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街,仙客坊,楼上天字号包间。
这仙客坊乃是澳门华人所开的最大也是最豪华的酒楼,坊中厨子都是广州城中请来的大厨,菜色也是食不厌精,加之地段极好,每天都是食客云集,特别是从内地来的客商,无不以此地为用餐宴客之上选。
张鹏飞在坊外经过的时候对这里的招牌装潢印象极深,是以要宴请炮厂华人工匠时,马上想到了这里。从炮厂出来,张鹏飞早早便带着一干手下来到这里,到了中午时分,张四行果然带着一帮华人工匠,一行六人如约来到这仙客坊。
看到这六人张鹏飞不觉眼前一亮,这些工匠俱都衣作光鲜,不是丝绸便是细棉布衣,一身富贵打扮,特别是张四行和另外几人胸前吊着的十字架,真是异常醒目。经张四行介绍,这其余五人中两个年纪较大的是张四行的同乡,另外三人则都是他们的徒弟。
张鹏飞带着手下将张四行等人迎进包间,引坐、倒酒、夹菜,表现殷勤之极。酒酣耳热之际,张鹏飞问张四行:“叔啊,您既然是登州人士,为何会千里迢迢来这化外之地,其中缘由能否为侄儿道来?”
“这些陈年旧事已经很久没人提起了。”张四行一脸的沧桑,让人一看便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小人家中世代为登州卫所匠户,大人既为卫所千户,当知这卫所匠户世世代代可都是在苦中熬啊!”
“后来,孙元化孙大人在登州开炉铸炮,尽集各卫所匠户听用,我等也在其列,孙大人为人宽厚,我们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张四行喝了口酒继续说道:“那孙大人在登州建炮厂,聘请西洋耶稣会士为顾问,铸成红夷火炮数百门。我等也就是那时在耶稣会士的劝导下入了这西洋教会。”
这孙元化张鹏飞知道一些,这孙元化是天启间举人,又是是西洋火炮专家,曾助袁崇焕守宁远,后为登、莱二州巡抚。孙元化在登州网罗西学英才,大胆募用西士,组建一支有27名欧人的外籍军团,使登州成为“东陲之西学堡垒”。但此人结局很惨,先为部将所累,又为政敌所陷,最后惨死在朝廷刀下。
张鹏飞又问:“那后来呢?”
“可惜好景不长,孙大人的手下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狼子野心,居然起兵造反,当时我等也俱被挟裹。朝廷一怒之下,将孙大人下狱问斩。”张四行又是灌下一杯酒,“后来朝廷派大军征讨,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兵败北逃投了建州鞑子,我等不愿做那辱没祖宗的事,于是连夜逃出却是无路可走,最后在耶稣会士的引荐下才泛舟南下来这卜加劳铸炮厂做事。”
孔有德、耿仲明北逃这件事在历史上影响很大,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给满清带去了先进的铸炮技术,从此满清不仅拥有纵横驰骋的铁骑,也有了傲视天下的炮兵,此后明军对清军再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叔!”张鹏飞问道:“不知当年这登州炮厂比之这铸炮厂,如何?”
“当年登州炮厂无论占地、用工、产量都数倍于卜加劳铸炮厂,技艺也丝毫不差,其中所铸的铁胎铜胆炮,性能比之铸炮厂的铜炮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时张四行脸上一片潮红,好像还沉浸往日的辉煌之中,过了会他又摇摇头,黯然道:“可惜孙大人死后,工匠星散,这登州炮厂也废弃了。”
听到这里张鹏飞沉默了。汉人从不缺乏聪明才智,也能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可这些都是因人成事,一旦主事之人离开,便即人亡政熄,所有的一切又都归于虚无,远的如郑和的舰队,近的如这登州炮厂。
而在西洋,历时数百年的企业比比皆是,连改朝换代都对它们无碍。比如这卜加劳铸炮厂,从西元1557年立厂,到*战争时倒闭,历时两百余年。正是凭着着前后相继的传承,西洋各般工艺才会越来高,而华夏文明,便只能原地踏步了。
张鹏飞用手指搓了搓太阳穴,将思绪拉了回来,对张四行道:“这件事情上,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确不是东西,但朝廷也有错,即使孙大人有罪也罪不致死,何不留待他戴罪立功,如有他主持登州炮厂,每年数百门火炮造将出来,哪轮得到鞑子和流寇嚣张。”这话有点非议朝政之嫌,不过附近都是亲信之人,张四行等人是逃匠加叛逆,所以也不怕有谁去告他。
其实事情也根本不是张鹏飞说的这么简单,明军也不缺乏火器,之所以打败仗有各方面的原因。他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在博取张四行的好感。
果然张四行听了以后深以为然,只见他点点头道:“大人说得好,孙大人可惜了。”
“叔啊!”张鹏飞见铺垫差不多了,便说道:“您这去国怀乡的也是愁苦,不若与侄儿归家,让侄儿在身边时时孝敬,颐养天年,您看如何?”
“哈哈!大人想请我到府上不止是颐养天年这么简单吧?”张四行大笑两声,“想我张四行当年也是见惯战阵之人。大人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让人不喜!”
“嗯哼。”被人突然说破,张鹏飞有点尴尬,他清了清嗓子道:“叔啊,事情是这样的,侄儿家中开了个铁厂,想让叔过去帮着照看一下,自家的产业,希望叔不要推辞才好!各位叔伯兄弟也一样,我可以出双倍工钱!”
“大人别痴心妄想了,即使你出十倍的工钱我等也不会去的!”张四行一脸的怨念,“我等早就起过誓,终身不再踏入内地!”
“这是为何?”张鹏飞纳闷道:“在自己的土地上不比寄人篱下强?!”
“那也未必!”张四行冷笑道:“在这里虽是寄人篱下,可在这里我等不用担心无意中得罪了某个高官权贵而丢了性命,也不用担心会被派下不可能完成的差事。这佛郎机人是高傲,但这佛郎机人讲规矩,重技艺,还讲道理,比起大明那些只会残害百姓的官员,岂不强上百倍!”
张鹏飞默然,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虽然这个事实挺伤他民族自尊心的,那就是在澳门的这几天,他明显感觉到在葡澳当局治下的华人比内地的百姓生活要好一些,而且人也更活泼更轻松,不像内地那种麻木呆滞的感觉。当然,这有澳门地近内地,葡澳当局不敢胡来的原因,但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后世,就离这里不远的某地发生的让人不可理解的事,那里的人宁愿……
扯远了,张鹏飞用右手食指揉揉太阳穴,沉声道:“可是……如果有本事有技艺的人都往外跑,不想办法把家里的事搞好,那家里岂不是越来越糟。要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
“那是你们做官的的事,和我等平头百姓有何关系。”张四行不以为然的说道:“再说这大明天下的兴亡与我等又有何关系?他兴,我等得不到他半点好处;他亡,我等换个天子照样做顺民。”
“师父,慎言啊!”见张四行喝醉以说起了胡话,他徒弟连忙制止,要知道这虽然是葡人的地盘,但葡人也不敢得罪大明官府啊。
张鹏飞无话可说,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老百姓就像温顺的麋鹿,既然反正是要被杀的,那让谁杀又有什么分别?这便是老百姓对时局漠然的根本原因。
也许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太过,张四行接下来沉默了许多,只顾埋头喝酒,其他工匠也和他差不多。而且任凭张鹏飞说破天去,仍是没有一个工匠愿意去三门岛。
张鹏飞这才明白自己明显要挖墙角,为什么卜加劳铸炮厂的高层熟视无睹了。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张四行等人醉醺醺的起身告辞。张鹏飞送他们出去,最后说道:“各位叔伯兄弟,鹏飞刚才的提议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我还会在澳门呆几天。”
张四行摇摇晃晃,含含糊糊的答道:“考虑…呃…考虑……”
“得!”张鹏飞心想:“白说了。”
这下正事办得差不多了,张鹏飞心想既然好不容易来一趟澳门,总得四处看看,再说他也答应过手下众人,要让他们好好看看西洋景的。于是每人发十两银子,大家逛街去也。
这时毛羽便成了现成的向导。无论是等西式的圣保禄教堂还是等中式的哪吒庙,都让张鹏飞流连忘返,顺便张鹏飞还给叶小慧买了许多新奇的西洋礼物。别说,这段时间不见,张鹏飞还有些想她了。
而且张鹏飞最上心的却是两处,一是白马行医院,也就是澳门华人口中的医人庙。见到第一所西式医院张鹏飞本来挺兴奋,还想着让陈阿南来取取经,但当他扮作病人进去看了一回诊以后便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原因是这里的西洋医生问了问病情后拿出银刀就要给张鹏飞放血,又要求张鹏飞如果不治后将尸体捐赠给他解剖做标本,还展示了一套完整人体骨骼标本声称多么的漂亮不朽,吓得张鹏飞落荒而逃。
其实这时的西医比起中医仅仅是理论上先进一些,在就是比如种豆、治疗伤寒症等少数几个领域有优势,整体上比之中医也强不到哪里去,而荒诞不经的地方则更是匪夷所思。
而另一处,便是圣保禄学院,东亚第一所现代意义的学校,也是毛羽的母校。
一到大门口,毛羽便和那看门的华人打起了招呼。几年不见,那人居然还认识毛羽,又被毛羽一顿胡侃忽悠得找不到北,于是没惊动任何人,张鹏飞等一群人便即登堂入室。
没有想象中高等学府的庄严与规模,整个圣保禄学院就是几十间低矮的小平房,只有那正对着大门的小教堂稍显肃穆。
教堂左边的小房子门口,一个神职人员打扮,白发苍苍的葡人老头戴个眼镜正坐在条桌前,借着午后的阳光批阅着什么。毛羽摸到他后面,用手中的树枝挠了挠老头的耳朵。
老头反应有点迟钝,被挠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他慢慢的起身回头。用手扶着眼镜仔细向毛羽打量。
“马丁尼老师!”毛羽兴奋的笑道:“您还认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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