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色,雨势就完全止息,乌云散去,露出铅蓝色的夜色与圆如玉盘的明月。***
趁着月色尚好,浙闽军邓禹、王徽所部从夹河防塞撤出,与此同时,浙闽施和金部从北面横山城撤出。
断流的杉溪在月光照耀下,暴露出丑陋的河床。断流已近二十天,只是断断续续的下过几场雨,河床还是烂泥满坑,叫人无法涉足其中。
数以千计的将卒,沿着东岸大道北上,大公子临别前的训话,叫诸多将卒心情热血翻涌。虽说也有些人能认识到奢飞熊的训话有“相欺”之嫌,但能先一步撤出夹河防塞,总要叫他们少些怨言。
在东面的山林不断的传出“啾啾”之声,仿佛一群鸟在密切关注着山坡下的夜行军营伍。看到浙闽军负责行军刺探的游哨拉网式的走过,潜伏在山林里的三名淮东军斥候静悄悄的往山林深处移动,三人在一处林隙里相互交换着眼神:往北撤出的确实是浙闽军将卒,非是民夫所扮。
两名斥候继续盯住山坡下北撤的营伍,一人往南面的深山密林钻去,绕往官溪岭前垒大营报信……
邓禹、王徽所部一走,夹河防塞驻兵就将减少一半。
明色晴好,极目远眺,能看见淮东军设于梅花山巅之上的望哨,奢飞熊心想:既然他能看到那边,那边多半也能看到邓禹、王徽所部从北塞门撤出的情形,如惊涛骇浪的攻势应该会来临了吧?
虽说淮东军很快将在防塞正面的三万精锐兵力一起压上来,虽说留下来断的兵马才一万两千余众,眼前所面临的困境,却叫奢飞熊有一种血液快要燃烧起来的沸动。
奢飞熊按住腰间佩刀,站在战棚之下,环顾左右随他断后的诸将,问道:“尔等斗志还有几斤几两,可有胆与我同叫淮东军死无葬身之所?”
“必叫淮东军死无葬身之地!”诸将轰然应诺。
在月色之下,站在战棚下的这些将领,或年轻、或苍老、或满脸风霜、或略显稚嫩,但他们的脸上在这时都没有一点惧意。
十年东闽战事期间,他们追随在大公子的身边,无论处境多么艰难,都没有屈服过,他们相信大公子依旧能带领大家走出困境,眼前不过是八闽子弟遇到另一个波折而已——为八闽存,死又何惧!
奢飞熊很是满意,拔出腰间佩刃,斜指圆月,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用一种沉郁的腔调喝道:“为八闽存续,死又何惧!”
“为八闽存续,死又何惧!”诸将相应,城头的守卒也随之呼应,在相比较以往静寂得有些过份的夜里,这些呼喝声传荡着,仿佛惊浪骇浪,在防塞内防传荡!
攻城墁道筑成之后,为防止浙闽军趁夜毁之,淮东军在墁道的另一头,用盾车结营,填以床弩战械,驻以精锐,将墁道附近的城头守兵都压制住,叫他们不敢接近墁道,更腾不出手来破坏已经接到城头上的墁道。
防塞城头守兵的反应,最先惊动墁道另一头时刻惊惕着的淮东战卒,很快数点营火在远山头燃起,并有高举火把的传令兵骑兵在南面的河谷里飞驰,身影在火光之下隐隐若现——传令出兵的金角之声很快响震战场。
淮东军果断不可能将登城作战的时机拖到天亮之后,几乎是拂晓之前最静寂、最黑暗、圆如玉盘的明月也给乌云遮住的时刻进行登城作战。
淮东军将卒登城来肉搏,反而会限制住战械的应用——看着淮东先遣人马从墁道攻上来,奢飞熊从左手军卒手里接过一面护盾,执刀在手,大步走过去
城头与墁道相隔的垛墙,是用垛墙车临时拼接起来的,约齐胸高矮。原先的垛墙,差不多都给淮东的抛石弩打断、打残。
看着攻上来的淮东将卒高举陌刀、刺枪等长器,而在人群之后,有淮东兵手里拿着火油罐,正要拿火石打燃——当然不能将淮东兵将火油罐点燃掷来乱了阵脚,奢飞熊一脚将当前的一辆垛墙车踹出去,直接挤在墁道前头杀来的十数淮东将卒撞去。
奢飞熊有神力,垛墙车用厚木制成以充当垛墙,压手极沉,一辆车有三百余斤,叫奢飞熊踹得横飞而出,比擂石滚木齐下还要骇然大势,墁道前头的七八个淮东将卒顿时给撞倒七脚八歪,还有两人从墁道两侧滚落下去。
奢飞熊大喝:“淮东儿又非虎狼,有何惧焉?”当下冲出城头,踏步墁道之上,横刀劈出,将当前一淮东卒的盔脸劈开,血溅丈余。
淮东将卒都带铁盔,奢飞熊力大刀好,能将铁盔劈开,将人脸劈开,但刃崩刀毁,下一步相格,刀必然要断。奢飞熊夷然无惧,喝道:“拿刀来!”手里没有停下,一刀沉劈而去,杀在一淮东卒的肩甲之上,刀应声而断,但淮东卒倒像是肩骨给打碎一般、嚎叫滚下,这时旁边恰有扈从替一把刀过来。
奢飞熊近十年来都将兵而战,已没有身先士卒的机会,叫旁人忘却了奢飞熊才是东闽第一勇将——这一刀劈出,鲜血激溅,叫随同冲下墁道的精锐扈从也热血沸腾起来,不再强拉奢飞熊返回城头,而是嗷嗷直叫随同着从墁道打杀下去,都激出平日十二分的血勇。
在墁道上,淮东缺乏能与奢飞熊有一战之力的勇将,而奢飞熊的猝然出击,又叫淮东附城的将卒措不及防。最先登上墁道的一队淮东甲卒,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奢飞熊率扈兵如狼似虎的扑下来?接连两队甲卒都给奢飞熊杀得丢盔弃甲,连所携的数十枚火油罐都没有点燃,从墁道滚落下去,或碎或残。
奢飞熊连着喊过十一声“拿刀来”,也接连打毁十一把狭脊战刀,他的人也已经打到墁道的底端,壕堑就在眼前。淮东军也不急于过来围攻,而是从两翼围住墁道底端,守住阵脚,以弓弩相射。
奢飞熊肩背各给射中一支箭,更多的箭给鳞甲弹落,即使所中的两箭也算不上重创。奢飞熊见淮东军的阵脚依旧稳若金汤,他不能靠打溃一队淮东卒将淮东军的整个阵脚打垮掉,只能且战且退。
奢飞熊连杀十数淮东卒,夺下整条攻城墁道又安然退击,还叫弓箭手射火箭将墁道角那些打碎的火油罐点燃,使十数淮东卒身上着火,狼狈不堪的滚地灭火。城头的守兵的斗志也迅速复苏,甚至还果断的射杀城下阵脚慌乱的淮东军卒。
在当世,在残酷的刀枪血搏中,勇将对士气的鼓舞是立竿见影的,更何况奢飞熊的身份绝不一般,在他们的心目里,大公子还未尝一败过!
凌晨前争夺城头,天亮之后,淮东将抛石弩等战械也推出来,即使火油罐在过去二十余天大量消耗,投射的密集程度不如开初,但也叫守兵难以在城头立足。
在天亮之后,奢飞熊就率断后兵马,从城头撤出,利用事前的部署,诱淮东兵马进塞,在塞内利用他们熟悉的地形跟淮东军进行撤退与反击的拉锯。
西门、南门早就给奢飞熊派人用砖石堵了严严实实,非短时间里能够了打通,借墁道能上城头,但下城头的登城道或毁或残,无法将战械运入城头。
兵马分散进入塞中,伤亡极重,敖沧海下令将抛石弩调来,贴着外城墙架置,往城里发射石弹,以限制浙闽军断后兵马对淮东军反噬式的攻击。
缠战到黄昏,夹河防塞的守兵都集中撤到西塞北城内外及西翼。虽说付出极大的伤亡,但奢飞熊成功的将淮东兵马都封锁在北城之外,也叫淮东兵马没能从两翼绕过外城穿插到防塞的背后。
“点火吧!”奢飞熊望了夹河防塞
在北城之前有条横巷子,奢飞熊叫人在每个院子里都堆满柴草,浇上火油;此时,夹河防塞里仓促带不走的大量物资,也都集中在这里烧毁。
这时候一声令下,自有将卒沿巷引火,很快就有浓烟升腾而起,浓烟之中的火焰,也如恶魔吐出的毒舌在夹河西塞的中间形成一条火带。
火势盛烧,奢飞熊果断率部撤出城去,也叫西翼的兵马交替后撤,封住西城外的侧翼通道,以免给淮东军借过追上来。
奢飞熊今天三度身先士卒,持刀枪到阵前激战。虽说成功激励将卒死战的勇气,坚定将卒的作战意志,但也负伤不轻。
最后撤出时,诸多将领热血的跳出来留后监视,奢飞熊则率主力全力跑在前面,在月色里,跑出十数里,就剩下三五百守兵的横山城也遥遥可望。
杉溪断流,但信江里还有浙闽水军的战船,只要跑到横山城北、信江之畔,那时水陆相依,就更容易摆脱淮东追兵的纠缠!
“禀少帅,”留后监视淮东军动静的游哨驰马追上来禀报道,“少帅离开后,淮东军非但没有派人去扑灭塞中大火,而且城里的淮东军正飞快后撤;西翼本有通道,但淮东军也无追击之意,而是往其高地营寨收缩……”
“什么!”奢飞熊今天打得极为畅快、极为痛快,少说给淮东军留下千余伤亡。但是,他不会相信淮东军就因为今天千余伤亡就会放弃追击他们。
淮东军不追,必有蹊跷的地方,奢飞熊思虑难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错漏过去!
这时候,极远处似有隐雷在滚动。这声音听上去怪异,但是入夜后在月下也看不出太远!就听见南面有数匹马奔来,还没有靠近来,就大声呼喊:“淮东儿泄湖放水,诸军避水!”
奢飞熊脸色惊谔,他想不到淮东军会在他们出塞西撤之后泄湖放水——这对淮东军有什么好处?当然淮东军指望着大水给其前垒营寨及夹河防塞的抵挡之后,还能将随他断兵的万余兵马都卷下河吗?
诸将都仓促军卒往西端的山坡走,以免给随时会追来的大水卷走。虽说营伍散乱,但后面没有追兵过来,奢飞熊倒也不太担心什么,当然也派出扈兵去各部督促人马到高地临时驻营,谨守阵脚,以免淮东军在林里暗藏少量尖兵过来偷袭——
淮东军或者说东海狐到底想干什么?奢飞熊还是百思不解。
虽说大水很可能会将沿河的道路摧毁,增加他们撤往信江南岸的难度,但淮东军从后面追上来的道路也更有可能会没于大水啊,林缚为什么要堵住他们追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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