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
刘辩在巡城,身后跟着卢植,张辽二人。
卢植神态平静,不苟言笑。
刘辩手里拿着各处来的捷报,笑着道:“在京中时,皇甫卿家曾与朕说过,卢卿家在国政、治军、兵略上,都远胜于他,朕原本还以为皇甫卿家过谦,今日看来,皇甫卿家是说了实话了。”
卢植躬着身,道:“大司马确实过谦,在这些方面,臣远不及大司马。”
刘辩笑了笑。
卢植与皇甫嵩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卢植在平黄巾军之乱中,被是十二常侍构陷,季度落罪入狱,是皇甫嵩一再力保才保下来的。
稍稍顿了顿,刘辩又看向手里的捷报,须卜骨都侯死了,於夫罗跑回去了,孙坚、赵云与黑山军厮杀了起来,公孙瓒赶了过去。
并州基本上平定。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善后问题。
刘辩有心将卢植调回京,协助皇甫嵩,推动军制的变革。
但并州是四乱之地,需要一个大才,甚至是全才镇守,刘辩左思右想都没找到另一个合适的人选。
刘辩一边思忖一边踱着步子,道:“朕考虑,在并州进行土地清丈,人口普查,而后重新划分田地,卿家觉得如何?”
卢植闻言,面上不动,认真思索再三,道:“陛下,若是如此,需彻底剿灭并州匪患,安定郡县,另外大量的钱粮。”
并州年年战乱,人口外流,民生凋敝,大乱后大治,是大汉最适合变革的地方。清丈田亩,核定户丁,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说,战后赈抚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刘辩沉思着,道:“这些朕都知道,不过,再苦再难也得做,总不能修修补补的一直拖延下去。”
卢植对京里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抬头看着身前的年轻陛下,默然不语。
刘辩走了一会儿,忽然回头道:“卿家,用不了多久,朝廷会派人到各郡县。另外,对于州牧,朕考虑着,当专心于政事,兵务须另有人辅佐卿家认为如何?”
卢植瞬间就洞彻了刘辩的想法,略微思索,道:“臣认为可,但不宜太急。”
刘辩轻轻点头,卢植同意,那将并州作为变革试验田就容易的很。
他的想法很简单,不能允许州牧一人独掌军政大权,成为土皇帝。但现实是,各地州牧必须手握大权,否则压不住地方。
州牧的出现,本身就是为了压制地方豪强,但不可避免的,就会形成更大的独立势力。
他那便宜老子想用老刘家的人为州牧,类似于分封,这是又重复了老路,老刘家的人同样有野心,有的想着进京坐那个位置,有的就想在本地坐那种位置。
卢植的‘不宜太急’,意思也很简单,除了需要弹压地方外,这些人已经事实上掌握权力,朝廷想要分他们的权,那就是等于自找麻烦,会进一步促使他们掌握更多权力,离独立王国更近一步。
刘辩深知这种情况,笑着与卢植低声道:“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太多人知道,我们,就在并州悄悄推行,看看利弊,时机成熟了,再推而广之。”
“臣明白。”卢植神色不动的道。他与皇甫嵩的态度是一样的,对地方权力过大深为担心,但也反对过于激烈的动作,引起地方反弹,天下大乱。
有了卢植的支持,刘辩心里大定,抬头看向北方,道:“关于黑山军,卿家怎么看?”
落败话音一落,潘隐急匆匆上来,表情凝肃的递给刘辩一道奏本,一个字不说。
刘辩有些意外的扫了他一眼,打开看去,顿时眉头一挑。
这道奏本是荀攸来的,说了不少政事,但在末尾好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太皇太后甚是念想陛下与渤海王,欲回京。
刘辩面色不动,笑着与卢植道:“卿家说说。”
卢植注意到了刘辩的表情,没有多问,道:“臣以为,黑山军裹挟百姓众多,又以群山峻岭相隔,强行征讨费时耗力,须以招抚为主。”
刘辩思忖着不语。
解决了董卓以及匈奴的问题,北方各州,最大的问题就是两个,一个是黄巾军,另一个就是这黑山军。
黑山军平日里好像挺老实的,但时不时就冒出来蹦跶两下,令刘辩如鲠在喉,不去不快。
但情势在这里,也令刘辩没有余力,‘顺手’将黑山军给解决了。
卢植看着刘辩的神情,两鬓发丝微动,平和的脸角出现坚毅之色,道:“陛下,凡事,过犹不及,欲速不达,还需耐心。”
刘辩听着卢植的劝说,心里长吐一口气。
他心底如明镜,这不急不行,急了也不行!
刘辩认真盘算一阵,道:“过几日,朕会派人册封於夫罗为单于。孙坚回汉中,公孙瓒暂留在太原。其他人随朕回京,对了,卿家对曹孟德怎么看?”
卢植闻言,与刘辩对视,片刻后,道:“有大将之相。”
刘辩心里有些古怪,说起来,确实有很多人对曹操十分看好,哪怕曹操并没有什么军功,还屡屡败事。
‘这就是人格魅力?’
刘辩心里自语,但有了卢植这个台阶,他就更容易保下曹操了,微笑着道:“好。接下来的事情,朕就交给卿家了,再待一日,朕就启程回京。”
卢植抬起手,道:“陛下,钱粮一事?”
刘辩道:“十万石粮食,一万万钱,分两年给,再多,朕也拿不出来了。”
这点钱粮,对偌大的并州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还是两年的。
卢植知道国库的困窘,这肯定是超出极限的,这位年轻陛下估计还得想方设法的四处筹集。
相比于先帝贪财敛财,这位陛下深明大义的多。
卢植神情肃然,深深而拜,道:“臣谢陛下。”
刘辩摆了摆手,转头看向洛阳方向。
折腾了近两个月,又要回去了。
这时,有个士兵悄悄上来,给刘辩见礼后,在卢植身后低低私语。
刘辩没有理会,静静看着洛阳方向。
这一次回去,想必他的困境会有很大的改观吧?
那士兵走了,卢植与刘辩道:“陛下,有些急务,臣去处理一下。”
与刘辩待了几天,卢植摸清楚了这位新陛下的脾性,只要不碰底线,万事好说话。
这是一位十分有个性,又温和如玉的君王。
刘辩点点头,等他走了,又拿起荀攸的奏本,目色幽幽。
董太后要回京,必然是有什么缘故。
“是朕将刘协放出来,给了这位祖母不一样的方法吗?她有了想法,会不会还有一些人也起了心思?”
刘辩自语。
对于刘协,刘辩是希望能让他出来,帮一帮自己的,但刘协一出来,就会引出一些野心家来。
他那便宜老子当初想要废嫡立幼,给刘辩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与此同时,太原郡府门前,来了一大群人。
他们见到卢植就大声厉斥。
“董卓杀害士人,使君难道坐而不视吗?”
“从昨日开始,董卓在西河郡杀了足足六百人,使君,这可是你的命令?”
“周家世代忠良,于并州、于大汉皆有功绩,而今满门屠戮,使君为陛下牧守一方,难不成就是这样治下的吗?”
“使君,我李家只逃出了我一人,倘使使君认为我有罪,就请当做处决吧!”
“我王家犯了哪条王法,莫非,你们连朝中的王公也要杀吗?!”
卢植面无表情,听着这些人叫喊。
他们都还不知道,刘辩已经到了太原城。
等这些人稍稍停了,卢植背着手,神色淡漠,道:“董卓为太尉,非我能问,若是你们有什么冤屈,本官可代为弹劾。”
众人一见卢植一推二六五,立即炸锅。
有人就要冲上前,大喝道:“卢子干,董卓在伱治下肆意屠戮士人,你就这般推脱吗?”
“陛下!”
“陛下!我们去见陛下,走,去上党见陛下!”
“我们不信,我堂堂大汉,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一众人要去找刘辩,但还有一不部分不肯走,与卢植拉扯不断。
刘辩走过来,远远的正好看到,面上不动的与潘隐道:“董卓杀了这么多?”
潘隐脸色暗紧,小心的道:“小人听说,还有左栗暗中动的手。”
刘辩嗯了一声,仍旧看着卢植。
卢植背着手,站在门口,任由这些人呼喊,就是没一句准话,咬定了他管不了董卓,令这些‘苦主’没有半点办法。
刘辩忍不住笑了笑。
他的那份名单,其实大部分是勾连了各种叛乱,其中与董卓、匈奴、黄巾军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么做,除了清算,刘辩也是为了今后的改革铺路。
盘踞在地方的这些居心叵测的世家大族,将来必然会是他改革路上的绊脚石!
有个士兵忽然跑到卢植耳边低语了几句,卢植顾不上这些,转头就走。
那些人呼喊着,瞥见卢植给刘辩见礼、离开,忽然安静下来,神色各异的互相对视。
“那是,陛下?”
“不是吧?陛下不是在上党郡吗?”
“那是谁?莫不是洛阳来的贵人?”
卢植跟在刘辩身后,道:“陛下,孙坚屠灭了黑山军十几处寨子,听说那张燕正在召开什么盟会”
刘辩眉头挑了挑,一脸冷意,道:“他要是敢乱动,朕就平了他所谓的黑山军!”
以朝廷的实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卢植顿了下,道:“他未必敢乱来,臣考虑着,当召回孙坚。”
做到是能做到,但朝廷要耗费的钱粮与精力那也是没数的,得不偿失。
现在不是平黑山军的最好时机。
刘辩看向幽州方向,直接道:“潘隐,传旨给张燕,命黑山军退出雁门以南,无旨南下,立斩不饶!”
“是。”潘隐听着刘辩杀机腾腾的话,连忙应着道。
卢植思索,没有说话。朝廷大败匈奴,气势正盛,那张燕断然不敢抗旨。
“卿家,将牛辅整编了。”刘辩又随口道。牛辅的军队还掌握在他手里,不收回他的兵马,总归是个隐患。
“臣明白。”卢植躬着身道。
大势所趋,已经由不得董卓、牛辅再耍小心眼了。
这会儿,董卓还在依照刘辩给的名单,挨个郡县的抓捕,落罪。
曹操则率兵在四处剿匪,短短不过五六天时间,他的队伍居然膨胀了近一倍!
各郡县的整顿正在有序进行,并州虽然天翻地覆,但也有种难得一见的‘安定’。
刘辩见安排的差不多了,转身回去继续处理他的公务。
张辽开始整顿兵马,准备护卫刘辩回京。
与此同时,洛阳城已经沸沸扬扬,到处都是刘辩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斩杀匈奴单于的伟大事迹。
一处茶馆,座无虚席,吵闹喧天。
一个拄着拐的中年人,脸红脖子粗的大声道:“我当时离陛下不过一丈,那时,匈奴的箭雨,铺天盖地,无边无际,陛下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箭雨扑面而来,我还看到,有一根箭矢就落在陛下的脚前,陛下毫无惧色!”
众人都知道,他是从上党郡退回来的伤兵,齐齐双眼大睁,热情无比的盯着他,呼吸都停了,脸上写满了:你快说你快说,你快说啊。
这中年人虚荣心瞬间膨胀,喝了口茶,赚足了目光,这才道:“当时啊,匈奴人来势汹汹,追着曹操杀到了南门,两万人啊,比上党郡内还多出两千”
中年人说到激动处,忽然站起了,踩在凳子上,迎着所有人炽热的目光,朗声道:“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陛下站在城头,高举着剑,满目威严,与我们所有将士大喝: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朕与众将士一同守城,共存亡!”
“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一干听众听的热血沸腾,忍不住的开口叫好。
所有茶馆的人都激动不已,热烈喝叫声简直要鼎破这个小茶馆。
角落里,有两个人十分平静,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二十四五岁模样,衣着清爽,姿容俊美,一看就是偏偏佳公子。
他伸着头,低声道:“父亲,是真的吗?”
对面的中年人皱眉凝色,面容无光,给人一种愁眉不展的感觉。
中年人轻轻摇头,道:“多半虚假。”
一个年轻小皇帝,面临数万匈奴人面不改色,谁人能信?
年轻人神色一松,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斩杀匈奴单于应当做不了假,此番御驾亲征,确实大获全胜,我大汉多年未有之光景。”中年人又补充道。
年轻人神情又一紧,双眼里浮现一丝可惜,一丝怅惘,心里道:‘御驾亲征,如使我也在错过这一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眼见着吵闹声越发热烈,年轻人定了定神,道:“父亲的洛阳令已经被罢免,要不,回庐江吧?”
中年人目露不甘,心头压抑,却又发泄不得,犹豫着道:“我想,去汉中看看。”
年轻人自然看得出,当即道:“有孙伯父照应,倒也是好去处。”
中年人见儿子答应,顿时面露笑容,道:“晚上你随我去拜访蔡太常,你祖父与他有旧。”
年轻人倒是与蔡邕不熟,只是听说他女儿新寡归府。
两人悄悄结账离开,茶馆里的热闹还在继续,出了门,大街小巷,讨论的仍旧是刘辩御驾亲征的巨大武功与光辉事迹。
父子俩对视一眼,躲着人群,直奔蔡邕府邸。
皇宫之内的尚书台,同样忙碌的如火如荼。
荀攸刚从冀州回来,指挥着手底下的人,一边翻着公文,一边与他们说话。
“措辞不够,要突出陛下的英明神武。”
“这是要邸报全国的,太守不够,到县一级。”
“弹劾谁?董卓?不用管。专于陛下御驾亲征一事。”
“丞相那边再去说,拨给并州的钱粮不能少,我知道就是不能少,再去催,一定要丞相署名才行!”
“大司农府怎么了?钱粮都要存进去,一粒都不能外流!将所有人都迁出,让刑曹那边带人去,强行搬离。”
“宫里的不用你操心。”
“大司马我待会儿去说,你将建功的名单再梳理一遍,不要错漏了,对,加上曹操。”
“又怎么了?户曹的事?我待会儿去见何尚书,你将钱粮数目给我,我知道我知道,我来想办法。”
王允这会儿抱着一叠公文进来,见荀攸忙成这样,转身去他的值房。
荀攸一抬头就看到他的背影,连忙急声道:“王公,豫州牧的人选暂且不要定。”
王允神色不动转过身,道:“为什么?”
荀攸刚要回答,就有人递过一道文书,他匆匆扫了眼就推回去,又看向王允道:“陛下之前有交代。”
外人还不知道,豫州牧,是刘辩特意留给董卓的。
王允抱着文书走过来,道:“我听说,青州的东来郡失守了?”
荀攸坐回去,忙的飞起,随口道:“没有钱粮,朱使君现在愁白了头,一天几道催要钱粮的公文,下官实在挤不出来”
王允有心弹劾朱儁,想借机试探荀攸的态度,但见他这样,转移话题道:“荀尚书,夏税总共有多少?”
“折算下来,不足三万万。”荀攸脱口而出。
王允皱眉,三万万,三十万缗,对现在的大汉朝他来说,太少,杯水车薪!
“我记得,前几年还是十万万?”王允有些试探着的问道。他在怀疑,荀攸等人藏匿了赋税。
荀攸头也不抬,道:“南方几州上来的赋税锐减,青州、兖州、并州也差不多。”
王允想到了这些情况,神情绷紧,见着荀攸太忙,便也没有再说,转身离开。
荀攸听着他的脚步声,抬起眼皮,目送他进了值房,拉过他身边的小吏,低声道:“你去查查,刑曹最近在做什么,小心一点,不要被发现。”
小吏瞥了眼王允的值房,谨慎道:“是。”
说完这一句,荀攸又继续忙碌。
这会儿,钟繇进来,手里是一堆奏本,擦着汗道:“全是弹劾董卓,卢使君、曹操,公孙瓒,孙坚等人的,除了陛下,一个人没逃掉。”
九月的天气,荀攸同样很热,用胳膊擦了擦,与小吏道:“炭再加一点。”
而后坐好,道:“丞相怎么说?”
钟繇坐下,喝了口凉茶,道:“我刚从丞相府回来,丞相说是‘谨奏圣裁’。”
荀攸摇了摇头,赶走其他人,看着钟繇道:“我听说招贤馆来了很多人,你去看过了吗?”
钟繇道:“去了,每天都是满的。我试了试,有几个确实不错,我打算放到三辅去考察一下。对了,有一个年轻人比较特别,口气很大,但却说了不少实在,不全是空谈。”
“哦?”
荀攸来了兴趣,笑着道:“能让钟廷尉高看一眼,想必确实有过人之处,叫什么,出自何处?”
钟繇道:“只知道姓郭,名字不肯说,或许,是有些来历。”
荀攸仔细回忆一番,倒是没有合适的人,旋即道:“既然来了就跑不了,迟早还会出现。”
说着,他瞥了眼王允的值房,凑近钟繇,低声道:“我听说,太原死了不少人,王公好像在收集卢使君的罪证。”
钟繇默默点头。
王允,出自太原王氏,王氏在大汉、朝廷不算显赫,可在太原却不一般。
两人对王允心里也颇有腹诽,对视一眼,暗自警惕。
钟繇神情更加严肃,越发的凑近,低声道:“太皇太后要回京?”
荀攸沉色,转头看向隔着一道墙的小房间,那是刘协的值房。
荀攸道:“嗯,太后很生气。”
钟繇知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太后在宫里可以跟太皇太后撕破脸的争吵,处处针对,但在宫外,该有的皇家体面还得顾及,不能明目张胆的阻止‘母后’回京。
但在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不能让董太后回来——当今陛下继位,大统已定!
可是,并州的陛下讳莫如深,宫里没有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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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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