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因为这顿训,等我三天后再去学堂,查文斌已经退学了。原因,据说是他的养父母不给他读了,其实是马肃风,这件事被他知道后他明白这孩子已经不可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可以拥有普通的童年了。
洪村和五里铺是两个村庄,本就来往不多,所以,我和他的联系中断了很多年,等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家庭已经发生了巨变。
童年里,基本就是那样过来的,到了70年代,那一场被称为“十年动乱”的灾难已经达到了巅峰,并从大城市开始一路燃烧到了洪村那样的小村庄。红宝书和红袖章也开始在洪村普及,每天无所事事的学生青年为了响应号召开始到处批斗牛鬼蛇神,洪村总共也就百来户人家,外加四周的几个村也都陷入了那场浩劫。
我的父亲曾经当过兵,在文革的前几年我们家还算是革命家庭,我每天也会跟在那些大孩子的后面乱喊着各种口号,看到他们把那些“封建主义走资派”和“臭老九”们抓起来然后贴上各种大字报,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样的灾难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那一年,我十五岁,中学早就听课,母亲去了外婆家,我与父亲在家中午睡。大夏天的晌午很热,才吃过中饭就听见屋外传来阵阵的口号,那群红小将们又打算去抄谁的家了。若不是父亲不允许,我也会加入他们的队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是父亲说那只是在胡闹,都是一群小屁孩,懂什么革命。
“哐当”一下玻璃的破碎声把我和父亲从睡梦中惊醒,接着包子般大小的石头开始从外面像雨点一般砸了进来,父亲赶忙拿着一床被子披在我头上,我俩尚且还搞不清是什么状况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打倒夏老六!把洪村最大恶棍揪出来示众!打倒夏老六,打倒宣传封建迷信的四旧毒草传人!……”
父亲一听这些话,立刻就火了,也顾不上穿衣服,只身一条红色的内裤顺手拿了把菜刀就冲了出去,他才出门就被一阵石头雨给砸了回来,只见外面站着一群手拿红宝书,肩带红袖章的红小将,领头的那个也是洪村的,叫元宝。元宝比我要大三岁,他身旁站着二十几个小年轻,是那波人的头,一个个都是恨不得要吃人的劲头。
元宝那阵子风头正旺,据说县里的革委会头子有意提拔他做个下手,他拿父亲开刀是听老一辈说我爷爷是以前是个道士,死的时候留下来过一个罗盘,而那个罗盘又恰好传给了我父亲。于是,这边成了我父亲是封建迷信四旧毒草传人的罪证,这只是其一。
其二,我父亲建的那座房子用的砖块是从原先村里最大的“豪宅”上拆下来的,有的部件诸如挑瓦和墙头都是带有飞禽走兽的,在过去,那是地主贵族家才能用得起的。于是,他们觉得可以跟我父亲再按上一条地主阶级享乐主义复辟的典型。
我父亲为人比较耿直,脾气又颇为火爆,在村里向来是有一说一,是个有些声望的人。他不止一次的在公开场合骂过那些为非作歹的红小将,说他们是土匪强盗,是打着革命幌子的一群小流氓,并且不允许我与他们来往。这些事情都让元宝怀恨在心,为了彻底一次打倒我父亲,他甚至加上了一条:夏老六根本不是革命军人退伍,而是彻彻底底的逃兵,并且污蔑怀疑他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
有了这三条“罪状”,在那个动乱年代基本就意味着可以朝死里整一个人,加上县里又有人给他做后盾,虽然他之前有些怵我父亲,但禁不起接二连三自己“成功”的鼓励,暴力已经完全占据了元宝的大脑,于是精心策划了三天后,他纠结了一群文革小将准备彻底抄了我的家。
“夏老六!你放心手中的武器,不要在做无谓的反抗,我们的身后是广大的无产阶级人民,我们有着人民的力量做后盾,请你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接受人民对你的审判!”
我父亲岂是好惹的人?经历过战火洗礼的男人,面对着子弹和刺刀都不曾退缩的男人哪会被这几个毛孩子给吓住,他随手抄起墙角边的一个酸菜坛子一个大步冲出了屋门,冲着那些人便狠狠得砸了过去,吓得那些家伙四下逃窜。
“我去你娘的,滚回去喝奶去,一群小兔崽子来这儿撒野!”
“啪”得一声,酸菜坛子在人群中间炸开了花,污水飞溅淋了他们一身好不狼狈,而父亲此刻则是双手插着腰,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插在红裤头上就立在屋子门口对他们瞪着眼。
那些个红小将们打着革命的旗号无往不利,“攻城拔寨”是缕缕得手,还从未遇到过敢反抗的,尤其是这般模样反抗的。再加上我父亲发起脾气来那副模样也的确很吓人:青筋暴出,眼珠子瞪得老大,脸黑的跟张飞似得,这些都是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才有的无畏。
面对这样的男人,几个毛头孩子自然是乱了分寸,纷纷都往元宝的后面饶,生怕自己就被盯上了。而元宝此时已是骑虎难下,这要是不冲吧回去就会颜面扫地彻底丢失自己的地位,这要是上吧,见我父亲那模样他也没胆,于是他便想了一招对着屋里喊道:
“小忆啊,现在我代表无产阶级革命委员会向你传达一项指示,组织上认为你和你夏老六不是一路人,我们已经考察过了,你是值得信任的好同志。现在你要站出来跟夏老六划清界限,要跟我们揭发出他的罪状,只要你做到了,我保证会在批判大会上为你作证,并引荐你做我们这一片的副队长!你要认清敌我关系,不要包庇阶级敌人,夏老六今天敢和人民作对,人民就一定不会放过他!”
“我干你大爷!”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抄起屋里的另外一个酸菜坛也冲出了屋子,朝着他们砸了过去,我的力气没有父亲的大,只是落在了他们跟前,但是效果却是一样的。
看着自己手中的红宝书被酸菜水溅的透湿,元宝突然跟打了鸡血一样大吼道:“他们敢破坏**语录,这是要造反!今天一定要打倒夏家父子,一定朝彻底铲除这对危害一方的恶霸流氓,给我冲啊!”
这群红小将都是一群年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他们可不是什么善茬,也不是空手来的。手里除了红宝书之外更是带着家伙事,什么棍子,绳子之类的一应俱全,有个邻村的家伙手上还拿着把匕首。
或许是他们这一路“革命”走的太顺了,也或许是他们被带头的元宝又给点燃了那股暂时熄灭的暴力火焰,二十几个小伙挥舞着手中的家伙跟潮水一般得冲了进来。
而我的父亲和我,这对夏家父亲,一个穿着红裤衩,一个穿着黑裤衩,两个男人,光着膀子,两把菜刀硬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在原地并肩站着,等着……
“噗”得一声,元宝的肩头鲜血一冒,父亲的菜刀砍到他的肩膀时自己的脑门上也结结实实挨了一棍,血跟着也流了出来。
他再凶也毕竟还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阵势,当即就差点吓晕了,一阵狂叫之后也顾不上“革命”了,掉头捂着肩膀就跑。
而父亲抽回菜刀,寒光再次闪起,又是一刀砍翻了冲上来的一人。接着,我只看到那些平日里走路都习惯横着的红小将们纷纷丢下手中的棍棒,互相搀扶着撒着脚丫子朝着大门口狂奔,一顿鬼哭狼嚎,而我则和我父亲各自拿着菜刀赤脚在后面狂追……
一直追出去两三里地,浑身是血的父亲手握菜刀站在村口,来看热闹的人把我们父子俩围了里三圈,外三圈,那些孩子已经开始吓得瑟瑟发抖了,但嘴巴依旧还不饶人。
“夏老六,你给我等着!”这是元宝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挥刀还要砍被几个人给拦住了,村里的人对那些红小将们喊道:“还不跑,在这等死嘛!”那群孩子见状终于有人出手阻拦了,趁着这个机会一溜烟的边跑边骂出了洪村,想必是出去找救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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