上去,冲过去,跃过去,撕开一个口子,和对面的长戟兵打成一团,那时他们就必须换成短兵,否则铠甲再好,一脚踹倒,为什么不呢?
因为大戟士不是她的重点,也不是袁绍的重点。
那些骄傲的士兵自以为今天是他们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岂不知他们与前几日的轻骑兵是一个用途。
袁绍要用这支精兵冲击她的中军,直到它彻底陷入混战时,再将他真正的武器搬出来。
她这样沉思时,前线忽然爆发开一阵骚乱!
“怎么回事?”
她皱眉,有亲兵立刻跑出去,但没等他们往回返时,她的瞳孔已经猛然缩紧了!
有许多颗头颅被穿在长戟上,晃晃悠悠,向着她的阵线而来。
寒风吹来时,有人的长戟没拿稳,跟着晃了晃,头颅就滚落下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颗头颅重新被插在长戟上,举得高高的,这次可再掉不下去了。
她离得很远,看不清那些头颅的面目,但她知道那是什么人的。
那是极新鲜的头颅,每一颗都是从刚刚战死的士兵身体上割下来的,冀州人做着这样残忍的事时,其中有些士兵只是失去了战斗能力,不仅活着,意识也是清清楚楚的。
他们活着看到敌人弯下腰,举起刀,像斩下一只鸡头那样利落地砍下他们的头颅,然后穿在自己的长戟上。
她听到了士兵的嚎叫。
她的士兵在嚎叫!
因为愤怒!因为痛苦!因为他们同袍受到的巨大羞辱!
甚至连她自己也是如此的愤怒!
她的牙齿咯咯作响起来——她完全明白冀州人在战争途中搞出这种把戏是为了什么,他们只要她的中军全线出击,只要士兵们目眦尽裂,将阵型与军令忘在脑后,暴怒着一心向前!
他们以为他们的血肉之躯能够胜过大戟士,以为他们只要不顾伤亡,就一定能够为他们的兄弟报仇。
——他们是能做到的。
因为袁绍已经下定决心舍弃这支精兵。
当她的中军全线压上,如潮水一般吞没大戟士,以及袁绍的步兵时,就是马铠兵出现的时候了。
他为此极近羞辱她的士兵。
她的士兵!
阵线开始变乱,的确有士兵嚎叫着冲了上去,也有太史慈在高声传令,想要稳住阵线。
亲兵跑回来了,在向她报告。
太阳又向西轻轻坠落了一格。
有人在询问她的意见。
空气里满是冰冷的恶臭。
袁绍军的分兵已经到了南城门,牵招带队。
战鼓敲得响极了。
她没有飞快地下达什么命令,她在那一瞬间,心神似乎陷入了另一个陷阱里。
【他以为你只有这支军队。】
【我不止有这支军队。】
【他以为你吸干四州的血,也胜不得他。】
【我能胜他。】
【你的士兵在死后也要受到羞辱。】
【……是我的错。】
【你的军队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溃败。】
她没再吭声。
那个声音轻柔而尖锐地笑了起来。
【其实你知道该怎么取胜。】
你有神剑,又有神通,当世再无亚者!谁也不能与现在的你匹敌!
袁绍不仅兵比你多——如果他只有这样的优势,算得了什么?
他麾下最差的士兵也有两当铠,大戟士和马铠兵的武装更是你望尘莫及的!
整个河北源源不断地在向他继续运送粮草和新兵,你的士兵死一个少一个,粮食吃一天少一天,而他还有整个河北四州可以压榨!
她听到那个声音用笃定的语气在问她:
你愿不愿意为了这片战场上正在搏杀拼斗的人,为了他们倚门而望的家人,为了春耕时无人耕种的荒芜土地,以及所有不该被战争毁灭的百姓,向它屈服?
“大将军。”
她忽然回过神来,一双眼睛没找到焦点,却仍然冷森森的,扫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打一个激灵。
但站在她面前的人没有失态,他站的很稳,声音也很平静。
“子义将军久战疲敝,何如下令暂退休整,由在下率部出战,击退敌军?”
高顺穿了一身铁甲,背着盾牌,佩着长刀,站在那里看她时,那张就没年轻过的脸十几年如一日,像是站在陷阵营的土台上,冷冷望着她时一样。
“你的陷阵营自前往冀州牵制袁绍后,兵不满千,如何与大戟士交战呢?”她说。
高顺点点头,“已足够了。”
她想了想。
送狐鹿姑去玩命时,她开出了一个足够高的价码。
现在要高顺领千人去击退大戟士,重整阵线,与送死无异,她又能许他什么愿呢?
她不知道。
但她听到自己说:“待此役归来,我必表奏朝廷,为伯逊封侯——”
高顺笑了,“大将军,我不求封侯。”
“你求什么?”
“此战足以重扶汉室,再立江山,待中原清平之时,”这个似钢铁铸成的武将摘下盾牌,拎在手中,声音如锤击砧,“大将军若能令大汉儿郎驱逐胡虏,饮马河西,我便再无他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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