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 第五章

    阿春喜欢春日。

    她生在西凉，并不曾见过春风的样子。她幼时蹲在路边，有驼铃叮当，驼队驮着沉重的货物在她面前慢慢走过。

    骆驼上有人横躺着，晃着一根枯萎得只剩下一片叶子的柳条，沙哑着嗓子唱：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首曲子雄浑苍凉的调子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她习大穆文字，问了不少大穆人，却也没人听过这曲子。再后来，她的大穆文圆融纯熟，才明白原来是一首七绝，被那个人漏掉了了一个“黄河远上白云间”的“间”字。然而没有了那一个间字，那曲子依然雄浑苍凉，却莫名的缠绵了许多。

    十二岁是西凉人成年的岁数。男儿当从军，女儿当嫁。那一年她不想嫁，于是解散发辫，换作大穆人的衣装，由西而东，和无数的流民一同穿过了玉门关。

    一过玉门关，便看到无数的柳树，柳叶如刀，碧绿如丝。这些柳树在西凉种不活，还没发出叶芽，便死了。

    所以大穆人唱：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阿春摸着柳叶，那叶子和西凉国的都不一样，叶片是菲薄而柔软的，不像西凉国的树叶，在外层都覆着一层坚硬的蜡质。这样脆弱而美丽的柳叶，在西凉凛冽而粗砺的风沙中，活不过一天。

    “春师傅，您今儿这身衣裳真好看呐！”

    阿春走在路上，不时有几个识得她的大穆人和西凉人与她打招呼。她点头示意，这些人都是过去造佛像的时候认识的。过去人人家中供养佛像，她给那些贫苦百姓造了不少可以供在家中的小佛像。

    只是今年正月，大穆皇帝突然颁发一条圣旨，道是“寺外无佛”，只许拿有昭玄寺颁发的立寺给额的寺院方可供养佛像，其余兰若、个人，皆不得私自供养。于是那些小佛像大多被奉还寺庙。尽管如此，那些百姓依旧念着阿春。

    “春师傅，造了一年佛了，这大好春光，您也应该和大穆人一样，换上这样的春衫出去踏踏青。”

    阿春低头摸了摸身上这件春衫，正是叱卢皇太后赏赐的。春衫是纯白的缎子，底下却是纯黑，这些黑色渐渐变作无数墨线绣成的燕子，乌泱乌泱地向上飞去。当时宁寿宫的宫女拿来许多套不同样子的春衫，她挑了这一件。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却渲染出满满的春意盎然之意。宛如一夜春风飞度，燕子南回，满城□□。

    她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给大穆皇宫献完佛像之后，她可以享受两天的春假，慢慢享受长安城中她最喜欢的季节。路上偶尔会有人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她会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不用造佛的时候，她可以把头发散下来。此前梳作姑子一般的螺髻只是为了戴头巾方便，毕竟造佛、绘像粉尘颇多，不戴头巾很容易脏了头发。

    她二十四岁了，依然梳着未出阁的姑娘家的头发，这在长安城恐怕是绝无仅有。

    更何况她还是个青黑色眼珠子的西凉人。

    路上依然莺歌燕舞，一片四海升平景象。或许并没有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大穆边塞，不久之前刚刚丢失了五座城池，失去了数百里土地。大穆军队，从未有过如此败绩。

    大穆和西凉的征战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起因只不过是西凉觊觎大穆的水源和土地，而大穆心仪西凉的矿石和马匹。大穆人有一次掳走了西凉王最宠爱的卑忽王妃，西凉王愤而兴兵夺回，杀大穆俘虏五百余人。于是长达数十年之久的两国战争就此拉开了帷幕。

    路上能看见许多西凉人。西凉男子粗犷有力，女子媚艳多情。然而长安城居不易，流亡过来的西凉人大多沦为奴仆。男子驱马赶车，女子当街揽客。似阿春这般着春衫漫步行走的西凉人，却也、是少见。那些西凉人看见阿春时，脸上也不免露出不平与嫉恨之色。

    这般走着走着，天上便飘下雨丝来。那些宝马金鞍踏青的公子小姐们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回家中避雨。街道上便时而有骏马飞驰而过，踏破碧色雨帘。

    春风春雨亦是长安一景，在西凉也不曾见这般柔嫩无骨的斜风细雨。阿春不舍得就这样归去，小心翼翼地沿着窄窄的檐边避雨，踽踽独行。

    路经一个清凉寺，寺体不大，看墙上飞出的檐牙却甚是古朴，正是百年前的古寺。清钟梵声，甚是悦耳。

    阿春正打算入寺一观，忽有奔跑踏水声自身后传来，急急匆匆。她回头一看，却见是涅朱、缦紫两姐妹冒雨狂奔而来，浑身血水，两张俏脸，也尽是鞭痕。她们一见阿春，仿佛见了救星，齐齐凄声喊道：“阿春妹妹救我！”

    她们惊惶地躲到阿春身后，紧跟着一骑枣红马扬蹄而至。阿春以袖掩面遮挡，却被马蹄扬起的水滴溅了一身。

    那枣红马被勒住，仰起头来“咴咴咴”地放声大叫，十分的跋扈骄傲。马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火红的骑装，扬鞭指着涅朱、缦紫二女怒声骂道：“你们这两个贱人，本小姐倒要看看你们能逃到哪里去！”说着挥鞭抽了过来。

    涅朱缦紫尖叫着躲到阿春身后，阿春来不及躲闪，抬手遮挡。“啪”的一鞭下去，阿春手背上便现出一道紫红血痕。

    “这位小姐，她们犯了什么事，你要这般穷追不舍？”

    那少女这才正视阿春，圆睁怒目将阿春上下打量一番，“嗬”的一声道：“又是个西凉贱人，你算什么东西？再不滚连你一块儿打！”

    少女说着又是一鞭，阿春斜身避开，轻伸右臂将那马鞭拗住，道：“这位小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西凉人你们虽看不起，大穆律法却是明文规定不得虐杀人口，无论是哪一国人都不可以。”

    少女傲慢地嗤笑一声，大路上却又见一路人马急急赶来。他们手执横刀，身着皂衣，衣上辟邪纹，竟是一队金吾卫。

    那金吾卫领头的队长身材略胖，气咻咻道：“两个小贱人，竟敢顶风作案、私藏佛像！本官正要抓你们这种人！还敢逃，罪加一等！”

    涅朱缦紫在阿春背后缩着头，瑟瑟发抖。缦紫泣道：“我们哪敢私藏佛像！自从我们进了徐府，这位四小姐就一直想方设法地欺负我们。”

    涅朱握着胸口被打烂的衣裳，咬牙恨道：“这一回还叫了金吾卫来，谁不知道金吾卫的衙门，西凉人进去了，男的打，女的奸，就算能出来，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金吾卫头领不耐烦道：“几个西凉□□，休要在这里拿一口鸟语嚼舌根！人赃并获，你们休想抵赖！”

    阿春举目望去，金吾卫中，果然有人背着一尊三尺高的泥坯坐像。那泥像制作粗劣，度量不准，工序亦不对。想必是涅朱缦紫姐妹俩想自己学造佛像，捏出来的这么个东西。委实算不上佛像，充其量只是个泥人。

    然而现下金吾卫为了向皇帝表功，急于抓到私藏佛像的人。徐四小姐来这么一招，涅朱缦紫想必今生再也进不来徐府的门，那位宠爱这对姐妹的徐家大老爷，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和皇帝对着干，无论如何是保不了这对姐妹了。

    这对姐妹贪图富贵，又哪知富贵荣华背后，层层都是网。

    阿春回头对涅朱缦紫喝道：“呆在这里做甚！还不速速躲进这寺庙里去求请方丈庇护！倘是能躲过这阵，切莫再待在长安了！”

    两姐妹一怔，明白阿春是要助她们了。四目溢泪，却也来不及道谢，连滚带爬地跑进清凉寺去，闩上了寺门。

    金吾卫提刀逼来，阿春双臂一张，挡在门前。

    “刀兵不加寺院，清凉寺是大穆开国皇帝敕建，你们胆敢硬闯？那尊泥像是我造的。你们不是还搜到一本《佛造像量度经》么？那上面写着的正是我阿春的名字。你们要抓，那便抓我罢！”

    金吾卫首领一听，确乎还搜到这么一本经书，上面绘着的俱是各色佛像，被各种墨线画得乱七八糟，配着看不懂的梵文，想必也是一本□□了，便一挥横刀，喝道：“好！就抓你！”

    那红衣少女翻身下马，提着长鞭满身杀气向阿春走来。“本小姐最恨西凉的狐媚子。”她眼神凶猛，恶狠狠说道，“两个不知廉耻的贱人，勾引了我叔伯不说，还去勾引我兄长！我姐姐爱慕太子多年，就因为你们这些西凉人打来打去，才不得不黯然另嫁他人。今天我非打死你们不可！”

    长鞭在空中发出爆裂一般的响声，阿春不吭气，硬受了她这一鞭。春雨落到她暴露在外的肌肤上，沁出十分的凉意。

    第二鞭，阿春伸手将那长鞭攥住，一送一拽，徐四小姐长鞭脱手。阿春疾步飞身，蹬鞍而上。她马鞭一抽马臀，“驾！”

    枣红马嘶叫着狂奔而走，徐四小姐看傻了眼，半天才反应过来，“快追啊！”

    许多年没有骑过马了。阿春坐在马上想。然而御马似乎是西凉人与生俱来的本领。疾风与飞雨与她迎面而过，耳边风声呼啸，只是没有扑面而来的飞沙。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所有的事情都去忍耐，包括感情，她也去压抑。

    她是生在马背上的人，却活生生地砍断了自己的手足，把自己禁锢在佛像的躯壳之中。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有时候也会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长安城的西大门就在几条街巷之外，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密了，显然惊动了更多的金吾卫。或许她再前进一条街区，金吾卫的烟火便会飞上空中，长安城的西大门便会轰然关闭，将她困在这一座城池中。

    还是要忍。继续忍下去。

    阿春猛然一纠马缰，枣红马掉头跃进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

    这个邂春坊曾经也是许多长安富户居住的地方，后来佛法愈发兴盛，这些富户便舍屋为寺，举家迁往东城居住，留下的房子大多成了小寺院和兰若。有的有僧人居于其中，更多的则只有佛像，供信众供养膜拜。

    这些兰若小寺大多曲折相通，阿春初来长安时，便栖身此处，造小佛为生，对其中甚是熟悉。再到这邂春坊中，她有把握能甩掉那些金吾卫。

    只要不这么莫名其妙地进了金吾卫的衙门，她便没事了。

    然而这一天，天册二十八年三月初五，确实不是她的好日子。

    当一具戴着油彩面具的尸体飞落她的马前时，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