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 第二章

    自佛法东渐，入中土之地，到这一世已经有数百年之久。天下四国，无不崇奉佛、法、僧三宝，其中又以大穆为甚。

    自高僧鸠摩罗什在长安大开译场，将百数经卷译作中土文字以来，长安便成为名僧毕聚之地。到大穆这一朝，长安城中大寺一十二座，小寺不计其数。民间有言：长安百八坊，坊坊有伽蓝，说的便是佛寺已经深入里坊之中，凡有井水处，便有佛香杳杳，梵音渺渺。

    有这般多的佛寺，长安城中自然也聚集了许多造佛的工匠，阿春正是其中一个。她所造佛像颇受叱卢皇太后的喜爱，皇帝久病，她便被召入宫中为皇帝造佛祈福。正因为如此，她也没少遭到其他造佛工匠的排挤。

    这日她入宫之前便听闻除她之外，长安城中另外几个有名的匠工，也将奉诏入宫，便知这回少不得一场比试。那些名匠都依附于不同的高官大僚，她一介女子孤身入宫，路上“偶遇”小公主萧汐，恐怕也是皇太后特意安排的罢。

    叱卢皇太后喜热闹，宁寿宫里养了许多只画眉鸟，正是初春时节，鸟儿们鸣叫不止，有如行云流水，珠落玉盘，动听得紧。这年正旦，东林国还特地献了两只仙鹤过来。此时正昂首挺胸，在宁寿宫中走来走去。

    萧汐一入宁寿宫，银铃般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好多人啊！皇祖母，今儿是什么日子，宫里头这般热闹？早知道汐儿就好好打扮一番再过来啦！”

    宁寿宫中确乎人多，阿春一眼扫去，便见有虢国公、徐国丈、杨太师几位，都是带着府中画师和匠工来的。此外还有长安城中人称“画圣”的陆繇、“佛画一绝”的年轻官员应渌。包括徐皇后、萧汐生母宸妃等几位育有皇子皇女的后妃，经常陪伴叱卢皇太后出入佛寺礼佛的几位诰命夫人、小姐竟也在场。此外还设有一个白纱帘，背后隐约端坐一人，却也不知是谁。那些后妃、夫人小姐们一个个妆容精致、衣着华丽，金银线绣的孔雀和麒麟熠熠生辉，映照得这宁寿宫锦绣辉煌。画师、匠工们谁也不敢抬头，在边上恭恭谨谨地垂手而立，然而见到阿春前来施礼时，却都射来并不和善的目光。

    萧汐这一辈中，只有她一个皇女，于是也是独得叱卢皇太后喜爱，被太后搂在怀中好生疼爱了一番。底下一个美貌中年夫人笑盈盈说道：“汐公主清水出芙蓉，天生丽质，哪里要打扮？光是一颦一笑便把咱们都给比下去啦！”

    阿春站在一旁，识得这位夫人姓薛，是中书令展正虔的正室。这位薛夫人在京中有名，可不仅仅是因为其夫位居高官，更是因为其女展琰琰。

    展琰琰自小便负美人之名，愈是长大，竟愈发出落得美貌无双，长安城中无人见之而不动心的。她曾经上巳节出游，追随人数之众，竟是令那朱雀桥都塌了，许多人落入水中，酿成一桩大祸。后来展家便不允她出游了。如今长安城中的人都知道，这位年方二八的长安第一美人展琰琰，是要被许给太子萧淳风的，将来正正经经的皇后人选。

    萧汐打趣道：“也就是我将来的太子妃嫂嫂没来，我便敢在这里胡闹一番，若是来了，我可不得惭愧得躲起来！”

    众妃和夫人们都啐道：“恁的胡说！”

    叱卢皇太后笑着捏了捏萧汐苹果般红扑扑的脸蛋儿，慈爱道：“今儿这额妆甚是好看，之前怎么没见过？”

    萧汐笑嘻嘻指着阿春道：“春师傅巧思，从佛像脸上涂金想出了这样的’佛妆’，用的是金缕花的花粉。汐儿年纪还小，可不敢抹多，皇祖母是佛菩萨，正正经经就该扮起这般佛妆来。裴尚宫，你说是不是呀？”

    裴尚宫是宫中女官，亦是叱卢皇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闻萧汐言说，裴尚宫笑道：“汐公主这提议好，太后生来就是慈悲相，扮上佛妆，那才真真是法相庄严呢。”

    众人尽皆附和，叱卢皇太后最喜别人说她是佛菩萨，笑得满面春风，对阿春道：“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你这西域过来的人儿，就是稀奇古怪的想法儿多。裴尚宫，宫中新制的一批春服，赏一件给她罢。”

    阿春伏地谢恩，抬首时见萧汐顽皮地同她眨眼睛，嘴唇小小张合，阿春辨认出她在说“怎么样？夸我呀！”这般的天真无邪，阿春想起她来年便要孤身远嫁，心中不免有些怅然，作出笑颜来，向她感激地点了点头。然而收回目光来时，恰又对上那几个工匠不屑而充满挑衅的眼睛。

    叱卢皇太后这次唤阿春入宫，正是为了“斗像”。长安人虽然尚文轻武，却颇喜欢“文斗”。长安富户家中豢养有舞女、歌姬、画师、棋师等种种，斗舞斗画是常见的事。然而“斗像”这种，就不是一般富户玩得起的了。造像花费时间工夫，材料也价值不菲。哪怕是泥塑像，若要用顶顶好的秋田泥，顶顶好的各色颜料，一尊像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座宅子了。更别说铜像和金像。

    这回为了迎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并为皇帝祈福，虢国公、徐国丈、杨太师等人都有敬献佛像入宫。这几人都是长安城中热衷于斗富的人，恰逢这种机会，自然要撺掇着叱卢皇太后比上一比。叱卢皇太后本就是个喜热闹的人，她觉得佛像都是众人的诚意，那么一起拿来鉴赏一番，技艺相长，自然是好事，于是欣然应允。

    第一回合斗像，乃是四尊天王像。此前阿春与虢国公等各领了一尊，三月为期塑成。丝盖拉开，但见白、青、红、绿四尊天王像怒目圆睁，威武严厉，分别手持琵琶、宝剑、长蛇、宝伞，无一不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众人前去细细观赏，赞赏不已。夫人们又夸赞阿春那座白衣白甲东方持国天王像造得细腻，身上甲胄一片一片，每一片上都有花纹，十分的精致用心。叱卢太后闻言踱步过来，笑道：“是么？哀家眼睛花了，待我细细看看。”

    阿春站在一旁，眼见着站在持国天王像边的虢国公袍袖一样，一蓬细小粉末扑洒上了塑像。而随着袍袖离开持国天王手持的琵琶，此前粘在上面的细如发丝的琴弦已然一根不存。

    敬献给皇家的东西，岂容有半分差池？！虢国公这分明就是要陷她于死地。

    虢国公身后，那个大匠班主眼神分明是阴狠的志得意满。

    虢国公这个蠢货，被那个大匠班主撺掇了还不自知。他会这般排斥她，也无非是因为大穆人对西凉人的憎恶。而若不是大穆人，她也不至于……阿春一咬牙，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冷冷抬眸对上虢国公的眼神。

    虢国公倨傲一笑，道：“太后娘娘，这持国天王像恐怕是颜色不纯。”

    叱卢太后讶然：“哦？如何不纯？”她又离得远了些，细细端详，“这颜色白如珍珠，颇有光泽，我瞅着甚好呀？爱卿道颜色不纯，是从何处说起？”

    虢国公胸有成竹道：“太后稍候便知。”

    众人面面相觑，数十道目光投向阿春这尊佛像，等着看虢国公到底弄何玄虚。

    正安静时，阿春忽然道：“虢国公不必等了，这像怕是不会变色了。”

    众人诧异，虢国公更是脸色一变。阿春上前，指尖捻起落在天王上的细微至几不可见的粉末，道：“浪费国公大人的雄黄粉了。这白色颜料，并不是用的铅白，变不了黑色，怕是要让国公大人失望。”

    大穆中造像、绘画，白色一般用铅白，铅白遇雄黄容易变黑，在场的后妃、夫人小姐们虽不懂得这些，却也大概明白了虢国公在耍些小把戏要让阿春出丑。只不过他们也都巴不得看看热闹，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却也不说些什么。倒是“佛画一绝”应渌好奇问道：“原来这白衣白甲用的都不是铅白，那敢问春师傅用的是什么？”

    “蛤粉。”

    “如何制作？”

    “选用壳厚、呈紫红色的大蛤，剥开外壳有颜色的部分，然后用小火炙烤，研磨成粉，兑合胶水即可。牡蛎壳亦可，只是品质又差些。铅白多少带毒，民女思量，既然要献入宫廷，应当用更安全的颜料才行。某日在海市见两小儿用大蛤壳在石板上作画，故而灵机一动，试验出了这种颜料。”

    应渌深鞠一躬道：“受教了！自从春师傅入京，我朝绘画、塑像皆为之一新。应某实在敬佩。”

    “应小友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旁号称“画圣”的陆繇面有不满之色，“‘匠’便是匠，用了些新颜料新材料而已，只不过是’术’，就好比你作画，换了支更趁手的笔。你说，这幅画到底是笔的功劳，还是你的功劳？说’为之一新’，陆某以为，言过其实！”

    “但——”应渌正欲要辩，忽又闻虢国公道：“太后！持国天王琵琶上无弦，这西凉妖女显然不曾用心！”

    “哦？”叱卢皇太后身体后倾，皱起眉头来凝神细细看去，又伸手在琵琶上一摸——“当真无弦！”

    那琵琶阿春做得精细无比，弦轴、音柱、凤凰台，几乎是完完全全就一把真实的琵琶缩小而成，此前绷有琴弦，甚至可以弹奏出声，然而方才虢国公袖子底下那一抓，却将那细若牛毛的琴弦尽数扯了去。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阿春身上，叱卢皇太后亦淡声道：“春师傅，琵琶无弦，乃是何意？当真是你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

    虢国公冷哼了一声，“琵琶无弦，不成曲调。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本就是主乐神，以曲乐使众生感化而皈依佛门。这西凉妖女故意不设琴弦，显然是别有用心。”

    阿春一眼望去，佟国丈摸着胡子眯着眼睛一脸看戏者状，杨太师半闭着眼睛，悠然自得。萧汐欲为她辩解，却被宸妃拉住，投去严厉的一眼。

    阿春眼睛一闭一睁，心中已经了然。太后固然是赏识了她的佛像，却挡了虢国公、佟国丈和杨太师几位的路。这三位今日已经设好了坑，等着她往里面跳。这时候便是她辩解说本来有琴弦，被虢国公毁去，也是徒劳。

    若要硬给个解释，也不是不可以，就看叱卢皇太后信不信了。

    阿春深吸一口气，道：“民女确实是故意不设琴弦。”

    “哼！”叱卢太后冷哼一声。虢国公微有诧异，显然没想到她临时变了主意。但瞬间又放松下来，要看阿春作何解释。

    阿春道：“持国天王琵琶无弦，这个确实有讲究。我们西……”

    她一个“西凉”的“西”字方起了个音，便被一道安静而又低沉的声音打断。

    “《长阿含经》第五典尊经第三载：’四天王随其方面，各当坐位，守护正法，不使魔挠。’此乃佛经原文。后来竺佛念译经，经文下有批注曰：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持琴而无弦，持剑而无鞘，持蛇而无信，持伞而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