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者听了吴良的话之后,表情却并未出现明显的变化,只是有些意外的上下打量着吴良,下意识的问道:“阁下如此年轻竟已是朝廷的太史令,还专职编撰史书批注?”
倒也不怪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其实史官与医者在有些方面是完全相通的,医者需要积累大量的临床经验才能够药到病除,因此绝大多数名医成名时必然已经年过半百,而史官也同样需要大量的阅读量与阅历,因此等到有资格编撰史书批注的时候,往往也已经垂垂老矣。
因此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名医的形象与史官的形象都离不开一个“老”字,越“老”才越有说服力。
“如假包换,这是我的印绶。”
吴良呵呵一笑,随即从身上取出太史令印绶怼在了老者脸上。
“……”
老者好奇的观摩着吴良的印绶,嘴上却又说道,“我此生从未见过朝廷印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阁下的话我倒是信了,阁下的这些随行之人看起来虽不起眼,但方才擒拿我时却表现出了寻常的家仆护院拍马难及的雷厉,恐怕无一不是朝廷的精兵吧。”
“老丈好眼力!”
吴良顺势说了句好听的。
“既然阁下与我坦诚相见,那我便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请阁下稍等片刻。”
老者微微颔首,转身便又回到了那间小石屋中。
不久之后。
“叮铃!叮铃!叮铃!”
石屋中传出清脆的铃声。
老者便踏着这铃声走了出来,此刻他非但背上了一个木匣,手中还多了一个圆环状的金属物件。
伴随着老者轻轻摆动手掌与手臂,清脆的铃声便自这圆环状的金属物件中传了出来。
“这是串铃。”
听到铃声的同时,白菁菁便已经为众人解释了起来,“我父亲也有一个,走方医与其他的行当不同,不能一边行走一边吆喝,否则一步一声‘看病、治病’会教人觉得晦气,当然也不能挨家挨户前门询问,因此平日里走乡串户为乡民看病时,便摇动这个串铃,谁家中有病人自会出来相邀。”
“如此说来,此人竟还是个医师?”
竟还有人后知后觉的道,当即换来众人“关爱智障儿童”的目光,到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的确是个人才。
】
“若非货真价实的医师,断然不会有这种东西。”
白菁菁则依旧认真的讲解道。
说话之间。
老者已经重新回到了吴良面前,先是停下手中的串铃,接着又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我便是方技比不上你的华佗,见笑了。”
“啊?!”
听到这话,有人不自觉的发出一声惊叫。
就连吴良亦是瞪大眼睛,重新审视起面前的这位老者。
华佗?
这个人就是华佗?!
回忆起此前的种种细节,吴良一拍脑门。
错不了!
方才当白菁菁说张仲景与华佗不及他的时候,老者的表现便已经露出了一些端倪,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够露出那怀疑中夹杂着些许好笑、讥讽、不屑甚至是好胜心的复杂表情。
除此之外。
老者年纪也完全符合。
史书记载华佗应是生于1945年前后,到现在刚好接近五十岁,并且……吴良忽然想起,貌似有部分史书中便是将“华佗”的名字记作“华旉”,这才是他的真名,只是“华佗”比“华旉”更加顺口,在各种演义与民间传闻的加持之下流传度更广罢了。
所以。
毕旉……华旉……华佗!
敢情方才华佗自我介绍时,就是取了一个字形相近的字随便湖弄一下罢了,一点都没有走心啊。
我早该想到!
“原来竟是华神医,你可是我生平最仰慕的人之一,幸会幸会!”
想通了这些关节,吴良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华佗的手使劲摇晃。
得救了!
若是一个什么不知名的医者,吴良恐怕还得考证一下对方的成色,免得太过信任对方,最终非但没搞清楚这座“仙山”的秘密,反倒因此被庸医误导,耽误了功夫害了自己与瓬人军众人。
但若是华佗,那便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华佗的专业水平肯定没得说,而且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并且史书记载在这之后他还陆续为广陵太守陈登、江表虎将周泰治过病,那便说明华佗一定攻略了这处秘境,并且可能最终从这里得到了“扁鹊”组织的传承,甚至华佗那不幸失传的《青囊书》可能也与这个地方的传承有关。
这么去想,此刻华佗便像是此前的左慈一样,将会成为瓬人军众人此行的最佳向导!
不过有关奇毒的事情,吴良并不打算现在就向华佗坦白。
因为瓬人军众人所中的奇毒显然是“扁鹊”组织对付外敌的一种手段,而华佗得到了“扁鹊”组织的某种指引前来此处接受传承,那么他自然也是“扁鹊”组织的人。
这种情况下,华佗极有可能因为“奇毒”便将他们当做敌人,轻易坦白恐怕只能适得其反……
“不敢当不敢当。”
吴良的热情令华佗多少有些不适应,一边与他笑着一边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去,这才接着客气道,“阁下年纪轻轻便贵为太史令,想来必然也是满腹经纶的天纵之才,而我不过是一介走乡串户的草民,如何当得起吴太史如此尊崇。”
“如何当不起,华神医平日里所行皆是活人之善举,手下不知救治了多少条人命,仅凭这一点便已经可以与圣人相提并论。”
吴良连连说道。
“吴太史言过其实了,我虽医治过不少人,但也有许多无能为力的时候,其实在我手中,死去的人比活下来的人更多。”
华佗忽然叹了口气,有些伤感的道。
“华神医怜悯众生,果然医者皆有一颗仁心。”
吴良说着话忽然将华佗拉倒一边,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藏着掖着了,华神医,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哦?愿闻其详?”
华佗微微侧目,却还在继续装傻。
“据我此前调查所知,‘扁鹊’秦越人原本对方技一无所知,等到成年之后才忽然自一个叫做长桑君的人那里习得医术禁方,一举成为举世闻名的名医。”
吴良继续说道,“难道华神医便不觉得此事存在许多蹊跷之处么?”
“如何蹊跷?”
华佗面色微变。
“华神医行医多年,必然清楚方技医术就算是有人指导传授,也必须经过很长时间的实践才能够得其要领,绝非一朝一夕便可速成。”
吴良道,“但秦越人却完全打破了这个规律,因此我不得不怀疑,秦越人可能有什么可以令方技医术速成的奇遇,若非如此,史书中的记载便无法成立……这正是我一路寻访来到此处的真正原因。”
“那么吴太史的调查可有什么发现?”
华佗面色再变,但语调却还尽量保持正常。
“通过调查,我发现秦越人之前便已经有了‘扁鹊’,那‘扁鹊’与秦越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即是说,‘扁鹊’可能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摇铃救世的医者组织或门派,正如春秋战国时期的墨家一般。”
吴良凝神说道,“不过通过朔源,我又发现‘扁鹊’要比墨家更加悠久,甚至可以一直追朔到三皇五帝之时,因此我越深入调查,便越是心惊,而在对秦越人的调查之中,我发现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处秘境,这地方恐怕与‘扁鹊’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
华佗开始语塞,眉头也皱的更紧。
“希望我的探查方向是对的,若是如此,恰逢华神医也在这里,我愿助华神医一臂之力,使得华神医的方技医术更进一步,如此便可救治更多的苦命之人。”
吴良语气诚恳的道,“同时也希望华神医给我一些配合,助我了解这处秘境的往事,为老祖宗的历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唉,华神医应该知道,这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黄河的入海口,恐怕下一次黄河决堤之时便不复存在了,我无法阻挡黄河滔滔之势,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将此事记录下来,教后人知道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无私的医者组织,教世人知道方技并非贱业,而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事业!”
说到此处,吴良自己都被自己的这番话感动到了,情绪不自觉的激动起来,哪怕已经说完了话,胸口也还在不断起伏。
然而他心里清楚,此刻更有触动的绝对是华佗,因为他最后那句话正是瞅准了华佗的七寸有的放失!
史书中多次记载。
华佗虽然终身以医术为业,但也时常因为此事懊恼与不忿,归根结底原因正是这所谓的“贱业”二字。
在这个时代,医者根本得不到相应的尊重,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哪怕华佗早年就成为了名医,情况也并未发生任何改变。
吴良甚至能够想象的到,当他被曹老板下狱拷问至死的时候,当他在临死之前将《青囊书》交给狱卒希望狱卒传承下去、狱卒却不敢收下的时候,华佗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悲凉与悔恨,恨自己为何要从医。
果然。
“唉——”
一声充满无奈的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华佗的眼睛竟在不知不觉中微微泛红。
“唉……”
瓬人军众人亦是有人叹息起来。
这足以说明吴良这次的演讲有多成功,甚至有人望着吴良,正在思考他方才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的有感而发……太真实了,感觉根本没有任何技巧,全都是溢出感情!
如此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
“吴太史恐怕是天底下唯一一个能够查到这步田地的外人了。”
华佗吸了下鼻子平复下、情绪,抬眼看向吴良,正色说道,“如此下去,就算我不愿配合,吴太史也必定能够查清这里的事情,只是可能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既然如此……”
“不错,‘扁鹊’的确是一个隐于世间的医者组织!”
“这座山亦是天下医者毕生追寻的圣山,不过关于这座圣山的线索藏于一副流传已久古老的医方之中,只有对药理经脉的理解达到一定境界,才有可能在研读那副古老医方时感应到圣山的征召,前来接受‘扁鹊’的传承洗礼。”
“而似吴太史这般仅凭一些史料记载与个人推测便能够寻到此处的人,虽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恐怕也是除秦越人之外的第二个人了,谁又能说这不是吴太史命中该有的机缘呢?”
成了!
吴良心中暗喜,嘴上却又像是作出承诺一般道:“或许这也是我与华神医命中该有的机缘,日后这机缘一定会发挥作用。”
“不过我需要提醒吴太史的是,就算已经寻到了此处,也并非谁都有资格接受传承洗礼,若是无法通过‘扁鹊’留下的终极考验,最终非但无法得到传承,还会似那些白骨一般永远留在此处。”
华佗神色严肃的道,“不瞒吴太史,我如今也是陷入了困境,因此才不得不在此处定居下来寻找方法。”
说着话的同时,华佗毫不避讳的掀开了自己的上衣,将整个胸腔呈现在吴良等人面前。
吴良等人凝神望去。
只见华佗的腹部竟也有一团乌青,不过他的这团乌青显然要比吴良等人的更大,已经扩散到了比篮球还大一些的面积,乌青周围的青色丝线则已经攀附到了隆起的肋骨上面,看起来更加瘆人。
“这……”
吴良心中暗惊,想不到华佗竟与他们同病相怜,而且从乌青的扩散情况来看,华佗肯定会在他们之前殒命。
不过吴良依旧没有轻易坦露他们自身的情况,而是不动神色的问道:“华神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扁鹊’留下的终极考验。”
华佗放下衣裳澹澹的道,“通过考验的方法就藏在这座圣山之中,只是现在我还没有任何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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