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从文跟随着那个管家模样的大妖,一路向着巳午妖府的深处而去。
或许是内心心境隐射的原因,哪怕是那些寻常的府邸小道,在这个书生看来,依旧是无比阴郁的。
那些夜色里的树冠很是阴沉的在道旁垂着,本该鲜艳的花丛也变得妖异了起来。
月色阴冷,小道或许是扭曲着的,通向某个未知的深渊。
祝从文心中越发的惊颤,而后停顿了少许,站在原地长久的呼吸着。
直到那种窒息的感觉渐渐消失,祝从文眼前的一切才渐渐正常了起来。
巳午妖府,虽然带了一个妖字,然而这样一处府邸自然是世人的府邸。
明月当空,光华清冷的洒落着人间。
观景丛心,或许便是如此。
祝从文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再度跟上了那个大妖的脚步,继续向前而去。
二人一直走了很久,才终于走到了这样一处妖府的深处。
一如那日那般,祝从文被带到了回廊之外的花圃边。
远处有一口硕大的廊外清池,正在月色里翻着粼粼清光。
池边有诸多白石小道通向四处,不知是何去向。
“侍中大人依旧在忙,你可以在这里稍等一会。”
祝从文在那里四处张望着的时候,便听见了身旁的那个管家大妖的声音。
书生转过头来,行了一礼。
“多谢。”
那名大妖平静的在月色小道里走远而去。
祝从文安静的站在那里。
侍中大人自然是忙的。
毕竟现而今的陛下不在槐都,诸多事务的最终决策,便落在了这样一位大妖手中。
祝从文在那里遐想着,倒是莫名想起了先前与那个叫做梅溪雨的道人说过的一些东西。
看来今日自己是没有热茶喝了。
书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个东西。
只是那突然在身后响起的声音,却是吓得书生一激灵,下意识的想要去扶某一盏并不存在的茶盏。
“你今日来此做什么?”
侍中大人的声音格外的年轻,在这样的夜月之下,倒是有着一种清幽的感觉。
祝从文慌忙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那个白衣大妖,而后很是慌乱的行了一礼。
“悬薜院学子祝从文,见过侍中大人。”
水在瓶大概确实很是好奇,所以便站在回廊之下,上下打量着这个十来日未见的书生。
书生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意。
或许是太冷了。
所以不远处有着下人端了一些茶水而来,走入了回廊之中。
水在瓶移开了目光,向着廊中走去,在回廊边坐了下来,淡淡的说道:“我水在瓶虽然是妖族,但也不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妖,你也不必这么紧张。更何况,我们先前已经见过一次了。”
这位侍中大人看着一旁府中下人正在沏着的茶水,轻声笑了笑。
“过来坐吧。”
祝从文轻声说道:“多谢侍中大人。”
二人在廊中坐了下来,廊外一池清水泛着粼粼微波,四处花草繁盛,虽然不是春风,未必便没有花草幽香。
一碗热茶被送到了祝从文身前。
书生很是谨慎的接了过来,深夜热茶,大约与酒是一样的,能够带来许多的暖意。
祝从文在那里安静的喝着茶水,水在瓶则是斜倚着回廊护栏,在那里托腮看着廊外花草清池。
书生才始感受到身体里的寒意被驱散了一些的时候,便听见了那位侍中大人很是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茶如何?”
祝从文有些窘迫的看着碗中茶水。
这样一个书生自然对于品茶之事毫无了解,在那里支支吾吾了许久,才尴尬的说道:“侍中大人见谅,下民并不识茶。”
水在瓶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暖身子吗?”
祝从文诚恳的点了点头,水在瓶微笑着说道:“能够暖身子,便是好茶。”
祝从文有些错愕的看着面前一袭白衣的门下侍中,犹豫了少许,说道:“侍中大人也是这般品茶?”
水在瓶拿起了一旁的另一碗茶水,送到唇边抿了一口,而后平静的说道:“当然不,世人喜欢讲究阶层,那么自然便要按照世人所想的阶层来。”
侍中大人浅尝辄止,而后将茶碗放了回去,淡淡的说道:“就像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切都是分明的。”
“茶水固然或许别有滋味,但是在某些场合里,世人未必是在品茶,只是在那种品茶的故事里,欣享着阶层差距的优越感。”
祝从文端着那碗茶水,长久的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侍中大人好像意有所指。
水在瓶看向了这个书生,微微笑着说道:“做小二与兵部侍郎自然是不一样的,做小二而言,能够暖身子的,自然便是好茶,但是兵部侍郎不一样。如果不懂的话,便要去学会。”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而后诚挚的说道:“侍中大人说得是。”
二人静静的坐在回廊之中。
或许已经过了子时,或许没有。
自从槐都停滞下来之后,许多世人们习以为常的辨认时辰的方法,都是失去了效果。
水在瓶在那里坐了许久,看着那个无比诚挚的坐在那里的书生,轻声说道:“所以看来那日我确实没有找错人?”
书生微微低头说道:“是的,大人。”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但是你要知道,许多东西,都是没有回头路的,人能够看见十五岁少年模样的自己,但是回不到十五岁。那日你既然已经拒绝了,想要再来一次,自然便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更何况,这样的事情,是吏部之事,你来找我,不合规矩。”
祝从文沉默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人间之事,倘若处处合规矩,那么大概遍地都是圣人了。”
水在瓶挑眉看着在那里抱着热茶暖身子的祝从文,这个侍中大人微微笑了笑,站了起来,走到了回廊的另一边,负手抬头看着夜色。
“是的。”
水在瓶安静的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祝从文亦是沉默着。
一直过了许久,那位侍中大人的声音在从回廊另一边传了过来。
“你是更怕柳狱主,还是更怕我?”
祝从文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茶碗。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书生才诚恳的说道:“自然是柳狱主。”
换做任何一个世人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答案都只会是柳青河。
白花一样的门下侍中,与窥白花的大猿。
二者自然不用多说。
水在瓶轻声笑着,说道:“你既然更怕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祝从文缓缓说道:“天狱只是陛下的天狱,而侍中大人才是槐都的侍中。”
这处妖府回廊庭院里沉寂了下来。
那位站在回廊里白衣侍中只是眯着眼睛长久的看着书生,一直过了许久,他才移开了目光,静静的看向了这处庭院,淡淡的说道:“你说错了,祝从文,侍中亦是陛下的侍中。”
祝从文听着水在瓶突然多了许多冷意的话语,慌忙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在回廊之中跪伏了下来。
“一时失言,还望大人恕罪。”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匍匐在那里的书生,沉默了许久,而后平静的说道:“起来吧。”
祝从文有些胆战心惊的站了起来,或许他自己也不记得当初自己是如何有勇气去拒绝这样一位槐都门下侍中的了。
“不止是侍中,六部尚书侍郎,同样是陛下的尚书侍郎。”
水在瓶站在那里平静的说着。
祝从文稍稍有些放下心来,只是就在下一刻,从那位侍中大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如同一场风雪一般,将这个南方的书生淹没在了这处回廊之中。
“我不知道柳青河与你所说的是什么,但这是我要与你说的东西。”
书生无比惶恐的站在那里,方才被茶水温暖了的身体再度变得冰寒,直至战栗。
槐都自然停在了天狱之治。
只是巳午妖府这样一个地方,又如何会不知道槐都之中发生的许多东西?
天狱只是让巳午妖府不能明目张胆的去看,但是并不意味着,这样一位侍中大人真的便瞎了。
或许就像在某个故事最开始的时候,南衣城的那些话一样。
活在现而今的人间,没人知道身旁擦肩而过的人,究竟是人,还是妖。
水在瓶转身静静的看着祝从文。
“巳午妖府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但你进来了。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祝从文只是沉默的低着头站在回廊之中。
那一袭白衣在月色里清冷的就像一场雪一样。
那些落在回廊的话语大概也是的。
“你想要与天狱站在一起,我并不在意,你想要摆脱只是小二的身份,去换取某些阶层之上的身份,才能有勇气去面对一些故事,我也不会在意。”
祝从文牙齿打着颤。
“那么大...大人,在意的.....是什么?”
水在瓶长久地站在那里,平静的说道:“你能做陛下的臣子而非世人的臣子吗?”
祝从文蓦然抬起头,怔怔的看着那个被整个槐都所针对的门下侍中,就在这一刹那,这个书生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看不懂这样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侍中大人。
又好像一切都是合理的。
人间是世人的人间,然而人间的陛下确实一位来自黄粱的妖帝。
身为人间大妖的水在瓶,承沐着那样一位妖族陛下所带来的福泽的侍中大人,好像确实从无理由与那样一位陛下作对。
只是人间的这些故事,又是什么意思?
祝从文沉默的站在那里。
水在瓶没有在意那样一个书生的沉默,只是平静的沉声重复问了一遍。
“你能做陛下的臣子而非世人的臣子吗,祝从文?”
那样一个书生心乱如麻,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一直过了许久,书生抬头看着那个似乎将要离开回廊的侍中大人,这才闭上眼睛,咬了咬牙,缓缓说道:“能。”
水在瓶在回廊之中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长久的站在那里,而后淡淡的说道:“好。”
......
柳青河挑眉看着手中的那柄剑意小剑,又看向了站在那些白梨之下的余朝云与尤春山。
这个天狱狱主大概确实很是诧异,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接到这样一个古怪的东西。
尤春山与余朝云很是忐忑的站在那里,面对着这样一个槐都天狱的掌控者,无论是谁,大概都会心中惶恐不安。
柳青河长久没有说话,余朝云看了一眼一旁面色苍白的尤春山,很是谨慎的问道:“有什么问题吗大人?”
柳青河将那枚小剑收了起来,放入了怀中,而后看着二人温和的笑着。
“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些诧异陛下居然会为了一个东海年轻人做这样的事。”
尤春山倒是没有余朝云惶恐得那么厉害。
或许是柳青河的笑意确实很是温柔,或许也是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是距离天狱距离修行界还是距离槐都都太远了,看不见许多东西。正所谓无知无畏,这个年轻人倒是在那里开着玩笑。
“或许陛下也觉得我非池中之物。”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了笑,而后看着尤春山说道:“你过来。”
尤春山此时倒也没有放肆,收敛了神色,小心的走了过去。
柳青河抬起手来,掌中妖力弥漫,尤春山下意识的想要去拿自己的木剑,只是想了想,却还是放弃了,任由那些来自面前这个大妖的妖力没入了自己体内。
余朝云虽然也有些担心,只是大概也只能止于担心。
毕竟这里是天狱。
而面前之人是人间天狱的执掌者,柳白猿。
是以这个青天道的女子也只能默默的站在那里。
好在柳青河大概确实只是好奇在这样一个年轻人体内有着什么问题。
以妖力在尤春山身体之中走了一圈之后,便收了回去。
尤春山站在那里,很是紧张的看着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怎么样大人?”
柳青河散去妖力,微微笑着说道:“我不知道。”
“......”
“不过陛下应该也看过了。”柳青河缓缓说道,“你确实应该去一趟天工司。”
尤春山有些好奇的站在那里,心想自己应该没有见过陛下吧,陛下什么时候看过自己的身体状况的?
柳青河并没有在意那个年轻人在想什么,只是看向了院外某个候着的天狱吏。
“去拿纸笔来。”
柳青河对待世人的态度大概确实很是温和,吩咐完那个天狱吏之后,又回头看着二人说道:“我给司主写点东西说明一下情况,等会会有天狱吏带你们去槐都之下天工司。”
尤春山松了一口气,很是认真的行着不伦不类的礼。
“多谢柳大人。”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着站在那里等待着。
天狱吏很快拿来了纸笔,柳青河以妖力将那张纸铺平在了空中,沉吟了少许,而后提笔在上面写着一些东西。
尤春山虽然有些好奇,只是大概也没有胆大到真的敢探头去看。
柳青河很快写完了那些东西,而后将那张纸递给了身后的天狱吏。
“带他们去天工司吧,将这张纸交给宋应新。”
“是。”
余朝云与尤春山向着这个意外的很好相处的天狱狱主道过谢,而后匆匆跟上了那个天狱吏的脚步而去。
柳青河便在那处梨花快要谢尽的院子里,静静的看着二人。
一直过了许久,有一人自天狱深处走了出来,停在了院门口,看着院中沉思的柳青河,行了一礼。
“狱主在看什么?”
柳青河看向了那人,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同样穿着天狱的黑袍,只是形制与柳青河以及寻常天狱吏的并不相同,反倒与狄千钧的颇为类似。
那人便是天狱北方调度使,俞但。
柳青河回过神来,微微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好奇陛下为什么会有着这样一个决定。”
俞但很是恭敬的站在那里,并未对这样一句话多说什么。
有些事情柳青河当然可以说,只是他们未必能真的问下去。
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向俞但,问道:“北方卷宗调查出来了吗?”
俞但行了一礼,说道:“三月之时,一名名叫许一元天狱剑修离开了槐都,前去巡游人间,只是根据北方诸城的天狱案卷记载,这名天狱吏虽然途经北方诸城,但是最后径直去了东海。一直到五月才回到槐都。”
柳青河并未惊奇,只是平静的说道:“人呢?”
俞但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在兵部尚书大人死了之后,他便消失了。”
天狱当然有经常失联的天狱巡游吏,毕竟游走于人间,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报行程。
只是大概这样一个天狱吏的行迹,确实过于离奇。
柳青河安静的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槐都附近都已经搜查过了?”
俞但沉声说道:“是的,只是并没有发现那个天狱吏的踪迹。或许已经死了,或许.....”
柳青河微微一笑,抬头越过天狱那些黑墙,轻声说道:“或许在侍中大人的巳午妖府里。”
又或者。
已经被砌进了巳午妖府的某堵墙里。
真凶死了,那么最像真凶的自然便只能是真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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