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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轮弯勾,月色隐约,几乎藏入浓云中。
两道人影站在石狮子的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梅望舒轻声缓语地说给他听。
“日子不是早定了?月满而聚,月亏而散。每次满月之夜,必然会来找你。信原忘了?”
洛信原的唇线逐渐绷紧。
西阁当日的原话,他自然是记得的。但是……
“不够。”
每个月,三十日……只有一次满月。
如果有机会回到西阁当日,他一定会踢翻当初那个提出满月之夜的自己。
“分别太久,相聚太少。”
头顶星光黯淡,他的眼睛虽然隔着一层黑纱,却比星辰还要灼亮几分。
“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地两人厮守,才是我的念想。”
梅望舒猝不及防,没想到‘长久’,‘厮守’这样的字眼竟会君王的嘴里郑重吐出,一时愕然无语,随即哑然失笑。
她瞥了眼对面围墙下瞪眼看向这边的乔装禁卫们。
虽说交谈声音极低,怕被人听见只言片语,引起猜测,特意又往边上走了些。
“信原的话……”她抬手揉着眉心,“怎么像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里的句子。”
“原先觉得信原亲政以来的性子越来越沉稳,心性早熟,如今看来,确实是还年轻。”
她轻笑了一声。
“所谓朝朝暮暮,长长久久,都是女子对夫君的念想。至于世上的男子……”
“你如今弱冠年纪,才会有长长久久、两人厮守的念头。等再过几年,信原长到林思时林大人那个年岁,娇妻美妾,环绕身侧,就再也不会提这些令人发笑的字眼了。”
洛信原久久地沉默了。
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苦涩,“你不信我。”
他突然发狠地道,“那就等几年!等我到了林思时的年岁,再给你看——”
在他对面,梅望舒神色如常,微微带笑听着。不开口,不评判。
不信。
洛信原的声音便又哑在了喉咙里。
他深吸口气,换了话题。
“那,我便只能独自在宫里,等着下个月的满月之夜,雪卿找我?”
梅望舒这时才开口回应,“这是你我共同应下的第三条路。”
洛信原哑声道,“好。”转身离去。
坐在车中,扔下斗笠,抬手捂住了眼睛。
西阁当日,他陷入了绝望狂乱,几乎声声泣血,恳求她,给他个念想。
雪卿把她的清白身子给了他。
不止如此,还应下他,她会安安稳稳地留在京畿,时常可以见面,满月之夜邀约。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初听到时的狂喜。
那种自以为已经失去、却失而复得的的感觉,难以置信,令人迷醉。
那日从西阁离去时,他的脚步几乎都是漂浮的,独自在紫宸殿里,对着窗外春景笑了整日。
人哪,总是得陇望蜀,永不知足。
才短短半个月,他已经想要的更多。
然而雪卿那边……却不愿回应更多。
他猛然叫停了车,“叫齐正衡来,有事吩咐他做。”
半刻钟后。齐正衡大喘着气,原路奔回梅宅,把这次带出宫来的温补药方当面交给梅望舒。
“贵人吩咐要当面转交给梅学士。贵人原话说,‘这个温补药方极有效,但和你长久服的那种苦寒之药药性相克,一起吃会坏了身子。你在别院休养的那段时日把药停了,只吃这种温补之药。”
梅望舒接过药方,随手揣入袖中,“多谢他费心。”
转身欲走,齐正衡喊住她,“等等,还有一句交代。贵人说——”
“你身子不好,每月都有几天不舒服的日子,在别院歇着就是。何时入宫轮值,你自己决定,我不会随意召你。你可以放心停了原来那药,吃起新的温补药。总之,把身子调养好。”
梅望舒微微一怔,眼中泛出浅淡的笑意来,
“贵人体谅,不胜感激。劳烦你传话过去——原先吃的那种药,我手边原本也没几副了。温补药我会用起来,叫他放心。”
————
浓黑深夜,宫墙下灯火憧憧。
微服出宫的圣驾,从东华门悄无声息回宫,遣散随行禁卫,改召天武卫随驾。
周玄玉佩刀随行。
跟随着圣驾往西阁方向而去。
眼看着微服回宫的天子连衣裳也不换,默不作声走过一段山道,前方高处便是西阁,他脚下突然换了个方向,往一条少有人迹的青石小径深处走去。
周玄玉隐约猜到些缘故,屏息静气,在身后跟随。
果然,君王的脚步声在一处寻常假山前停步。
假山背后看守的禁卫急忙打开机关。
吱嘎铁索铰链声响中,石亭下方的石板左右挪开,密室开启。
两边石壁明亮的火把,照亮了黑暗密室。
洛信原走进密室甬道尽头的空石室,坐在唯一的那把木椅上。
回程路上始终沉重压抑的呼吸,在这空无一人的石室里,隐约弥漫的血腥气中,逐渐平缓下来。
他吩咐,“把邢以宁带过来。”
片刻后,石室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邢以宁穿的还是那身逃亡时的青色襕衫,镣铐加身,被人从石牢里推搡出来,狼狈地扑倒在地上。
天子的视线转过来,居高临下,落在地上那人的身上,淡淡道,“邢医官,好久不见。”
邢以宁趴在地上,自嘲地笑了声,“是好久不见了,陛下。”
“你我君臣认识那么久,也算是彼此熟识了。”洛信原端详着邢以宁的狼狈模样,
“邢医官生性谨慎,不算是胆大之人。这次突然辞官逃亡,算得上是这辈子最为大胆放肆的一次举动。”
“只可惜一个医官,精通医药,却不擅长躲避追踪,这才逃出去多久,就被抓回来。”
他笑了笑,“时运不济。可惜了。”
邢以宁从地上坐起身,“废话少说,要杀便杀。”他无所谓地道,“西市问斩的下场,臣早几年就准备好了。”
“杀你做什么。”洛信原好笑地敲敲桌案,“一句口供还没问出来呢。”
“你和梅雪卿是好友,处处帮她遮掩,这么多年了,始终把朕瞒在鼓里。”说到这里,声音里居然露出赞许的意思,”有能耐,有胆识。看在你对她的知交心意难得,朕不折辱你,也不刑讯你。”
他示意狱卒在地上放下纸笔,淡淡道,“朕手里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多了。只等你亲口供认不讳。”
“给你一个晚上。把你所知道的全部都写出来。”
“朕一言九鼎,只要你写出来,之前所有种种都既往不咎。天明便放你出去,住回你的大宅子,照旧做你的御前医官。”
“京城大宅子算个屁,御前医官算个屁。”邢以宁硬气地道,“臣活够了。还是把臣直接推去西市问斩吧。”
洛信原神色微微一动,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重新打量起地上坐着的犯人,眸光近乎欣赏。
“不错。雪卿交你这个好友,不算交错了人。”
他吩咐周玄玉,”把他身上镣铐去了。赐座。”
片刻后,镣铐除去。
邢以宁揉着手腕从地上站起身来,纳闷地坐到赐下的交椅上,心里惊疑不定,对于突如其来的礼遇,自己都觉得迷惑不解。
洛信原嘴角噙着淡笑,示意周玄玉带着所有人退出去。
只剩两人的石室内,他抚摸着拇指处的鹰首玉扳指,缓缓开口,
“你这么多年帮她隐瞒的事,朕都知道了。朕和她已经当面谈开,赦免了她的欺君之罪,并且封赏了她的家人。如今她人就在京城,身上依旧挂着翰林学士的职务,大半时间闲居在京郊别院。”
邢以宁的神色更为惊疑,半晌才道,
“陛下赦免了她的罪,那,那还抓臣干嘛。把臣一起放了呗。”
洛信原唇边的笑意更深,“把你抓捕回来,关入密室种种,都是试探。若是你在威胁利诱之下便出卖了雪卿,朕也留不得你了。”
他话锋一转,“通过了试炼,你很好。朕确实打算放了你。只有最后一个小问题,需要你在出宫之前解决。”
他抬手指了指地上放的纸笔。
“你给雪卿开的方子,虽说帮她推迟月事,不至于露出女子行迹,却是虎狼药性。如今两边把话说开,朕想治一治雪卿身上的寒症,免得她日后身子受苦。劳烦邢医官把方子默写下来,朕自会找妥帖的御医替她诊治。”
邢以宁琢磨了一会儿,起身过去拿起纸笔,蘸墨,盘膝坐在地上,提笔欲写药方。
才落下两笔,一个念头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心底。
“臣的方子,梅雪卿那边自己拿着。陛下如果当真和她说开了,要治她的寒症,为何不直接跟她拿,反而想方设法从臣这边要?”
他脸上的怀疑之色越来越深,立刻放下笔不写了。
“陛下当真和她说开了?她当真是自愿留在京城?该不会是使出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强留了人下来?”
洛信原神色不动,声音却冷了下去。
“朕并未强留她。她是自愿留在京城。”
邢以宁根本不信。
“谁知道陛下拿了方子到底要做什么。是要帮她治疗寒症,还是作为呈堂证供,把她光明正大地问罪下狱?”
“要方子,可以。劳烦陛下请梅雪卿过来,叫她当面跟臣要方子!”
洛信原的视线扫过周围石壁,淡淡道,“这种腌臜地方,怎么可能让她过来。我叫雪卿给你写一封信函可好?”
“信函笔迹,可以找人模仿。臣不信!陛下的心思太深,臣琢磨不透!”邢以宁一口回绝,坚决不肯写方子,索性连赐椅都不要了,抱膝往地上一坐。
两人在密室里僵持了小半个时辰,洛信原扬声召人进来。
“邢医官是个硬气的人。他一日不肯吐露药方子,便一日拘押在此处。”
“此处密室只有一个犯人,倒不必把邢医官关在牢里。他是个大夫,叫他领了差事,给密室唯一的那位犯人日日看诊,确保人不要死了。”
“何时把药方子写出来,何时把人放了,叫他出去重见天日。”
周玄玉领命:“臣遵旨!”
洛信原看出邢以宁的怀疑和迷惑,吩咐下去,
“把牢里那位带出来,给邢医官看看犯人。你在密室的时日,那犯人便是你的差事。”
片刻后,甬道外响起拖动声。
两名内侍合力,吃力地拖动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进来,浓烈的血腥气息瞬间布满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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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以宁是大夫出身,一眼看出来的名堂,比普通人要多得多。
他的目光里带了惊骇和不忍,只一眼略扫过便转过头去。
“怎么,觉得此人可怜?”洛信原声音里带着笑。
邢以宁今天是破罐子破摔了,梗着脖子回话,“不管此人犯下什么重罪,推到刑场凌迟,车裂,腰斩,各种酷刑处死,都随陛下的意。这般折磨算什么事,传出去也不怕毁了陛下仁德名声。”
洛信原接过周玄玉奉上的茶杯,淡定地喝了口茶,
“听你口气,竟不认识他了?从前日日相对,也算是你的熟人。”
邢以宁大吃一惊,又转回视线,仔细打量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
辨认不出身份。
倒认出了刚才拖人进来的两名内侍之一。
或许是在地牢里太久不见天日,那两名青衣内侍的表情麻木呆滞,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地。但其中一人的脸,分明是曾经随侍御前、风光无限的小洪宝!
邢以宁又猛地一惊,从脊背后面窜起一股凉气,
“……洪公公?你、你怎么在这儿?”
小洪宝听人当面唤他的名字,呆滞的视线终于抬起,落在邢以宁的脸上,幽幽地道,
“好久不见,邢医官。您不也落在这儿了。”
洛信原盖上茶盏,对邢以宁温和地笑了笑,
“小洪宝在这儿,当然是因为犯了事。他背叛了雪卿,就只配在地下活着。待上十年,二十年,等雪卿彻底忘了他这个人,朕或许会放他重见天日。”
“邢以宁,你不一样。你只是背叛了朕。只要你愿意把方子写出来,朕说话算话,过去种种既往不咎,立刻放你出去。”
他淡淡道,“邢医官是个硬气的人。但再硬气的人,也会渴求阳光,渴求地上的正常日子。你在这里好好想想。”
邢以宁缩在墙角坐着,沉默不语。
小洪宝倒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好事,激动得热泪盈眶,噗通跪倒在地,拼命磕头,
“只要能放奴婢出去重见天日,十年,二十年,奴婢也等得!感谢陛下恩德!感谢陛下恩德!”
洛信原放下茶盏,起身欲走。
邢以宁在背后突然开口询问。
“这犯人到底是谁?”
洛信原停下脚步,失笑。
“你当真不认识了?他可是——郗氏曾经的家主,堂堂辅政重臣……朕的亚父啊。”
邢以宁目光惊骇,霍然转回头去!
回忆起当年无限风光的权臣郗有道,再仔细打量地上看不出人形的躯体——
“陛下,你……你疯了。”
他捂着嘴干呕几声,断断续续地道,“梅雪卿若是见了陛下在背后是这幅模样,难道以后她还会亲近陛下?痴心妄想!”
洛信原平静地道,“她不会知道。”
“她是天下最好的人,值得天下最好的对待。在她身边的,只能是好的人,好的东西。一旦有了瑕疵,变坏了……就像小洪宝,不配再留在她身边。”
他在血腥气浓烈的石室里踱了几步,心平气和道,
“密室里的人和东西,处处腌臜,处处见不得光,被朕锁在这里,只配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邢以宁,你在密室里沾染了腌臜,以后就算放你出去,也再不会有机会接近她了。”
“至于雪卿……”提起这两个字,他的眼神蓦然温柔下来,
“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宫里有这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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