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淳风匆匆赶往宁寿宫。他刚刚下朝,便被叱卢皇太后命寺人前来召唤。他只道是今日拿孤为皇帝诊病中出了什么差错,便连上朝时九章九旒的衮服没来得及换就赶了过来。
宁寿宫前,却见一年轻僧人缓步走出。不似此前出入宫廷的高僧那般身着七宝袈裟,华丽宝气,这僧人却是一身素简僧袍,隐逸孤清,容颜清湛。
他见到萧淳风,躬身合掌一礼。大穆崇佛,佛国独立于俗世之外,天下僧主见到皇帝都可以不拜,寺主及以上僧官,在皇族面前亦无需行跪拜大礼。
萧淳风不喜佛法僧,冷眸视之,岿然不动。僧人目光浅浅落到萧淳风面上,淡泊渊深,令萧淳风双瞳微聚。僧人目光又落到萧淳风身后的仙童、如意身上,瞳仁中似闪过一丝不寻常的神色,却依然难以捕捉,随即杳然而去。
仙童目光一直牵着那僧人,小声赞叹道:“这和尚长得好俊。”
如意低叱道:“这里是皇宫,休得胡言乱语。”
仙童不悦,低声道:“我不过是说句实话。咱们大哥若还活着,不就是这般年纪?我就是觉得他好生像大哥,才盯着他看的。”
如意斥道:“别瞅着个和尚就喊大哥,你闹过多少笑话了!咱们大哥之前多顽劣胡闹的性子,比你还皮!怎会像这个和尚一般。”
仙童撇撇嘴,心中却是失落。
宁寿宫中佛香幽渺,仙鹤优雅扬翅,丝毫没有什么肃重气息。宫中除了叱卢皇太后,还有皇后和今日朝会告病的律亲王萧淮楚。
萧淳风心中疑惑,却见叱卢皇太后招呼他道:“淳风,过来。”
萧淳风远远地看到叱卢皇太后身前桌案上摆着一张仕女图,便一步也不迈地站在哪里给皇太后施了个礼。
叱卢皇太后见他如此这般便笑了,拍了拍桌上画像道:“这太子妃,又不是洪水猛兽,瞧把你吓得。千军万马之前你且安若泰山,却不敢来瞧一眼皇祖母给你选的正妃?”
那边皇后徐氏语气严苛道:“太子,你难道想直到而立之年,都还孑然一身吗?你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萧淳风一张脸冷下来,“回母后的话,儿臣的婚姻大事,儿臣自己做主。”
“诶,皇后。”叱卢皇太后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勿要如此苛责。”
徐皇后起身一礼,恭谨道:“是,母后。媳妇知错了。”
叱卢皇太后语重心长道:“淳风,你有孝心,哀家知道。若非如此,也不会费劲千辛万苦,寻那大秦神医拿孤来与皇帝诊治。但你今年二十八,淮楚小你一岁,现在都已经给哀家添了四个曾孙了,你呢?你可别忘了,照我大穆历代的规矩,没有立妃,不得为帝啊!”
“皇祖母,规矩是人定的。倘若哪天是个婴儿即位,也要让他立妃么?”
“这……这自然如此!”
“皇祖母,到今日,孙儿有句大逆不道的话是非说不可了。”他冷厉的目光扫过徐皇后,“孙儿不愿随随便便娶妃,正是因为不希望再有第二个慕容母后郁郁而终。”
他说的慕容母后,正是那位将他抚养长大的东林皇后。这位东林公主知书达理,却在性好渔色的皇帝看来索然无味。新婚之后,皇帝便不曾再临幸过她,更别说有夫妻之爱了。
她一生郁郁寡欢,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了萧淳风身上。
“太子!”徐皇后终于无法在叱卢皇太后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猛然站起来,指着萧淳风大怒道:“你口口声声慕容母后,你眼中是否还有本宫这个母后?!你这般言语,难道是在指责皇上亏待了她!你好大胆子!”
白鹤画眉都被惊得扑翅乱飞,眼看着宁寿宫就要上演一场母子反目的闹剧,萧淮楚忙扶着徐皇后坐了下来,温言细语劝她息怒。叱卢皇太后亦是隐有动怒,面色冷淡下来,道:“郁郁而终?那是她没有妇德!我大穆,哪朝哪代的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只有那东林闹什么一帝一后,才使得东林皇族如今人丁稀薄,国运不盛!慕容自己心胸狭窄,容不得人,所以不得皇帝喜欢。哀家当初是可怜她无子,才让她带着你。若是知道她都教你这些不规不矩的东西,哀家早就不该对她心慈!”
被这宫中权力最大的两个女人训斥,萧淳风脸上却丝毫没有悔改之色。他拂袖道:
“儿臣心中没有什么规矩,儿臣自己就是规矩!有劳皇祖母和母后为萧家操心了,说到底,是儿臣姓萧!”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宛如投枪长矛,直指人心!萧淳风那一身雍华冕旒,玄衣纁裳,红黑两色大气而夺人!叱卢皇太后和徐皇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在宫中见过如此鲜活雄远之色,如今那位皇帝每月仅初一十五上朝两次,穿一次衮冕便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又如何能有萧淳风这般弘丽气度!
她二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都是有政治手腕的人,又如何听不出来萧淳风明着是在让她们勿要干涉他的事情,其实却是在指责她们放任外戚干政?
萧淮楚在一旁扶着徐皇后,裴尚宫亦扶住了叱卢皇太后。
“皇祖母定的是那位展琰琰吧?听说那位姑娘打小就比着皇后来养,孙儿怕是无福消受。”
说着施了一礼,旋身出了宁寿宫。
“这孩子,野了……野了!”叱卢皇太后往后跌了一步,口中喃喃念道。
……
长乐坊中的胡姬歌楼中,迎来了几位贵客。
萧淮楚及数名扈从俱是寻常贵族子弟的服饰,在这金鞍玉勒矮帽轻裘、旖旎子弟逐风流的长安城中,并不显得格外突出。
虽是一母所生,萧淮楚却较萧淳风要文秀许多。萧淳风久在边塞磨砺,体格也自然健壮些。萧淮楚在长安锦衣玉食,正是儒雅俊秀模样。
萧淮楚拒绝了蜂拥而来的冶艳胡姬的示爱,坐到了一个冷冷清清的歌栏之前。其他胡姬纷纷笑道:
“公子!咱们歌楼中,长得最难看、歌儿唱得最难听的就是她了!”
“公子!莫要自己污了自己的耳朵呀!”
萧淮楚一概置之不理,命扈从守在外面,掩上了歌栏的门。
这歌栏着实较其他胡姬的都要简陋,除了一面白纱,遮住里面人影,其余便只有一把椅子了。歌栏主人也确实不用担心椅子不够用,因为在萧淮楚到来之前,这个歌栏除了琴弦琤琮不绝于耳,一个客人也没有。
“公子想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
声音着实低沉沙哑,一点都不不似其他西凉胡姬那般优美动人,还带着浓浓的西凉腔调。隔着白纱,隐约能看见里面人横抱着一柄琵琶。
“唱一首你最拿手的。”萧淮楚手握折扇,悠然说道。
白纱里面人并不扭捏迟疑,拨弦两三声,便亮嗓开唱道:
“人间事,一自饱经过,日月双轮,乾坤六合。
“麟阁将,玉堂臣,总被消磨。
“人生幻化待则甚磨,便似一梦南柯。”
这胡姬唱的是大穆曲子,念字吐音间,却有浓浓的西凉风味,仿若大风刮过,漠漠黄沙,嶙嶙白骨,苍凉而又悠远。这本是首慨叹虚无的曲子,被她这副沙哑的嗓子唱来,反倒成了荒凉雄浑之曲。
萧淮楚是极其惊讶的。
倒不是因为这曲子唱得多好,相反,这人不像是经常唱曲之人,唱得非常之生涩。
萧淮楚喜好而且精通音乐,自己时常为教坊作曲。只不过他身为亲王,放不下这个架子,所以假托了一个姓名,把曲子流传了出去。偶尔听见别人唱起他谱的曲,他心中便暗自得意。
对面白纱后面这个人,唱的正是他的曲子。
然而他却得意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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