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涯令 第一章 像人一样活着

    高山之巅，云端之上，至尊之地，归八荒六合之处。

    楼宇雕梁，玉瓦冰砖，阡陌纵横，绵延交错，竟不知几千万里。

    这片虚空因其所在而得名：云端。

    云端乃浮云起处，无人可知，无人可晓，神秘莫测，却控九道，由此被九界亿万修士尊为圣地。

    云端是云族的，这千万里方圆的楼宇也是云族的，与世人无关。

    云族最神圣的祖殿，从地基到梁瓦，这上下高达千丈的巨阙竟是由一块玄玉雕刻而成，如此鬼斧神工的建筑简直宏大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祖殿巨阙一如云端般纯洁，玄玉乃天之玉，但天之玉却是白色的，白到无暇的玉才是玄玉，祖殿自是完美无瑕。

    古来亿万年，云族无数至尊巨擘都在想尽办法保持祖殿的无暇，而祖殿也的确是白璧无瑕，但天地间仍然有一样事物可以污染它，那就是——血！

    是的，鲜血！

    差一点，祖殿这完美无瑕的天地杰作就被玷污了！

    好在，大长老及时出手将那一口鲜血蒸发在了洁白的云雾之中。

    祖殿无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此人该杀！所有人都咬牙切齿。

    被所有人怒视的是一名少年，十四五岁年纪，英眉星目，面容俊朗。

    但，眉目下是冷冽的眼神，面容上是道道血迹。

    而，眼神中倒映着的是一张张丑恶的嘴脸，血迹下掩藏的是充满嘲讽的冷笑。

    少年笑的是那么冷。

    云端本是滴水成冰的温度，但祖殿里的人此时却有云端的温度骤降了数倍的错觉！因为这冷冷的目光？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祖殿内的确是站满了人的，并且每一点间隙里都挤满了身影。

    除了被那少年独占，不，是趴着的通道上，祖殿中通道的名称便是‘通道’，传言由此路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云族所拥有的最神奇的九条大道的身边，可是谁也没去走过。

    从九层化天台上的七位大能，一直到祖殿外的云树林里，人们挤成了一团，但还是有些寒冷，大家抱着身子，目光中有嘲讽、有兴奋、有得意、有鄙夷，总之都是欢喜的目光，总之目光中都没有怜悯。

    怎么会有怜悯呢？

    压在云族头顶七百年的那片乌云被驱散了，云端又恢复了纯洁的白色，是的，玷污了云端整整七百年的乌云消散了，人们终于又找到了祥和与宁静，但三万里外，云端入口，登天门上漂浮的阴阳图中，黑白两色共处一圆，却是那样的和谐与安详。

    是的，一切的美好终于回到了云端，那片乌云战死了！

    死在了三十六重天之间的仙战中，死在了道域至尊君子好的刀下，那把像刀的剑，但君子剑被收藏在海阁的宝藏中，所以那把像刀的剑便被取名为君子刀。

    君子刀本应斩向穷远界的敌人，但君子好却用它搞偷袭。

    被搞死的人便是云端之上的乌云，那个敢于凌驾在云端上的乌云，乌云也是云，但他却像山一般耸立在云端的云端，所以他是云他山。

    云他山很强，强到无敌，所以他死了，死在自己最信任的战友手中。

    是的，云端的战神死了！

    云族没有悲伤，云族是民主的民族，所以他们很高兴，他们真的很高兴，压在头上的乌云消失了，从此以后，他们将不受束缚，又可以安逸的享受自由了！

    自由啊，多美好啊，美好到要用族人的鲜血去浸染！

    多好的云端啊！

    真应该感谢那位君子，是他手里的刀结束了云端的独裁者，是他让云端从此不再参与界战，所以不久前，云端的三长老带着庞大的使团出使道域，在君子好异样嘲讽的眼神中，一千七百人的使团死了一千六百九十九人，送去的礼物全部化为了飞灰，仅余的三长老颤颤巍巍的带回了君子至尊的四个字后，元神碎裂而死。

    那四个字是：“无耻至极！”

    云端上的八百万云族很是愤怒，但他们却将这愤怒送给了云他山的遗属：一名美丽的少妇，一个半大的少年。

    少妇侧躺在通道外，少年趴在通道上，但他们离得很近，因为少年握着少妇的手，虽然他在静静地看着化天台上的七位大能。

    化天台上的七人，最中间的是云族族长云勾石，右侧依次是大长老云返位，四长老云返多，六长老云返祖，左侧依次是大供奉云岚山，二长老云有基，五长老云不成。

    七位大能，表情平静恬淡，仿佛世间所有的变故都不能在他们心中荡起半点波纹，但他们心中的想法，谁知道呢？

    也许趴在通道上的少年知道，因为也许，所以七位大能看向这个半大的少年，所以一切有资格在祖殿周围站立的人，也看向半大少年。

    大家都知道，这少年快要死了，他们不打算出手，因为这少年本身就有病，那病是从母体里带出来的，十五岁的少年，很柔弱，俊朗中大半还是清秀，他是云他山的儿子，他是云苏艾。

    也许是因为太过强大的父亲剥夺了后代的天赋，云苏艾从小就是一个废物，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一个时刻都能死去的废物，但摄于他父亲的威势，他活的很好，但现在，他的父亲死了。

    废物昂着头，看向的是天才。

    天才是云族族长云勾石。

    云勾石的确是天才：四岁筑基，六岁见明，九岁知意，十七岁入微，三十四岁通元，六十八岁踏足归流境，一百一十岁时跻身于不灭大能之林，传言，云勾石很可能会在两百岁之内破入造化境，与万界的至尊们平起平坐。

    只不过，现在他已经八百二十岁了，虽然与万界中的强者比起来他依然很年轻，但他的确是停在不灭上境，始终没有破入造化境。

    因为他的心中有魔，那魔便是云他山！那个屡次打破他的记录，并在云勾石一百二十岁时先他数步破入造化境的云他山，所以他嫉妒，所以他愤恨，所以他在云他山的威势下蛰伏了七百年。

    现在，他又做回了云族的第一天才，而天才的儿子，却是一个废物，一个刚出生便经脉俱断的废物，若不是云他山运大法力止住了废物的伤势，也许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在一出生便死了吧？

    现在威播万界的云他山死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云勾石在心中得意并快慰的想。

    他很享受现在的氛围，他很享受静静地看着云他山唯一的儿子慢慢死去的滋味，当然，云他山的妻子，美丽的却很傻的妻子，已经死了。

    就在刚才，这位美丽的夫人因为不堪忍受族中三千位长辈的辱骂指责，自尽了。

    自尽用的刀子是黑炎刀，一种可以绞碎元神的戾器，那把黑炎刀静静地插在少妇的心口，那道窄窄的伤口并没有流下一丝的血迹，她像是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安详，但她确实是死了，丢下了一个不能活下去的年少的儿子。

    “死了好啊，可以少费一番手脚。”云勾石在心中喜悦的想。

    半大的少年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死去，他是有病的，此番再受打击，喷出了一口鲜血，但地上是没有血迹，而他嘴角的血迹此时也干涸了。

    他迷茫了，他已经看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仇恨的种子已经发芽，他冷冽的目光扫过所有的人，却发觉所有的人都在幸灾乐祸的看着自己，四面楚歌，他的心碎了，难道就因为他的父亲？难道就因为他的身体？

    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虚伪！

    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云二虎此时再也没有了早前那看到自己时的开心笑容，他的嘴角是是揶揄，更是幸灾乐祸。

    而那些平日里对自己倍加爱护的姐妹们，她们眼睛里的温柔哪里去了？！那是怎样的冷酷，怎样的狠辣啊！

    少年的心冷透了，亦或是，他从此无心。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反正他也要死了，但死的确就是一了百了的吗？

    少年不知道。他只知道万界之中的确存在着幽冥界，三十六天中也有一天名为幽冥天，死便死吧，也许下一个轮回会更好呢！

    但死了就能将这颗破碎的心收拢完整吗？不！

    我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要像人一样活着！少年在心里对自己说。

    看着脚下比爬虫还要不如的云苏艾，云勾石眼神中闪过一抹厌恶，他毫不引人注意的撇了撇嘴角，语气伪善平淡却毫无道理。

    “你父亲是叛徒！那你也是叛徒！看在你母亲代你而死的份上，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云族人！你也不准再使用‘云’这个姓！”

    云苏艾平静的抬头，冷漠的注视，他一阵沉默，然后冷笑，“好事啊！”

    语气冷冷，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云’这个姓，这让万千以‘云’字为傲的族内狂热分子勃然大怒，若不是在祖殿，这个废物大约已经死在那些人的摩云掌下了吧？

    少年一声不吭，他用尽全力背起母亲的遗体，打算走出这个沉闷的地方。

    “慢着！”同样沉闷的两个字在沉闷的大殿中响起。

    苏艾没有回头，他懒得说话。

    “黑炎刀出现在我云族，想是与我云族有缘，你，得把它留下！”令人作呕的话语再次响在令人作呕的大殿里，但却让所有人齐声叫好。

    苏艾缓缓转身，看着那位义正辞严的大长老，眯起眼帘。

    云族无可救药了，连明抢都说的如此有理有据，不要脸都能无耻到慷慨激昂，这把刀乃是他母亲斩杀一名大妖时得到的，云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真相，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上一句真话，也许，所有人都想得到这把凶刀，只要这刀到了云族，他们就有机会得到，难道不是吗？

    所以，云族无可救药了，它腐朽的摇摇欲坠，但其实还是云他山的过错，因为这种奴性是在他的威压下滋生的。

    “废物，把黑炎刀留下！”

    “想死也别玷污这把刀，你根本就没资格触碰它，它是我的！”

    一片激昂声中，一名灰衣青年大步走上前，一掌把他推了个趔趄，同时反手，拔下了插在少年母亲心口的黑炎刀。

    黑炎刀是黑色的，只不过刀面上时时流过紫青电芒，那名少年贪婪的抚摸着手中的宝刀，指尖在刀刃上轻轻一划，一滴鲜血便从伤口中流出，这少年将手指放在嘴里，只有血的味道才能平复他心中的激荡。

    “这刀自此归我云芜，你们谁不服？”

    灰衣少年云芜嚣张的环视一周，目光重新落在苏艾身上，但他看向苏艾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条狼狈逃窜的丧家之犬，只不过丧家犬却没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

    怎么可以没有呢？

    云芜怒了，他想起来自己以前的一些事，那些事与苏艾有关，于是他一脚踹在苏艾胸口，苏艾没有修为，所以飞落在殿门口，但他依旧抱紧母亲的遗体，任凭脸蛋与地面碰的流血不止。

    苏艾仰起头，血一点一点的滑过他的额角，滴在他的衣袍上，竟是那样的鲜艳，那样的触目惊心。

    看着那个拿着黑炎刀阴狠狂妄笑着的云芜，苏艾心里有些不敢相信，这，真的是那个天天陪着自己调皮捣蛋、游山逛水的云大哥吗？

    没有人回答他，更没人站出来指责云芜，因为大家都在笑，那是幸灾乐祸的笑，笑十日前还是云族第一尊贵的公子现在狼狈的连条狗都不如！

    难道不可笑吗？是的，很好笑，所以大家都在笑，更何况是云芜带头笑的。

    云芜是谁？云芜是云勾石的儿子，二十岁便踏足入微境的云族年青一代第一人，谁能忽视他的态度，谁敢上前与他争锋？

    而那些原本有志于黑炎刀的少年，此时只能在远处对着黑炎刀流着贪婪嫉妒的目光，只不过谁也鼓不起胆子移动脚步上前与云芜争刀。

    “我不服！”一声娇嫩的轻喝从殿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