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乎乎的赤道雨林,从未听过的虫鸣鸟叫,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的气味。西斜的霞光穿破树叶,在水雾散射中呈现出光的窗帘,再没有比这更瑰丽的丁达尔现象。这里每个细节都像来自于陌生的异域外星,唯独拦在路中央的粗木让人觉得很熟悉、很不合时宜,这种摆法应该是城里的风景。
“该收过路费了吗。”万店长停下车,伸着脖子看看,后脖颈从领子里带出一股蒸腾的潮气。
珂洛伊面对这突发情况,心中涌出新闻从业者的兴奋和一个女孩该有的不安。作为战地记者,她知道这是人为放置的,意味着附近有埋伏、即将发生冲突。可自己又不是女超人或女兰博。她曾跟随蒙击到过很多地方,但还从来没深入过一片雨林,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万店长拉开车门,迈腿下车:“活该倒霉。”话还没说完,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而类似哨音的鸣响,没等反应过来,他就觉得车门像是被某种高速弹丸击中了,发出砰地脆响。
珂洛伊顺着声音来向望去,林木杂乱交错,什么都看不出来。她扭头看万店长,才发现他在发抖。就在万店长胳膊旁边、后视镜前迎风面和活动关节处,赫然插着一根长箭。珂洛伊很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她在荷兰时曾听说过,这是吹管用的毒箭。
“这只是警告,一个警告。别慌,”万店长哆哆嗦嗦地对珂洛伊说,“这是达雅族人,我很懂他们。像我一样慢慢地下车,别隐藏自己的眼神,也别直视他们的眼睛。”
珂洛伊点点头,拉开车门。
树叶悉悉索索声中,前面有几个人影晃了出来。都是些****上身的青年人,皮肤布满刺青,表面泛着一层辉光。头扎羽毛、胸前挂着圆盘饰物。珂洛伊是第一次接触达雅族战士。在前往婆利洲之前她曾经了解过这个原住民族群,但第一次接触难免紧张。聊以自慰的是,她知道这个民族早就不再猎取人头作为装饰。身上还背着吹管,但并不妨碍他们携带乌光锃亮的03式自动步枪。枪械虽然令人害怕,但也表明他们从事着现代战争,沟通应该不成问题,最多只是军服比较鲜亮特别而已。
她把心放了下来。远处的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珂洛伊看到有几个人正在往树上吊起什么东西。路中央已经垂吊了一些、是人的死尸,而且全部都没有头颅。她惊愕地捂了捂嘴,看来自己的判断不完全对。
万店长走过来,挡在珂洛伊身前。既然自己夸口是印第安纳-琼斯般的传奇角色,硬着头皮也得装下去,况且现在也无路可走。他转头对珂洛伊说:“那些尸体是马都拉人。别怕,我全懂,达雅人对华人还是很友好的。呃,对外国人应该也很友好。千万注意,别正视他们的眼睛。”
达雅人总是出其不意。
正当万店长回头嘱咐珂洛伊时,身旁突然跨出几人,堵在他前面。这群人岁数稍大,身后还跟着几名妇女、她们的耳朵都坠着一大摞沉重的耳环,耳垂一直垂到肩膀。妇女躲到男人后面,就像万店长和珂洛伊的位置一样。
珂洛伊对万店长的勇敢表现颇有些意外,她一直认为好色的人肯定胆小,没想到万店长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其实万店长确实是个胆小的人,不然也不会错失两次重要的发财机会。一次是甲午年战争刚结束时他在商船上观察到废弃木头人随洋流漂移的轨迹,另一次是梅特利泽重武器经营店的发财之道,两次都是关于木头人的重要线索,靠着这批战争遗留物足以发笔横财,但万店长就是不敢碰。他的胆小不但错失暴富良机,更令他在自己苦心经营之店铺被欣蒂吞掉后选择灰溜溜地离开新东都。
珂洛伊想象不到,这样的一个男人若是以平时的秉性,此时早就应该逃之夭夭。可万店长为了她,这回完全是豁出去了。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这群达雅族战士,也不懂他们的交流沟通,只是在古晋听过一些和他们打交道的传闻而已。
他从未那么勇敢。其实就连万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毕竟女人的美貌还不至于唤起男人的勇气。将来如果有一天万店长回忆起今天的事情,他可能会说恐怕是因为魔力吧,不可思议的魔力。有的女人会令男人发怵甚至害怕,欣蒂就是这样;而另一种女人却有着说不清的魔力,会让男人甘愿为她们牺牲。
她们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具备的特质。就像珂洛伊,心思永远都在蒙击身上,而那些曾为她做出付出或牺牲的男人们,珂洛伊却从来没注意到。
万店长把步子挪了上去,抬手按着胸口,用中式特有的卷粗舌头英语说:“朋友。我们是朋友,来自下游。”
领头的达雅族战士立即掏出枪:“下游人。那么,你们有快船!”
达雅人也在说英语,这里并没有受到中央大陆的影响。
“快船?什么是快船?”万店长只能重复英语词汇,他没理解对方的意思。
“往返冥山的船,往返彼岸的船!”
“我不知道,你是说船。”
“没有快船就该死!下游人不该到这里来,下游人都该死,我要把你们全杀死。”
万店长听不明白,但珂洛伊听得很清楚。她听到对方说“往返彼岸、冥山的船”时就有些吃惊,甚至兴奋,虽然面临着死亡威胁,但是离蒙击更进一步了。不过她并不知道万店长听不懂对方说的话,还以为这位胖乎乎的店长正在为自己保守“冥山之船”的秘密。现在万店长即将被人用枪打死,珂洛伊立刻挡在前面,肯辛顿-切尔西区的英音几乎让她变了个人:“抱歉,请原谅,打扰你们一下。”她的开朗大方感染着每一个人,甚至把达雅族战士吓了一跳。
珂洛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把这里的雨雾都驱散了,“我是记者,每日通讯社的。我们曾经报道过你们的战斗。”她一边说,一边从挎包中拿出相机,取下护盖拨开开关,然后用她那迷人的蓝眼睛看着对方,“我们一直想继续了解你们的战斗,让全世界都知道战士们的努力。呃,我可以拍张照吗?”
领头的达雅族战士愣了一下,他看了看珂洛伊,有些困惑,又看看万店长,心中对于对方的角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万店长就像所有“下游人”——也就是沿海的城里人一样让人生厌,尤其是那副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很懂如何与达雅族交流的自信样子,看着就想砍下他们的头。可是珂洛伊让人不熟悉,白人、铂金色头发,像是天上来的人。于是这名达雅战士反而觉得万店长是同类同族了,他问万店长:“这是谁。”
“朋友,她也是朋友。”
“从哪里来,也是下游吗。”
“海上,她从海上来。”
“海上?她的船不行,没有用处。”
珂洛伊又往前靠近一步,像个专业战地记者那样举着相机招呼达雅战士:“来,都过来吧,靠近点我们拍张照,让世界看到我们的战斗。”
不知所措中,领头人朝旁边一挥手,达雅战士们便围到珂洛伊身边,冲着她的镜头做出手握钢枪的坚毅样子。他们并不是与世隔绝的土著,跟所有人一样,都是捍卫自己土地的战士。
珂洛伊的活泼把这里的气氛彻底改变了。她还跑到达雅人中间:“来,我们合个影,不介意吧。”没人介意和这位天使般的女子挨得又近又紧。
时间就这样流逝了。
达雅战士的领头人又是出其不意地振臂一挥,其他战士随即分散。他指着无头尸体对万店长用英语说:“边界。”
“边界。”他重复。
“下游人不要参与,这是我们达雅族的战斗。”
说完,他带着年长者和妇女隐没在公路另一侧的丛林中,其他人不断把更多砍下的树木运到河边。
万店长擦了擦汗,请珂洛伊返回车上:“原来不是拦路,可能是造船吧。我就听他们说船啊船的,完全不知道在搞什么。”
“他们说你有往返冥山的船。”
“啊?往返冥山的船,仅此而已吗?那我有啊。”
“你能分给他们吗?有那么多。”珂洛伊有点吃惊,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是往返冥山的船,可她已经把这种船类比为“往返彼岸的船”、追上蒙击的关键。难道那是一种很不重要的东西吗。
万店长再次启动车子,天已经暗下来了。“谈不上重要,就是动力舟艇,中央大陆的部队当年沿河而上,留在上唐基地的。达雅人要返回上游的冥山就得逆流而上,这几天河水太急,动力艇才能快速逆流航行。这我有的是嘛,就在上唐基地。”
“你是说,往返冥山的船就是船,冥山就是山?”珂洛伊的愕然和失望溢于言表。
“是啊。冥山是达雅人的圣山,就是一座山、在上游。不是阴曹地府里的山。”
“你说的,赌到的宝藏就是动力舟艇?”
“上唐基地每一点东西都是宝藏,还有更多的你没见到哩。”万店长倒是恢复了精神。
“原来如此。”
珂洛伊恢复了平静。没关系,也许这条线索弄错了,也许自己错过了什么关键。事情还不明朗,什么都不必急着下结论。目前为止,支撑珂洛伊的只有对蒙击的情感,都快要成为一种信仰了。信仰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逻辑,就像爱情一样。
“不过,你说的彼岸世界,我确实听人说过。”万店长打开车前灯,“到了上唐基地,我介绍你认识个人,那人知道。”
“先谢谢了。”
珂洛伊表现平静,也许是累了,也许对万店长有些失望。她明白了自己应该保持一个专业记者的素养,不要在行动中灌入自己的主观判断、不要预设、不要幻想,一切从客观事实出发。
天色越来越暗,她也困顿起来。
车灯照亮的范围越来越窄,前方还是密布的雨林和简易公路。因为骤然而至的失望,珂洛伊整个人变得很消沉,像个雨中小动物似的渐渐蜷缩起来。
“到了。”
前轮转向,大灯横着一扫,把左边的景物依次点亮。树突然没有了,变成一块斑驳的广告牌,上面刷着极富中央大陆特色的宋体白边红字“欢迎”,四周印着很多不知所云的照片。
“等等,等一下!立刻停车!”珂洛伊忽然像触电一样惊呼。
“怎么了。你别下车!”万店长警告,“晚上容易被蛇或者毒虫咬到,而且这里有豹子。”
珂洛伊确实没有下车,她趴在车窗上,看了广告牌一会儿,然后又靠回椅背上:“没什么,我以为我看到了他,刚才好像有他的影子。”
“谁?”
“没,什么都没有,刚才我眼花了。”
“也没准,你今天太累了。”
车子一颠,视线开阔起来,蓝紫色的天穹一望无垠。这里是两河中的孤处,旧名上唐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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