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一定会金榜题名!我等着你!”
“好,李兄你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觥筹交错间,叹往昔少年峥嵘岁月,两个年纪加在一起都还不到五十,仍然称得上年轻的朋友大醉酩酊,到最后如何被人弄上床的,全都浑然不知。
而汪孚林难得一醉之后,次日一早自然不可能和从前那样准时清醒,而是被脸上一阵高似一阵的冰凉触感给冻醒的。当睁开眼睛时,他足足呆了好一会儿,这才感觉到额头上敷着一条带着湿意的软巾,当即抬起手来抓起那软巾擦了擦脸,又往旁边看去。
不消说,旁边挽着袖子正在拧另外一条软巾的,正是小北。
“总算是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打算让人送信去都察院请假了。”
“虽说旧友在京师重新聚头,实在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可要是因为这件事请假,那回头指不定被人怎么说。”汪孚林支撑着坐起身,随即揉了揉还有些胀痛的太阳穴,这才苦笑道,“多少年没这样死命喝过酒了,真是到最后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李兄人呢?昨晚上没让他回去吧?”
“你们两个全都烂醉如泥了,抬都抬不动,怎么可能送他回去?他带了个小书童过来,我那会儿差了汪吉把人送回去,也给李家人送个信。”小北再次拿起刚拧干的软巾过来,熟练地给汪孚林擦了脸,等到人下床,趿拉了鞋子跌跌撞撞要去拿衣服,她就嗔道,“急什么急?我掐准了时辰叫你的,还有富余呢。回头坐马车去都察院,不要骑马了,还能在车上眯瞪一会。别动,我给你穿衣服梳洗!”
这么多年来,汪孚林常常在外飘,又不大喜欢带着丫头,所以洗漱穿衣,自己动手的时候居多,所以在家时也常常如此。如今妻子愿意在自己宿醉之后亲自服侍自己,他当然不会反对,当下便舒舒服服坐着享受了一番。和那些落地便是养尊处优的千金,从来不曾做过这些事情的女人不同,小北也许女红平平,厨艺凑合,但在这种事情上,曾经当过丫头的她却得心应手,只是他很少让她做这些而已。
当他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时,他突然伸手抱起妻子,冷不丁原地打了个旋儿。
“啊!”小北着实被吓了一跳,等脚踏实地之后,她方才使劲捶了一下汪孚林,“才穿好衣服,起了褶皱怎么办!”
“别说在都察院坐上一天,坐马车也本来就会起褶皱,管这么多干嘛?”
汪孚林微微一笑,随即揽着妻子低声说道:“李师爷……咳,真是叫习惯改不了口,李兄此次进京升任文选司员外郎后,马上就要成婚,准备娶的是前阁老殷士儋的女儿,他的父母虽说要来京师,但人生地不熟,而殷家送嫁的应该是殷小姐的兄长,操办上头,你得帮帮忙,不妨请上许大小姐一块。”
饶是小北跟着汪孚林,什么大起大落的事情都经历过,此时此刻还是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李师爷……他这是续弦?”
“头婚。”汪孚林知道小北惊讶的是什么,因此给出了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回答。
“天哪!”小北直接吸了一口气。晚婚不奇怪,霍去病当年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这年头,也有很多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会说功名未立,何以家为,可李师爷少年及第,殿试二甲,早早放出去任县令,可居然拖到现在才头婚,这真是确实太少见了。等到汪孚林解释了这桩婚事拖到现在的缘由,她方才忍不住扑哧一笑,“他这情形,和你当初娶我的时候挺像的。”
“我娶你可比他娶那位殷小姐容易多了。”汪孚林喜欢的就是妻子这种毫不掩饰的明快,等小北吩咐外头送早饭上来,顺带去看看李尧卿那边如何时,他又笑道,“从前我觉得京师那些亲长去世的去世,致仕的致仕,调离的调离,难免有些感伤,可现在想想,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老的退下去,何尝不是年轻一代的机会?李兄这一来,又直接进吏部,端的是一番新景象。”
汪孚林一大早去了都察院,却没人去惊动李尧卿的好眠,因此大醉一场的他直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他却没当自己是外人,自嘲了一句七年不曾睡到自然醒,梳洗更衣用过早饭之后,却是大大方方来见小北。
想当初在歙县衙门,两人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相见之际,他笑着打量了对方一眼,这才拱了拱手。
“叨扰一夜,多谢弟妹派人照料。想来汪贤弟应该对你提过,我这次到京师,除却上任,还有成婚。吏部文选司事务繁杂,交接到入手,只怕我很难抽出空来,家父家母上京也没那么快,可否请弟妹帮我在附近赁一座小三进的屋宅?不用太大,毕竟我在京师能呆多久,却还是一件很难说的事。”
小北既然答应了汪孚林,对于这请求自然不会有什么二话。两边交谈了几句,八年时光造成的隔阂,仿佛就这么轻轻巧巧被抹平了,当李尧卿告辞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出声叫道:“李师爷!”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口误,不由赧然道:“真是当年叫顺了口,竟是改不过来。”
可李尧卿却回转身来,脸上笑吟吟的,哪有半点愠怒:“真是怀念,已经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给东翁当师爷的那大半年,我一直觉得刻骨铭心。”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追忆和惘然:“初上任有些笨拙,却为人至诚,礼贤下士的叶东翁;刚刚进学,满身麻烦,却和叶东翁彼此扶助,破了重重险阻的汪贤弟;资质不怎么样,常常想着逃学,到最后却因为同窗而渐渐改了性子的叶明兆;出身贫寒资质上佳,又肯用心苦读的金宝和秋枫;还有兰心蕙质的叶小姐,和叶小姐形影不离的你……哦,还有出手大方,做事爽快的苏夫人。就是三班六房那些小吏差役,我到现在都还能一个个叫出名字来。”
“爹和相公也一直都说,那半年从李大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小北眉开眼笑,随即方才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朝中如今看似平稳,其实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初来乍到,千万小心些。”
“那是自然。”李尧卿重重点了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说,“我初为京官,有事当然不会自己扛着,少不得要来请教汪贤弟。当年同舟共济,现如今八年之后,又要同舟共济了。”
小北看着这位昔日李师爷大步离去,心中不禁又欢喜,又敬佩。汪孚林如今看似风光,可实际却是走在一根危险的独木桥上,李师爷这么绝顶聪明的人,又怎会不知道?可即便如此,对方却不等汪孚林开口,就主动提出作为同盟共进退,这等胸襟气度和决断,还真不愧是当年那位李师爷,叶小胖和金宝秋枫一直都深深敬重的老师!
吏部文选司、兵部武选司、礼部仪制司,并称为六部三大司,一个掌握文官铨选,一个掌握武将任用,一个掌握藩王宗亲的命脉,因此三位郎中并称为三大郎,而这三大司的员外郎作为郎中的有力候补,素来也是热门中的热门。之前文选司郎中落到了油盐不进的臧惟一身上,这就已经让很多人大吃一惊,而此番又一个空缺的员外郎却竟然被之前名不见经传的李尧卿轻轻伸手摘得,这顿时让很多虎视眈眈的官员大为意外。
李尧卿是谁?
隆庆五年的二甲进士,历任山阴令、历城令。这样平淡无奇的履历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吗?
在有心人的深挖之下,李尧卿当年在科场上的辉煌战绩很快被人翻了出来。而他在此次离任历城之后,和殷士儋幼女定下婚约,这件事也最终被人探知。对于前一条,大多数人都不太在意,毕竟,科场上的名次并不能代表仕途的高低,可竟然能让殷士儋嫁女,那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那位殷小姐今年已经十九了,一直待字闺中到如今,这代表着什么?
也不是没人打算参一参这位新任文选郎娶妻违例,可人家是离任之后再定的婚姻,再加上科道被张居正清洗了一次又一次,如今李尧卿进的又是张居正自留地的吏部,其中很有可能是前阁老殷士儋和现首辅张居正达成了妥协,背后说一说也就行了,哪个言官吃饱了没事干去弹劾这种家务事?
就连之前盖过科道成为清流主阵地的翰林院,也因为好几位翰林的告病请辞,王锡爵的回家探亲,颇有些一蹶不振的架势,竟是无人吭声。
因此,即便是对这样一根刺扎进吏部的张四维,也只能无可奈何接受了。可这一日傍晚,他回到家踏入书房,迎上来的张泰徵便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父亲,不能让那个李尧卿进吏部!不说父亲您和殷士儋当年结下深仇大恨,就说李尧卿和汪孚林的关系,这么一个人进了吏部,您若想要安插自己人,那就更加难了!”
张四维顿时遽然色变。
他和殷士儋确实结仇很深。隆庆三年,高拱重新入阁,如日中天,就连首辅李春芳也难以对抗。因此,高拱将内阁中的陈以勤,赵贞吉先后赶走,随即想将他张四维引入内阁,却压根没想到引同样在裕王邸中共事过的殷士儋入阁。殷士儋因此恼羞成怒,干脆借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之力,由隆庆皇帝下中旨入阁。结果两边结仇,指使科道彼此攻谮,到最后殷士儋差点在内阁会揖时捋袖子和高拱打起来,当时和高拱关系不错的张居正从旁劝架都没讨着好。
最终,高拱靠着对科道的强大掌控力,把殷士儋给撵了回家,可却终究败在了张居正手里,而在此之前,张四维就被殷士儋临走一击给打得罢官赋闲回乡,直到后来讨好了张居正,这才起复回朝,而后终于入阁。
如果没有殷士儋,他早在隆庆四年就已经入阁!如此一来有他帮着高拱,怎会让张居正和冯保独大?
张四维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提殷士儋的事,而是沉声问道:“李尧卿是宁国府宣城人,汪孚林和宣城沈氏乃是姻亲,莫非李尧卿和沈家有什么关系?”
“父亲,如果是那样也就罢了,可却是比这更加亲近的关系!”张泰徵扶了张四维到书桌后坐下,这才急忙说道,“您知道的,汪孚林的岳父叶钧耀当初是在歙县令任上,和汪孚林沆瀣一气,最后把那个身世成谜的女儿许配了过去。而这个李尧卿,曾经在叶钧耀那里毛遂自荐,当了半年的门馆先生。”
张四维顿时皱了皱眉:“才半年?”
“父亲,您别看就半年,要知道,李尧卿那半年不但教了叶钧耀的儿子,也就是汪孚林的小舅子,还给汪孚林的养子汪金宝启蒙,甚至据说还辅导过汪孚林的制艺。他临走上京师参加会试之前,还给叶家和汪家推荐了自己当初的启蒙老师方朋!就是那方朋和汪道贯推荐的老师柯镇联手,这才能够让汪孚林从岁考一等一路考中举人,考中进士,所以,即便是说李尧卿对汪孚林有半师之分,这也毫不为过!”
张泰徵说到这里,见张四维那脸色明显凝重了许多,他就主动解释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父亲,我这些天来派人混迹于外城新安会馆,打听了很多和汪孚林有关的事,这才知道从前实在是太小看了他。他在徽州、杭州、武昌、扬州、丹阳,曾经全都名声赫赫,那时候他还只是十四五六,初出茅庐的一个秀才,又没有显赫的家世,汪道昆只是他快要出五服的伯父!”
举手示意儿子不用再说,张四维一手支着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揉着太阳穴,足足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殷士儋当年和高新郑公不和的时候,险些在内阁大打出手,张太岳出面调停,竟然被殷士儋一口唾沫喷在脸上,不啻为奇耻大辱。所以,他之前回乡葬父,推荐入阁的是马自强和申时行,却不敢援引馆师徐阶,更生怕有人推殷士儋,足可见忌惮之深。如今他却提拔了殷士儋的女婿为吏部文选郎,你知道这意味什么?”
“是殷张合流……”
喃喃念出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张泰徵只觉得一股悲凉绝望从心底油然而生,不禁呆呆看着脸色疲惫的父亲:“父亲,李尧卿那天刚刚回京就去见了汪孚林,当夜更是宿在他家,由此可见即便八年不见,他们却依旧相交莫逆。难道此事真的不可挽回了吗?”
“只有熬,只有等。”
张四维只觉得自己平生就没有这么憋屈的时候,恨不得立时辞官回乡。可是,他和小心翼翼不和张居正沾上太多关系的王锡爵不同,也和一心求退根本没想过东山再起的吕调阳不同。他和张居正瓜葛太深了,如果一退,哪怕张居正日后真的被小皇帝所忌,他又怎么可能起复?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尧卿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文选郎,与其因为他的事大动干戈,不如看看辽东那边,光懋到底会交一份怎样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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