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略有一点含糊, 并没有明白地表露“到底哪里好”,于是这个猜领导心意的难题就抛到了下首处的谋士这边。
“墙高且厚,足可为屯粮之所。”荀谌中规中矩地这样说道。
“许子远结寨三十余座, 仅得此评,友若未免也太过谨慎了些!”田丰很不满意,“而今能拒陆廉于陈留,皆靠此城!”
郭图抬眼皮看了一眼田丰, 又看了一眼荀谌。
“此城虽好,可惜许攸眼界却还是太短了些。”他轻轻地说道。
袁绍的目光来来回回在前排三个谋士身上扫来扫去。
田丰的意见是最鲜明的,郭图的意见是最讨巧的,而荀谌谨慎到了几乎没说什么的程度。
因而主公又一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友若, 我军接下来当如何行事?”
荀谌的眼睛没有抬起来, 他与袁绍说话时,偶尔会抬眼与主君对视,眼神也很真诚,但这次似乎格外的恭敬,只将目光牢牢地放在袁绍案下的位置。
“刘备久战疲敝,我军正可乘胜追击,”他很恭敬地说道, “若主公需要范城兵马,数日便可渡河。”
这个回答似乎满意, 又似乎没那么满意, 袁绍挑了挑眉, 想再问一些什么时,田丰已经抢过了这个话题。
太阳照在身上,却并不令人觉得暖和,这让走到台阶处的荀谌有些诧异, 不明白究竟是鄄城这样冷,还是今年的冬天就是来得特别早。
但有人在身后喊住了他。
“友若为何这般藏拙?”辛评走过来,笑眯眯道,“难道见到两位大监军皆是壮志未酬,故而藏拙不成?”
荀谌将手笼在袖子里,很是风度翩翩地行了一个揖礼。
“才疏学浅,何敢当‘藏拙’之评呢?”
“若非藏拙,如何以有功之身,却不愿领一军之任呢?”辛评笑道,“难道是心虚了?”
荀谌抬起眼,上下打量了这位同僚一下。
辛评原本与许攸关系也还不错,毕竟许攸先荐了审配的侄子,而后便要荐他家的儿郎,中途被自己截了胡不说,许攸跑去淳于琼那里,还被曹操打爆了头,这事儿传出来就很让人觉得蹊跷,现在被怀疑上也还正常。
……毕竟虽然许攸自己太过狂妄可能想不到,但袁绍身边这些没爬上去因此格外冷静清醒的人精们的确是知道荀谌与许攸有仇的,也自然会怀疑到他。
荀谌脑子很快,立刻想到了一个说法。
“仲治可认得繁阳令?”
辛评那张很平的脸上忽然现出了迷茫的神情。
“繁阳令?”他问道,“那样的无名之辈,我便见过,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自韩馥时起,便在繁阳任职,”荀谌说道,“至今不曾变动过。”
“……友若的意思是?”
荀谌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向台阶下而去。
有仆役早就等在一旁,见郎君抬起了脚,立刻恭敬地捧着鞋子凑前,为他穿了鞋履。
直到荀谌施施然地离开,辛评仍然没想清楚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高顺在的话,一定会替荀谌回答出来:繁阳这地方已经出了两次事了!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上一次的锅给孟岱背了,军粮怎么丢的,那肯定是孟岱弄丢的,跟繁阳没关系!
这一次的锅差一点就要繁阳令背来着,但他很机智啊!他家里有马,也有马车!还有马车夫!但他硬是没骑马,而是用两条腿跑着出城,一路狂奔到袁绍面前的!
天都黑了!他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了!可他还记得让随从带上一杆长戟,扛着长戟跑!途中还摔过两跤,脸上身上也不知哪里来的血,这样跑到袁绍面前,扑倒在地就开哭!竟然还获得了袁绍的安慰!
从明公往下,人人都有错!那些屯扎在繁阳的兵马有错,他们的指挥官更有错!粮仓的守卫有错!袁绍身边的亲随没能留下挡住敌人,也有错!
但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繁阳令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手头只有几十个在城中巡逻抓贼的差役而已啊!
于是在袁绍大发雷霆之后,从上到下倒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县令在哭完之后又回到了繁阳,命令仆役扛了两桶热水过来,在妻妾的伺候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后,舒舒服服地往榻上一倒,将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
他确实也没干什么坏事,他只是将所有可能对他仕途不利的真相都小心地描补了一下。
整个冀州,如他一般的官僚数不胜数,他只是沧海中小小的一粟,又有什么值得被拿出来特别说一说的呢?
袁绍一点也没察觉到这些细微的东西。
他进城的第一天就登上过鄄城城墙,放眼望去,只看见了广袤的大地,那样辽阔,那样寂寥,正等待他去征服,并最终完全结束这场战乱。
他同样也不曾听说,他登上城墙的那个位置,在并不算很久之前,曾经有一位老人也在那里站了许久。
袁绍下榻的郡守府收拾得很温暖舒适,但刘备这里的县府似乎也不错。
虽然没有那种两侧偏室点起十几个火盆烘烤墙壁的大手笔,但大家开会的时候,刘备是不介意哪一个人嚷嚷着喊冷,然后将炭盆往他那边拉扯点的。
这个行为就有点不招人待见,但最让人讨厌的是小陆将军。
她一点也不冷,但她见到炭盆就习惯性跟仆役要两个薯塞进去。
然后屋子里就慢慢起了一股热气腾腾的香味,不是香料味,而是食物味,因此格外平易近人,格外容易让人溜号。
徐庶的目光就不自觉飘过去了。
陈群冷冷地咳嗽了一声。
简雍很不厚道地“噗噗”笑了两声。
二将军摸摸胡子。
“总之,”刘备加大了嗓门,“淳于琼向东!袁谭向西!又有小沛处传来急报,称有斥候于城池左右探查,诸位以为袁绍欲如何!”
众人的注意力短暂地从烤薯上转移开了。
“下邳是天子居所,”陈群忧心忡忡,“袁谭不取青州而向西来,岂不是正欲先取小沛,再攻下邳?”
“非但朝廷,亦是主公安身立命之处!”孙乾也附和了一句。
“下邳离鄄城七百里路程,岂是容易到的?”
“若袁绍大军日夜兼程,不过几日罢了!”
“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他几日到便到了,有翼德在,他如何攻得下?”
“青徐士庶之中,多有暗中勾连者,北海崔氏事,二将军未闻否?”
大家叽叽呱呱了半天,渐渐的声音又如潮水一样落下去了。
有人在看陆悬鱼。
先是徐庶看她,然后二将军也看她,简雍和孙乾几人也就跟着转过头去看她。
直到主公也看向她之后,陈群才小心地将脑袋偏过去,神色很平静地看着她。
陆悬鱼盯着那个炭盆出神,浑然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目光。
袁绍的兵马开始调动了,调了好几路不说,就连鄄城的本部兵马,当初也是被许攸拆成好多股的,这下动一动,想猜他到底怎么行军就很麻烦。
刘备这边可以派斥候去,但对方不是傻子,行军时远远的有敌军斥候跟着,他们也知道从军中选几个神射手给对面留下。
而如果不能全程跟随,那这么多路兵马来来回回的走,到底哪一路是袁绍的目标,哪一路被他安置了主力,这就变成了一个很玄学的问题。
因为别的事猜错了或许还有下一把,这事儿猜错了多半只有下辈子。
众人在一番议论之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陆悬鱼的缘故也就在这里。
她还很年轻,但已经在战场上创下了传奇一样的名声,于是在打仗这个问题上,所有人都盼望听到她的观点。
“如果袁绍去攻打下邳,”她说,“咱们会很危险。”
陈群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所以他大概是不会打下邳的。”她把后半段说完了。
陈群的小脸一下子又暗下去了。
主公皱皱眉,“为何?”
“我和冀州军交过几次手,他们兵精粮足,确实是一等一的对手,但他们真到打仗时,经常有些很不成样子的意外发生,”她指了指武将这边的一个人,“你们都认得他吧?”
存在感一直很弱的张郃将军一下子就把背挺直了,整个人非常僵硬地盯着她看。
“全军往下邳疾行,不仅可以给朝廷压力,还可以给青徐世家压力,的确是个好计谋,但这样行军,需要袁绍决断专行,”她说道,“想想看,他若是一时没攻下小沛怎么办?若是途中粮草不济怎么办?若是途中遇到哪一支兵马拦截怎么办?每一件事都有谋士反对,又怎么办?”
陆悬鱼不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从她絮絮叨叨的言辞上,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点,可以言简意赅“好谋无断”的一句话,被她翻来覆去说了半天。
但所有人也都听懂了她的观点。
“既如此,”刘备问道,“以你观之,我该于何处拒敌?”
在众目睽睽下,小陆将军站起身了。
她走到刘备身后那张精度并不高的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
所有人不自觉地伸脖子去看她在找什么。
她最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鄄城以南的一个很不相干的位置上。
……她的手上甚至还有炭灰!
那个手指印按在地图上,特别显眼,于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睢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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