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下了山,到了集市,放眼看去,则又是一番景象。大小铺面,府阁宅院门前均设了香案,为恭迎释迦摩尼圣诞华辰,人人都望能够为佛主浴清金身,以受加持,翻濯业障。香烟缭绕的县上突然间增了许多外来客人,有江湖各派名帮、天下的僧道藏回、五湖四海的商甲巨擘、外有西洋人与朝廷护卫,以及四周的州党乡闾皆闻名前来。只因年岁国遭重灾,大家都怀着禳解之心前来敬拜,心中却又是另一番想象,自是不堪提起。
二人买来两包香瓜子在街上边走边嗑,罗启天道:“我找人问过了,明天佛祖过生日,他们都赶着来为佛祖作庆。我小时候,我爸和郑珍也来过,捐了两千两功德,那个老和尚叫什么我却忘记了。”
关正轩道:“无须记得老和尚,你只记得那间寺庙就可。两千两不是小数目,那所寺院定然有记档、功德碑什么的。”
罗启天道:“找到了或许还能攀上关系,顺着打探韫儿的消息。可惜我连什么寺院都不清楚,姓郑的那个老头或许尚记得,又可惜他没有来,不然我定然将两千两的利钱给索要回来。”关正轩道:“你爱财心切了,不怕佛主怪罪?”
罗启天道:“总比那些杀人灭口的喇嘛好。”前些日那两个和尚因自己而死,虽不是自己的杀的,但最后还补了两刀下去,以致抢救无法,心里尚担心佛主怪罪,当下急忙住口,不再讨论如何索要利钱。
当下二人又踅回了原先的范家客栈,欲等待徐半仙的消息。吃过饭,将近下午也不见有任何踪迹,又询问了范老板丑道士今日有没有回来睡觉,范老板见他二人逃得活口,心中正疑惑着呢,吞吐着:“不见……不见道长……”罗启天自言着:“老徐莫不是真找到老婆了吧?”但听那范老板说:“就……就有一个姑娘留了张字条……”
“哪个姑娘?!”
“就是第一天来和你二位打尖的那姑娘。”
罗启天接过字条,铺好来看,却又还给了那老板,说道“你读,你读!”范老板道:“花已熟、阳春至此休,郎相去,奴空有愁、愁、愁……”罗启天何等心急,一巴掌下去打他个啃腚屎,骂道:“你妈你老婆被人卖了么!哪有这么多的愁!”那范老板哭了,委屈道:“愁……归真返璞,不教思……思悠悠……”罗启天扯回字条,自疑道:“这词好生听过——小轩子,你懂么?”
关正轩不会品词,只顾摇头。
范老板抹了抹泪,破啼颜笑道:“我懂啊!看破红尘,出家了呗!”顿时,罗启天欲再出手教训他,不教他胡说,那范老板经了一回打,这回便迅捷地抄起账本贴在脸上,只露个半边脸来窥看。罗启天反手将掌一掴,那范老板右边脸顿时开了花,险些被将他打死,哀求道:“哎呦……前几日被喇嘛打……今今被和尚揍……我的妈。”
“叫你胡说!韫儿好好的姑娘家如何会做和尚?”罗启天好不开心,心想:“她留这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范老板欲再讨好他,忙插口道:“你做和尚她做尼姑——天生一对!”关正轩急按住罗启天,劝道:“到底要报官了他。”
罗启天也没再要打他,掏出了一角银子丢在柜上,道:“算你会说话!”
范老板笑道:“到底没白挨。”罗启天追问道:“我问你,五台山上有尼姑庵吗?”范老板道:“这个……却是没有的。”
罗启天气道:“原来没事!她不知我有多心急,自个跑去清静了,这种女人不值得我去找,教她在山上孤独终老罢!——小轩子,收拾东西,咱这就回湖北!”
“别……必要找到她……”关正轩心里知道他只是一时之气,过后便要反悔的,那时再原路返回岂不麻烦?
罗启天道:“我说走就走,说死也不回来的。”
“二位要走?那使不得的!”范老板急忙转出柜来上前劝阻。罗启天惊讶道:“怎么,怕我走了,没人给你店面带来财气?范店、范店,真他妈的是一群饭桶!”范老板道:“无论您如何骂,我锁定你不可走。你若是走了,肃……肃中堂绕不过我的……妈呀,求求你了……”跪下不起,眼鼻尽是流液。
“起来起来。”罗启天更是惊奇,问道:“什么肃中堂?——七十六!?”
范老板只是不起,说道:“不管七十六七十八还是一百,肃中堂就是不让您走,您走了好,他要提我问话的,免不得……免不得吃断脊……”
“起来起来。”罗启天温声劝他,心里合计:“老兄莫不是派人监视我?”关正轩也说:“咱们的一举一动,中堂大人都知晓?”
忽然,门外闪入一名信使,将信交给罗启天后,只说:“加急、加急。”便也去了。罗启天见那人如风行一般速度,一眼瞧得出是个轻功高手,当下更畏了三分,只拆开信来读道:“法会临即,可准备妥当,想不出你已做了和尚,真个令人敬畏,我这把年纪尚舍不得这几根青丝,你却能够一举浇除,可见你对差事的看重,你是个聪明的人,不用我多说什么,为了你能够办好差事,我在京里特化钱办了处洋餐厅,上海样式,洋小姐必少不了你的,咱们都等着你能够报喜而归,为你庆贺,万不要教我失望,你的‘老兄’七十六……”当下心里酸溜溜的极不是滋味,看来自己心里所想的被他猜得十分透彻,不由地起了冷汗。
范老板道:“罗小哥,中堂可对你是仁至义尽啊。京官私设商道那可是犯了忌讳,为了这件事中堂和郑亲王都吵得不可开交了。还有,郑亲王本是有目测人选来五台山,可中堂大人独独看中了你,誓死也要保你升阶,你可万万……万万不要辜负了中堂的苦心哪!”
“老兄……”换做是别人,早惧怕万分了,罗启天单和七十六最交好,七十六愈是如此监视,自己愈觉得他是在关心自己,当下眼泪早不知该往哪流了,生恨自己起了回乡的意识,大大后悔,笑骂道:“你奶奶的七十六,说好了请我吃狗肉却不请,偏带我入你那个劳什子局!”心中却想:“如果恭亲王待我有他半分,我也不至于和他掰手腕,看来我是无缘六爷、只有缘于七十六啊。”
关正轩问:“老爷子,咱们还回乡下吗?”
“回。”罗启天道:“不过也要等到办好了差事嘛。”提起包袱便往楼上走,回头对范老板道:“你和七十六认识,这房钱省下,不与你了罢。”
第二日,范老板送进早饭来给二人吃了,二人又到后头的槽子里将马尾铰了两束,梳成了两根辫,帽子一扣,便栓在了脑后。罗启天挂了墨镜,手里摇着湘妃扇,蹲下来按了按靴筒里的匕首,方才腾起身来。
一位公子,另一个伴当,出了范家老店,徐往南台去了。红丸初照,好似从春跃到夏,这日,天下有头面的人都聚来了。云贵苏鲁的四方道人手中的笙箫唢呐吹得震天价响,项上明黄佛带,胸针大花牡丹,以彰贵宾。道士们踏罡步斗,领队开路,径登佛山,不在话下。随后,八方诸僧,手端戒定真香,吹管子唱小调,口唪大悲咒,盘上檀香缭绕,直牵后方的五彩莲花幡,约百余架;接着盘龙宝盖映日生辉,下头走的是十方高僧大德,左右有提盘龙炉、护降龙杖、握玉如意和拈水洒净的,足百余人。
你们要知晓:清时佛教盛行,凡是向隅小庙道场,一年的功德也有千把两银子赚,何况九华五台山文殊普贤道场。其供斋果品也有皇上家之阔,香台桌案也有皇上家之精,城隍山神栖身之殿也有皇上家之广、工人形朔也有朝廷贵官之肥,更何况那些高僧大德?问卜供养有之、法会工资有之、日常捐献有之;私养外宅亦有、买卖交易亦有……需无本钱又可进账的事物,一应有之。再观他们的相貌,有的脑满,有的肚肥,皆不知是塞了缘法或是屎尿。再观尔等袈裟内袍,金线穿度,无不新鲜,蜀绣的莲花坐佛一百零八面,尽显雍容,足可够一个小京官吃上半辈子。
再附小诗一首,足可写照,仅供你们聊解情操而已矣。
念珠争辉
猪肥滑亮
佛光普照
满山尽秃
天下奇景
五台山上通下德大和尚率众弟子盛情相迎,于万佛顶中央三座大铜炉前摆了斋供,什么耳蹄肝鱼肉、什么果品菜蔬糕、烟酒茶汤,均是时鲜。待那群道士鼓乐声止,后面的幢幡宝盖也跟着摆开了阵势,外来的大和尚们尚不归座,径从小徒弟手里接过三尺大香来,小徒弟们将香燃了,也不按尊卑,大和尚们齐往三座大铜炉前将三尺大香堆了,堆得老高,浑像一座香山。罗启天看时,众僧们都眼睁睁地看着香山慢慢地燃了起来,犹如烽火照高台一般,心想:“这却是顶好看,很气派嘛。”
日照寺的监院道:“香山即罢。通德和尚请出佛主真身。”原那尊释迦摩尼佛像是用三尺大红布盖的,侍者们将红布摘下,只见那尊释迦摩尼佛像身上又缠了三尺大红巾。五台山上的通德大和尚接过铜剪,轻轻一刀,那红巾便从佛像身上滑了下去。那些涌上山来的香客居士们早举起铜镜,教光线从镜内折射到佛主身上,光影斑驳,不消片刻,则毕。这,就是开光了。
罗启天见了因笑道:“何必用镜子来开光呢!”关正轩问:“那该用何物?”罗启天道:“那群臭出家的脑瓜不知比镜子光滑多少,明晃晃地,连佛主都睁不开眼,真真是一片光秃秃的景象!”关正轩道:“老爷子亵渎了出家人。”
“供养僧众百两之上者持款据上前为佛主沐身。”监院通尚作了一礼,捧过那圣水金盆来,又道:“如有居士供养不过百者,请到客房补齐再来。佛主不怪。”下面一片唏嘘之声,除了那些商人肯博得彩头,百姓们哪里肯花一百多块去“浇水”?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头,下面走将出一男子。他穿了一身宝蓝绫袍,也未戴帽,腰间只挂了块碧玺佩,此人步伐稳重,小心地接过监院手里的小金瓢舀,朝下头微作一揖,转过身来欲要沐浴佛身,却对监院说:“这盆内的水为何污浊?”
监院道:“此乃八大香,八种草药所制,专与佛主真身净身之用,世间各个道场绝无仅有。也可赠与施主菩萨饮尝,包治百病。”
男子又道:“这释迦摩尼只是块木头身子,不知何等尊贵,我白白花了五千块钱,却和花了一百块的一般享受,不知师父作何解释?”
监院笑道:“佛主不论尊卑贵贱,可众生却分得,施主为小寺化了多少钱便是为自己化了多少福报,因果自是如此。”
蓝衣男子听了,亦笑说:“尊卑贵贱是分别众生的,那要礼何用?我今日不是来挑事生非的,只觉得五千和一百悬殊很大,恳求监院师父将这个档次提升提升,好教我们这些花大价钱的心里舒坦舒坦。”监院道:“我寺有《乾隆大藏经》百卷,是上通下德老和尚亲笔提印的正本,可赠施主一卷结交佛缘。”蓝衣男子道:“亦好,我家哥哥最喜爱经书,大藏经且占了皇上家的年号,他更会欢喜。”
“小轩子!”罗启天低声喊道,对关正轩虚指着台上那人道:“那不是恭王?”关正轩道:“我没敢辨认,确是恭王!”罗启天道:“你快凑到前面观摩观摩,他带了多少人来。”关正轩矮着身子在人群之中钻了一圈,只说没看见胜保,又说道:“我只认得乌兰泰那侍卫。可他身边还围了几个平常打扮的,猜想都是各类长随一杆子的人。”罗启天奇道:“他也知晓五台山出了宝书?”关正轩道:“肃顺晓得,他何尝不会晓得。”
罗启天看时,台上那个恭亲王盛过圣水,撚起金勺,只听方外有音传来:“这里的香火,哪个敢动!”
是何人也?恭亲王看着台下人群中挤进的红衣喇嘛,递给乌兰泰一个眼神,那个叫乌兰泰的侍卫在下头架剑横拦,堵住了那群喇嘛的去路,并喝问道:“哪里的野喇嘛——喧扰净地!”领头喇嘛也不答话,戒刀一抬,右脚飞踢,乌兰泰收剑,当中抬臂相隔,那喇嘛被震得连筋也麻,索性挥起刀来。乌兰泰不及戒备,刀锋只在眼前扫过,接着其余的喇嘛手中的戒刀左右插来,人多势众之下,乌兰泰飞起,双腿在空中叉开,脚后跟压在了两个喇嘛的刀柄上,那两个小喇嘛受不动如此压缩,均收了刀,乌兰泰着陆后,左腿后踢,右手的剑反藏在袖中,只用剑把,便击退了来敌。
岂知那通德方丈跳入战圈,以凌锐的掌力削断了乌兰泰的剑身,“且住”。乌兰泰不知天下还有这般好手隐藏着,心里一冷,当即收住了手。却见那喇嘛尚不停息,从方丈身后奔了上来,那方丈无论是谁,也照断不误,快掌如斩钢般地暗地削了过去,只听“啷当”两声,那喇嘛的戒刀顿时残了半截,擎在手里,大惊失色。
原来那领头的喇嘛叫桑尼,拥得一身好武艺,乃西藏金刚活佛座下护法。但见了通德方丈潜藏了这么好的内功,也失了色,却说道:“日照寺的两个和尚骗了我的宝贝,你今日一定要将他二人交出来,兀然,这法会,开不成了!”方丈道:“便是你当初拿来与我对质的小和尚?”桑尼道:“正是这两个!”方丈道:“好。你将他二人相貌画之于图,与我寺监院知道。”
桑尼从怀里掏出罗启天和关正轩的相貌图,张广开来,教整座万佛顶的“肥猪信毒”都看到。罗启天忙将眼镜持端正了,扇面盖住了下半边脸,催促着:“小轩子,走走走,咱们钻虎窝了。”关正轩却才要溜,没想到台上的恭亲王眼尖,指着自己道:“你们看,那岂不是?”
众喇嘛万重人中单独见两个人推搡急行,也未看清长相,拚了命地便往人丛里塞,一时道场皆乱,万人吆喝。监院特命弟子全山戒备,关闭所有道路通关,寺门山门也闭掉,勿教贼人逃脱。苦了罗启天二人“每上山来皆变涩,不得畅马度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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