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钻进轿子里,等候多时的轿夫们扛起轿杆,一用力抬起轿子,脚步平稳地走起来,直奔朝阳门。
没走多远,就听到轰轰隆隆的锣鼓声响,扑面而来,一声响过一声,声音震天。
汪道昆甚至觉得轿帘布都被震得一抖一抖的。
接着是人声鼎沸,就像熊熊燃烧的篝火,时不时传来欢呼声,轿子慢了下来,很快就停住了。
汪道昆挑起轿帘问道:“前面怎么了?”
放下轿子,站在旁边歇息的轿夫头子马上弯腰应道:“老爷,前面在欢送应征的京营子弟。”
“欢送京营子弟?”
“是啊,朝廷征伐察哈尔,从京营子弟中征召了上千人。他们弓马娴熟,就是缺上阵立功的机会,这下可是得偿所愿了。”
“如此大张旗鼓的欢送吗?”
“老爷,这是太常寺跟顺天府搞的。前些日子新军营开拔,场面比这更壮观。太子殿下领衔,勋贵外戚、内阁尚书和文武百官们都来了,半个京城的百姓也来了。
那家伙,锣鼓震天,旌旗漫城,比过年还要热闹。太子殿下亲自给二十位军士和军校代表倒酒敬酒,相送十里。
然后太子带头,上万人齐声高呼大明万胜,再齐声高唱军歌。那场面,啧啧,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跟那天比起来,今天算是小场面。”
汪道昆更好奇了,干脆钻出轿子,看到李时珍、万全、屠隆和潘之恒也钻了出来,站在路边看热闹。
只见上千名青年身穿戎装,头戴大帽,腰配钢刀,背弓带箭,每人胸前都戴着一朵红花,列着整齐的队伍,从朝阳门走出来,
朝阳门两边站满了人,有老人妇孺,含着眼泪在跟亲人们挥手告别;有年少女子,躲在人群后面,冷不丁地抛出桂花枝。
这些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没有那么多讲究,也讲究不起来。
那边空地上,摆着十几面大鼓,还有十几面大锣,一班乐手在卖力气地敲锣打鼓。
砰砰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
上千青年全部走出来,在门前空地列成一个方阵。
一位年纪五十余岁,发须花白却十分健壮的男子,一身戎装,头戴大帽,往前一站,右手一举,锣鼓声停止。
他接过一个铁皮大喇叭,对着青年们大声喊道:“应征国战,吾等荣耀!奋力杀敌,光宗耀祖!”
最后,他竭尽全力仰天长吼着:“大明万胜!”
上千青年大声吼道:“大明万胜!”
连吼三声,方圆十里寂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一位军校上前,大声吼道:“军歌,万人一心兮,开始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上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只能说略有旋律,其余完全靠吼,却吼得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汪道昆忍不住动容,转头问轿夫,“这歌是新出来的军歌吗?”
轿夫看得出神,汪道昆问了几遍才被惊醒,转头过来答道:“老爷,这是新军营传出来的军歌,据说是戚伯爷写的,经太子殿下钦定后,在军中传唱。
这些都是京营子弟,都学得烂熟。”
他眼睛里满是羡慕,让汪道昆看了十分感触。
“看你模样,甚是羡慕。”
“怎么不羡慕?自从太子秉政后,现在当兵待遇可好了,粮饷管用,按时发,不再被克扣漂没。打完仗都有犒劳,打胜仗有犒赏。运气好建功立业,封侯进爵,运气差点,也有田地分,有赏银拿。
我那个胡同的胡老三,他家老大跟随戚伯爷出征喀喇沁。
运气真他娘的好,祖坟冒青烟了,居然斩杀了辛爱的岳父和第四子,授了正四品宣威将军,还得了开平那边的上百亩地,一下子做起老爷来了。
可惜啊,我只是有把力气,弓马武艺不精,年纪又大了些,要不然我也去应征从军。不过我把我家老大老二送到忠武学堂去了,看看祖坟有没有冒青烟,能不能博个前程出来。”
看到轿夫一脸的跃跃欲试,汪道昆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上阵杀敌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呵呵,喝水都能呛到呢!前程富贵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拿命博。
受伤了朝廷有津贴,有去处安排,保一辈子无忧。真要是丢了性命,有抚恤金,兄弟子侄可荫一人入士官学堂,或进讲习所也可以。
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世世代代吃苦,能有个机会翻身,拿性命搏一回又如何?怕就怕连博命的机会都没有,子孙还得世世代代接茬吃苦。”
看着轿夫脸上深深的皱纹,被晒得漆黑的肤色,汪道昆觉得他的话有些偏激,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接下来是顺天府尹刘应节带着四位父老上前给京营子弟们敬酒,众人一饮而尽,周围的人热烈叫好。
两刻钟后,欢送大会结束,众人纷纷散去,朝阳门的路又逐渐恢复通畅。
汪道昆满腹心思地钻进轿子里。
轿子被抬起,嘎吱嘎吱地平稳向前走。
进了朝阳门,来到了东城,喧闹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上好的漳绒,禁内赐名天鹅绒,油光滑亮,不买也来看一看!”
“西洋货,真正的西洋货。玻璃器皿,能照得清清楚楚的玻璃镜,全是真正的西洋货!”
“二十四小时准点的钟表啊,有座钟,有怀表,钦天监认证,一天晚点一刻钟,我把婆娘赔你!”
“快来买啊!上好钢材打造的菜刀,削铁如泥!哪里来的好钢材?开平永安钢铁厂的好钢材!太仆寺指定专造兵甲的厂子啊,你说钢材好不好!”
叫卖声彼此起伏,富有节奏,夹杂响起的驮马骆驼铃铛声,像是在给它们伴奏。
汪道昆听得哭笑不得,几年没来京城,想不到变成这样了。
市侩气息更浓厚,但是看上去更有生机和活力。
拐到另一条路上,听到有人在路边大声宣讲。
“同胞们!北虏察哈尔部,是我大明北方心腹大患。屡次抄掠辽东京畿,数以万计军民死伤,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现在朝廷下令北征讨伐,铲除边患,百姓可永享太平。同胞们,将士们在前方为了我们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有力出力!这里有五千双布鞋的单子,布料针线官府出,就请父老乡亲们出个手工,闲暇时帮忙做一做。有没有哪位父老乡亲们出来分一分。”
寂静了一会。
“同胞们,想一想,我们做的这些布鞋,会穿在前方将士们的脚上。他们有的是我们的子侄,有的是我们的邻居,大家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现在他们在北边为大明卖命流血,我们难道不应该给他们做双布鞋吗?”
等了十几息,一个妇人的声音喊道:“给我十双,我家老四从征,说不定我做的鞋,他就能穿上。”
另一位老妇人的声音响起,“给我三双,我邻居家的老五从军去了。那小子平日里可孝顺我了,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就只做三双吧。”
有些惊讶的汪道昆挑起轿窗布,远远地看到一位老妪,弯着腰,颤颤巍巍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上前接过一包鞋料。
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又似乎被什么烫到了。
这或许就是民心可用。
短短数年,京城完全大变样了,变得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汪道昆心里越发地好奇,迫切地想向好友王世贞询问这一切。
其实他跟胡宗宪、戚继光、王一鹗的关系非常不错,胡宗宪、戚继光、王一鹗多次去信,要举荐他复出。
可汪道昆已经对仕途心灰意冷,觉得朝堂并不适合自己,更愿意游历各处,编写剧本,与好友同唱。
前些日子,海瑞往华亭徐府门口一站,自报家门,吓得徐府大公子从后门连滚带爬地逃去苏州。
然后他再往松江府衙一坐,一声不吭。
权势熏天的徐首辅马上修书,亲自派二子回来,主动交出三十万亩良田,连带着南直隶数十户世家高门吐出了上百万亩田地。
海瑞把该还给百姓的田地还给百姓,剩下的田契一卷,全部封存递交给户部,一身青衫,一位老仆,飘然离去。
汪道昆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世道有变,心也有所动,借着王世贞的邀请,打着交流昆曲的旗号,带着好友屠隆、潘之恒上京,打探一下风向。
刚到京城,就发现确实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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