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传出时,闻樱还未做什么,小十就已经先拉住了她。
她和闻樱相处了一段时日,不知不觉中已然产生了感情,不愿意让她身涉险境,“这时候进去,你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我们先回去,我去通知陛下,有陛下撑腰,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闻樱抿唇对她一笑,“惊动他做什么,你放心,我能应付。”
“你怎么应付!”她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合起伙来想对付你,你怎么应付!”
小十的话仿佛触到了她内心的一根弦,隐隐颤着,涌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闻樱猜想,这大概就是原主余留的情感了,她在宋家操持数十载,到头来,也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不是原主,但又体验着原主的感情,所以有些事,她总要替她说清楚。
她一走进房间里,宋汐含恨的目光就笔直地看向她,而她的旁边,宋峥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晦涩的阴云,看见她来,他抬起了眼睛。
“我听说浔儿吐了血,就赶紧过来了,浔儿怎么样了——”她假装没有在外面听见那段对话,步履匆匆走到了床边。
宋浔躺在那儿,面色和纸一样白,闭着眼睛,睫毛不时地颤动一下,显得十分不安。
小霸王突然变成这副样子,不禁让人觉得可怜。
闻樱伸手去掖他的被角,可还没触到,斜刺里一股力道猛然朝她推来,她猛地被推向了高几,尖锐的棱角撞入她的后背!
她嘴唇抿紧,冷汗倏地从额头冒出。
转过头,只见宋汐已经收回了手,冷声道:“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弟弟,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假惺惺的做什么?!”
闻樱的目光转向另一边,宋峥挨得很近,如果他伸手,完全可以避免宋汐的动作,但他没有。
她想起小十的话,因疼痛而皱眉的表情渐渐平复下来。
她说得对,他们才是一家人。
闻樱面容瓷白,因背后的疼痛褪去了唇色,这一平静,反衬得她眼神泠泠,眉眼泛寒,与平日格外不同。
宋汐冷笑道:“怎么,终于不装了吗?也是,既然都已经攀上了陛下,还何苦委屈自己留在这里?”
“汐儿?”
宋峥神情震动,蓦地看向她。
“父亲觉得吃惊,以为我那天没认出来吗?”宋汐眉间含着隐忍之意,“我是傻又不是瞎,她以为遮一张面纱就能瞒天过海?我不说,是想等父亲的表态,可是父亲你呢,你想就这样放任她继续下去,把我们姐弟俩都害死才罢休吗?!”
宋峥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像是突然就断了。
他眉宇倦怠,眼睛黢黑地望着闻樱,“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闻樱只问他:“你不信我?”
“……我不敢信你。”他的嗓音低沉,“我曾经以为你温婉贤淑,待我体贴温柔,待两个孩子犹如亲生,可是你暗中攀附圣上,我竟浑然不知……”说到此处,他只觉得背上隐有寒意,“明明是枕边妻子却像一个陌生人,我怎么敢再信你?”
“攀附圣上……”她咀嚼着这四字,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清凌凌地眉毛一弯,忍不住笑起来,“你可知我和陛下是如何相识的?”
他喉咙微涩,硬是问了句:“如何?”
“去龙兴寺上香那一回,我被劫匪劫走,你不是问我,救我的人是谁吗?那天恰好陛下去龙兴寺听大师讲佛,途径遇袭之地,才将我救了下来。”
宋峥一时怔在原地。
“那日之后,我偶尔做噩梦,总是梦到那一日倘若我被劫匪带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眼睫低垂,微微地一颤,“你其实已经查到了吧,是闻家对吗?可难道只有闻家吗?”
“我……”宋峥确实还查到了一点其它的东西,他的目光不禁看向宋汐。
宋汐面色一白,很快维持住表情,没有说话。
她将他们父女的表现尽收眼底,笑了一笑。
宋峥扶在她手臂一侧,哑着声道:“此事是我们的错,可即便你要报复,也不该冲着浔儿去……”
他说时尚有几分迟疑,虽然证据确凿,但真的是她给浔儿下的毒吗?昨日她照顾浔儿时的模样浮上心头。
谁知,她竟果断地承认了:“毒确实是我下的。”
“你!”他震惊不已,猛地抓疼了她的手臂。
“我就是想要他死。”
她坦然一笑。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养了他七年啊,他一向最亲近你这个母亲,你怎么敢害他——”他心中大恸,不觉扬起了手。
“宋峥,你有什么资格打我?”闻樱盯着他仿佛要挥下来的巴掌,轻声问,“连你都忘了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吧,可有些事不是时间过去了就会消失了的。你以为自己忘了,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母亲何必故弄玄虚。”宋汐冷眼看她,“父亲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平日待你虽冷,也不曾在外花天酒地拈花惹草,更不曾纳妾,难道这还不够?”
“他不纳妾难道是为了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亲娘,他的结发妻子吗!”
她厉声反驳,后退时将高几撞得一震,蜜饯碟子“砰”地摔碎在地,四分五裂。
这一声响,终于引得宋峥回了神。
“我……”
“当年我意外小产,其实并没有伤了身子对不对?”她反去拽他的手,捏得手指发白,“是你让人给我下了绝孕药……”
宋汐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眼眶泛红,目露恨意,“我若无子,凭什么让你好过?!”
宋峥的手被她的指甲抓破了皮,流出血来,可他连挣脱也不敢,“你怎么会知道……”
“我后来找到了那位大夫,他拿了你的钱就消失了,他走得太快,我怎么会不生疑。论起后宅的手段,你哪里能比得过我们这些人?”她眼眶泛红地嘲笑他,好像这能让她好过一点似的,而让这掩藏多年的秘密成功刺痛了他之后,她平静了许多:“你是为了长姊吧,你爱她,所以对她留下的一双儿女视若珍宝。你不希望继妻有亲生孩子,怕我厚此薄彼,可你一开始没想过这么做,是我怀孕的样子刺激到了你吗……”
原主当然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在闻家苦苦煎熬,到了宋家依然不能摆脱沉痛的阴影。只有生一个属于她的孩子,才是她未来所有活着的希望。
所以当这个小生命降生时,她忽略了周遭的其他人和事,只专注于他的成长。
而她前后的态度变化,让宋汐听信了乳娘的话。那段时间宋汐大闹脾气,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宋浔只懂得大哭,每日宋峥回府,都要面对这乌烟瘴气的一切,而闻樱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温柔而期待着亲子的降临,并不以为意。
从那时起,宋峥就明白了,亲生母亲和继母是不同的。
他想起那个没了的孩子,黑沉的眼眸亦是一恸,却轻声说:“你和她是亲姊妹,流着相同的血,他们就和你自己的孩子一样……”
啪。
她抬手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怎么会一样!”她收回手,却是捂住了嘴,眼泪肆意地流下来,“那怎么会一样?我这一生,永远也当不了母亲了!”
宋峥被打得偏过了脸,却来不及在意脸上的疼痛。
因为他听见她说:“你那么爱她怎么不陪她去死,为什么要来害我!?”
她的话都像一柄刀子,捅到了他心里最深处的地方,这一刻,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决定,对她来说有多么残忍。
他娶她,原来是害了她。
“娘……”床上的宋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虚弱地拽住了她的衣角,“娘,不哭……”
宋汐一见这情形,赶紧牵过宋浔的手。虽然知道是父亲先对不起闻樱,可宋汐害怕她一时激动,会对宋浔做出什么事来。“浔儿你醒了,还有哪里难受吗……”
“姐,你不用这样。”他顿了顿,虚弱而小声地说:“其实我知道的……”
屋子里的人都看向了他。
“娘一直都很疼我,任我在她屋子里乱跑,所以有一次,我听见了她和秋瑟姐姐的话。是爹对不起她,爹太坏了。”
宋汐惊愕,“那点心……”
“姐你真笨。”小胖子笑起来,肥嘟嘟的脸挤成一团,“我怎么会喜欢一直吃一样的点心,娘一定也想我不喜欢吃就丢了。可是我想吃,如果我难受,能让娘好过一点,能让那个弟弟还是妹妹好过一点……”
闻樱眉眼动容,而宋峥望着儿子,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且,姐你不是也没拦着吗?”
宋汐愣住。
“你也早就知道点心里有毒吧。”所以才会一直劝他不要吃娘那里的东西,他一边想一边说,“可娘早就已经没有再放那些难吃的□□了,反而是姐姐,前天给我吃的那是什么?好难吃!”
“那是对你有好处的!”宋汐连忙解释,“我从皇宫里求来的药,能把你积累的淤毒都清出去,正好也……”正好也可以借用此事揭发继母。
她说到一半倏地顿住,因为感受到了父亲倏地刺来的不敢置信的目光。
她本不觉得有什么错,可忽然忐忑了起来。
而宋浔的话,让她在思考后忽而有些恍然,大夫检查出□□的时候曾说了一句“幸而量少”,那并不是说她及时用药,才显得量少,而是继母收了手。
可继母为什么收手?
她想起两世唯一的差别,那就是劫匪一难,她遇见了陛下。上辈子没有陛下,让她始终活在仇恨里。而这一世,父亲没能给她的,或许陛下都给了她,所以她从仇恨中解脱了出来。
可自己从来只以过去的目光看待她。
“宋汐。”闻樱握着宋浔的手,轻声对她说,“我曾真心想待你好。我唯愿你,不要把自己活成我的样子。”
皇宫里的卫凌恒大约也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心疼闻樱之余,又从这件事中看见了曙光。于是他邀宋峥入宫。宋峥似乎与他进行了一番详谈,随后,他就带上了闻樱一起秘密进宫。
两人刚坐上马车,宋峥的亲信来报:“大人,孙太傅已经答应了邀约,定在后天午时。”
“……不必了。”宋峥抬手揉了揉眉心,“你备上礼,替我和孙太傅道声歉。”
亲信疑惑地点头退了下去。
“怎么了?”闻樱轻声问。
那日之后,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曾经两人的相处,一直是她在他耳边念叨些琐碎的家常,他很少回话,如今她不说了,他却仿佛总能回忆起那些话来。
他低声解释:“先前,我原以为陛下想要你,只是想寻求刺激。我虽为臣子,却不能由着他做这样的事。于是想请孙太傅为我劝诫陛下。但现在,不需要了……”
闻樱笑了笑道:“多谢你。”
他曾经一时想茬,做过错得很离谱的事情。但他也有一些优点,他能护在妻子身前,而不是拿妻子媚上,卖妻求荣,亦比许多男人要强上很多。
入皇宫,只是由他们夫妻伴驾吃一顿饭而已。
很普通的一顿饭,菜品亦不奢侈。宋峥稍一犹豫后,亲手给她盛了碗汤,却被卫凌恒拦下了。
卫凌恒摇了摇头,“她不爱闻香菇的味道,换鲫鱼汤吧。”
他口中说着给他的建议,却自己舀了一碗端到闻樱跟前。
宋峥就此沉默,不发一言。
这之后,闻樱在偏殿百~万\小!说,卫凌恒与宋峥又有一番谈话。走时,她和卫凌恒遥遥对视一眼,有着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宋峥只是看着。
直到他们回了府,她下马车时,他突然用力地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佩佩,我以后会对你好。”
闻樱看着他,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们其实都知道,太迟了。
三个月后,宋府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火苗仿佛舔舐着夜空,宋峥站在上房的那座宅屋前,火光就映在他脸上。
大火里,他仿佛看见她的笑,梨涡绽放,甜蜜极了:“夫君……你以前不喜欢我这么叫你,因为这是只有长姊才能叫的称呼,我曾经耿耿于怀。可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夫君,你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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