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放定包袱,便于厅中要了些酒水,坐下和店家聊起。闲谈之间,四人方知这店是黄山剑庄待客的私店,里面的劳力均是剑庄弟子。黄山剑庄立庄百年,威名赫赫,所办店铺也自然非同一般。
正说着,门口跨入两名青年,年纪与凌云轩相若,长相英伟,玉树临风,而且二人生得一模一样,必是同胎兄弟。店家见了,也来不及知会凌云轩几个,连忙赶身迎上。凌云轩心想:“这二人衣着和高老伯相似,应也是剑庄中人。但高老伯待之甚为恭敬,不知是何了不起的人物,不妨借机结识一下。”他秉承了父亲好友之风,有了这种念头决不稀奇。
“诸事顺利吧?”一青年问道。店家躬身道:“影小爷放心,连日来并无闪失。”“我哥是说,”另一青年开口道:“这趟大会是剑庄百年不遇的盛事,倘稍有差池,必定有损剑庄声誉,务必多加小心,日日无事,方可无忧。”凌云轩听了这话,暗自一笑:“这道理高老伯如何不懂,那人有些无话找话了。”
这时,门外响起一声喊:“店家——”几名道士随声而入。凌云轩认出乃青衣教道人。青衣教是道教小支,因擅长剑术驰名武林。说来,道教于李唐一朝深受推崇,可到了周武时期,佛教盛于中土,道家颇受打压,不少道教弟子隐世不出,终日弄剑为乐。后来,虽然武后归政李氏,道教重获敬仰,这批弟子也不愿再入俗世,渐成了如今的青衣教。不过,今日的青衣教已归龙虎山道家正宗节制,时常在江湖事由中抛头露面,不复有归隐之意。
喊话的是个尖嘴猴腮的道士,他不见人来招呼,又叫:“店主儿呢?”店家只好舍了先前两人来应付。道士说:“咱几个寻了老半天,才得知你这里有房住,快快备上两间。”店家打拱道:“几位爷,实不凑巧。小店客房刚刚住满。”那道士一听,勃然大怒:“咱师兄弟几个在此地绕了几个时辰,好容易到你店里,却连个住处也不给。这可是你剑庄待客之道么?”言语中虽无污言秽语,却充满了慢傲之气,从他一个小辈口中吐出,实在不妥。
“无礼之人,倒也不必招待。”那“影小爷”接上话头。
道士一听,登即怒发冲冠,大喝:“哪里小厮,报上名来,竟敢顶撞青衣教人。”另一青年满脸堆笑,说:“几位辱没剑庄在先,家兄触怒贵教在后。帐要一笔笔算,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前因后果,咱们依次处置才好。不知道长意下如何?”道士已有二十七八岁模样,打量青年一番,欺他年少,昂首道:“好哇——”
这“哇”字一出口,就见青年右臂一抬,将手送了过来。道士居然不及闪避,被他拍中肩头,立觉一股如潮如洪的巨力推了过来,不由自主地退出数步,才在店外停住。
余下三名道士见势不妙,忙出店护在尖嘴道士身边,拔剑自卫。青年看到众道慌神,面现得意之色,笑嘻嘻地走出来。店里客人都是江湖儿女,见有人动手,自然都跑出来凑热闹。
客栈门外是块茂密的草甸,长宽只数丈,四围俱为岩壁,只在西边有条石板小道,乃往来必由之路。道士暗想:“这厮年岁尚轻,修为不会太高,方才若无一时大意,怎能让他得手。我须先下手为强,速战速决。”心念一动,长剑挺来。
围观之人中传出几声惊叹:“好!”道士所使乃青衣教剑法中极著名的一招“任中三叠”。青衣教既属道教,自然讲求修身养性,招式之中蕴含生理。这“任中三叠”串连任脉人中、膻中、中极三大要穴,自上而下三剑连攻,却又要做到不异同发,让对家即便挡得其一也拦不下其二、其三;又因末剑直中下户,极易绝人子嗣,是颇狠辣的招式。
青年眼瞅剑到,委身躲过第一刺。长剑从他头顶弧划而过,削落一层黑发,凶险之形惊心动魄。道士不待他起身,第二刺就已摆到。青年双臂一展,扇手往中腹挤来,似乎要夹住剑身。不料,道士剑路未老,剑锋微收,直把第三刺荡下。众人大呼:“不妙——”
谁知那青年两手向下一点,在道士剑面上削过。只凭这手指一削,青年竟可借力腾起,双腿当空劈开,放过长剑,一个漂亮的空翻旋至道士身后。那道士却因受了力,由剑带人跌向前去,一嘴啃在地上。
人群中嘘声四起,似在替青年松了口气,又像是嘲讽道士技不如人,继而叫好之音不绝于耳。那“影小爷”却斥道:“误用花招,险些受辱。”众人不解其意,待仔细看那青年,才发现他裤腰上划了道三寸来长的口子,并不见血。
这时,道士已被同门扶起,咧嘴道:“阁下身藏何物?可是胜得不光彩了——”话音未落,只见青年右手一摸,从腰间抽出一把绕身软剑。刚才一招,道士长剑虽受力下坠,却由于去势甚猛,仍刺中青年下腰,只因他衣内缠有宽剑,才不致受伤。
观者都朝青年看去,只见他面不改色,笑眯眯地说:“道长若是不服,在下还可奉陪!”道士见他挑战,推开同门,举剑刺来。
那道士出招甚为古怪,下盘在右,上身却拐到左边,利剑由斜刺里杀出,正是一招“奇松迎客”,以形体论,倒是真有几分像株枝丫横生的松柏。青年于间不容发之际,抬起宽剑护住门户。不料,道士忽由怪诞转为沉稳,摆正身子,满力一剑攻向青年心窝。“铛”的一声,二剑相交。余音未绝,道士第三招就已来到,却是轻巧灵动,剑尖指向青年腹井。道士这三招“青衣剑法”环环相扣,显然已是入门多年的老徒了。
青年并不硬接,右膝一抬,向后跃去。道士以为他示弱求和,哪肯罢休,剑身飞跟过来。那青年又跳又躲,始终不肯发招,倒也堪堪地避过对手十余利招。
人群中不乏用剑好手,见二人一追一躲,青年虽不还手,但总可拿捏到对家剑招的些许破绽,丝毫不给道士攻入防线的机会。不一会儿,道士已累得面红耳赤,青年仍笑面不改,胜负已可知了。比武过招,不单靠招数之巧,更须倚仗内力之悠长,体劲之充沛方可取胜;道士喘息不定,一看就是泛泛之辈;青年蓄劲不发,实欲探敌深浅。
片刻之后,道士剑路已然散乱。青年突然瞠目举臂,一剑拦开道士兵刃,左手成掌,拍在道士胸口。道士仰面震开,往后摔去,幸好被三个同门接住。他只觉皮肉并不疼痛,中掌处肋骨却在隐隐发寒,蓦然惊呼:“追风透骨掌!”进而慌道:“你……是……吴氏双……”
忽听有人接口道:“是吴氏双雄罢——”乃一灰袍老者走出人群。众人见他眉须长白,双眼微睁,手执一柄镀银鹰嘴钩,认得是越州“铁钩派”掌门章明奇。青年躬身道:“在下正是‘笑里藏剑’吴踪,那位便是家兄‘无言有剑’吴影。”说着,指向那“影小爷”。
几个武林中人听了,大吃一惊,原都以为剑庄后起之秀吴氏双雄应该人高马大、威武刚猛,今日一见,竟是两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几个道士唬得面如土色,不敢正视吴踪。
吴影朝章明奇一鞠,敬曰:“晚辈吴影拜见‘越州天钩’章老前辈。”章明奇大笑,摇头道:“什么‘天钩’,不过浪得虚名罢了。今见二位身手,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又扭头对吴踪说:“方才见你运剑之时,暗合掌路,我已有所猜测。这剑庄上下善剑者不计其数,而更兼掌法的,却只有你二人而已。又见你亮出独门绝技,乃敢断定。”吴踪点头道:“雕虫小技,如何逃得出章老前辈法眼!”说话时,仍挂着笑。
章明奇乐道:“小英雄不必过谦。去年,你二人略显身手,斩了王郢手下八员大将,可在我越州兴风不小哟!”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怔。
此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凌云轩、颖氏姐妹也略有耳闻。王郢本是唐廷狼山镇遏使,没什么声名。多年前,裘甫于两浙聚众数万,揭竿而起;唐廷鞭长莫及,诏令各地官员自行镇压,待平乱后论功行赏。乾符二年,王郢等六十九名有功之臣只得了空名虚职,心有不平,遂联名上诉,依旧不能如愿。盛怒之下,王郢率众将愤而为盗,横行近海。去年,王郢和手下十余悍将偶现越州,不料,于客栈之中遭人伏击,八人命丧当场,王郢重伤而逃,接连数月不敢复上陆滋事。消息传出,黑白两道都着手查明此事,均一无所获,也有不少人臆测乃铁钩派所为,直至此时真情才告大白。
吴影合拱道:“前辈过奖。”吴踪则说:“也只老前辈方可查个水落石出。话又说回,裘前辈好歹也在剑庄从过三年师,可算我二人师兄。活该他王郢在越州碰上我兄弟,只好顺便出手料理一番,替裘前辈出口恶气。为免旁生枝节,我俩才隐瞒此事,若给老前辈带有不便,吴踪这就摆酒做赔——”
众人听他说得轻巧,什么“顺便料理”、“出口恶气”,内中实为凶险厮杀,不禁生有敬畏之感。几个道士傻了眼,心想今天哀神缠身,怎生遇上这两个高手,战战兢兢地向后退去,夺路便逃。吴踪也不赶,只是张口大笑,声响回荡山谷之中,经久不息。
场边随之响起呼喊之声,都是称赞吴氏兄弟本领高强的。吴踪一一谢过,吴影只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凌云轩趁机挤上前来,诉明仰慕之心,望可与之结交。吴氏兄弟得知他是凌家镖局少主人后,也乐意相识。凌云轩见二人相纳于己,不胜之喜,当即将二人延至店中,摆酒畅谈。朱温也陪了坐下,颖氏姐妹则回房换女装去了。
席间,凌云轩见吴踪甚爱说笑,吴影则自始至终不曾开口。按理说,倘是朱温此等非江湖人士,不与参言当在情理之中;可这两兄弟一同行走江湖,性子却迥然如此,似乎哥哥这辈子的话全让弟弟给讲了,倒是切合吴踪信口胡言的外号“笑里藏剑”、“无言有剑”。
少顷,颖氏姐妹除下男装,更衣出来。但见罗衣似霞、人面如花,引得众酒客尽皆注目。
颖雨芊先行礼见凌云轩,又向吴氏兄弟盈盈一躬:“颖雨芊见过二位英雄!”吴影停杯道:“不敢当,姑娘多礼。”吴踪乐呵呵地拍了拍凌云轩的肩膀,说:“凌兄弟,艳福不浅呀!不想你身边的俏公子竟是一对儿小娇娘,当真郎才女貌,不错,不错!”一席话羞得凌云轩和颖雨芊满脸通红。颖紫鸳大怒:“小贼,嘴巴干净些!”手中利剑应声拔出。哪知未等她剑锋挺起,就听见“铛”的一声,剑已被吴踪拂入鞘中。
吴踪翻身而起,三蹦两跳跃出店外,余下一路长笑绕梁不绝。吴影起身道:“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亦抽身而去。剩下凌云轩、颖雨芊尴尬无比,颖紫鸳兀自喋喋不休:“那小贼,杀了也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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