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酒勿饮
执笔:半碗茶
楔子
天有大雪。燃字阁 www.ranzige.com街坊茶肆中,过客聚在一起说着天南海北。
“那可是皇家流传出来的鸩酒,半口饮下,小命可就完了!”
不知自何时起,古籍上有关鸩酒的传说变成了真实的事物。那毒酒的制作方法和原料被囿在皇家,即便外传,也无人知其一二。
而世人也乐于寻常猜测,流言传来传去就变得神秘起来。
另一个游侠笑道:“那酒总不会用到我们身上,再厉害又怎样!”
角落里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如同梦呓一般:“这世间早就没有真正的鸩酒了。”
他实在太瘦,几乎皮包骨头。抬头望向众人,眼底都是一片死灰。那神情太绝望,像纷纷扰扰连绵不绝的雪,不给人丝毫暖意。
真冷啊。他颤抖着喝下手里的半盏酒,喉腑如灼,心却仍旧凉得发寒。
因为声音微弱,没有人注意到他说了一句怎样的话。而他喃喃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便安静地看着外面大雪纷飞。
恍如当年。
壹
女几山大乱,是因为一个人间男子的到来。
半里草木被燃起的大火烧去,露出赤红色的土地。林间鸟儿惊起,振翅飞过赵隐,他站在流水边的巨石上,眯了眯眼,把剩下的火折子点着,扔远。
火足足烧了大半日,他便站在那里大半日,树上昔言坐了大半日,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寂寞而单调。
昔言揉了揉眼睛,大风忽地吹过,夹杂着细细碎碎的鸟鸣声。她便跳下树,走过去,小声问赵隐:“你和这山可是有怨?”
这时火已靡靡,昔言站在乱石下,穿着白色的袄墨绿色的裙,在清逸的山水之下灵气十足。赵隐看着看着便笑了。
“人说仙气充沛的地界飞禽走兽都不凡,我来寻上一只小狐狸,送于友人。”
“女几山没有任何走兽。”昔言后退几步,眼底充满了警惕,“你快离开这里吧。”
赵隐显然不是容易放弃的人,他虽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个“很快了”,却仍旧到处放火,一连四日。渴了喝流水,饿了吃果子,他本就瘦弱,这样一来,更加撑不住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了。
昔言在暗处忧心忡忡,风中百鸟重复着:“赶走他,赶走他……”她也确实担心这没有山神守护的女几之山,被一个凡人毁了。
第五日,昔言站到赵隐面前,决然道:“你无非是想找个修成人的,你把我带走吧。”
“你?”赵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的原身是什么?”
长风吹开他的衣袍,衬得那张清淡的面孔忽而神采飞扬。那小小的鸟儿飞在半空中,翅膀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
他跳下巨石想看仔细些,谁料落地时没站稳,身子便要倒下。幸而昔言及时扶了他一把,脸色微微泛红地问道:“你没事吧?”
赵隐笑着说:“无妨。”却是不动声色地挣开了昔言的手。
他们将要离开女几山时,赵隐望着那葱葱郁郁的树木许久,“到了人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化作原身。”
那可是罕见之物,清高如他都动了贪心,更别说别人。
昔言点头说好。风掠长空,她跟在赵隐身后,垂下眸子,神色有些低落。
她跟着她到了繁盛的迟城。已是寂寥深秋,踏入街道便不绝嘈杂人声。进了大大的宅院,她被安置在一间厢房里,便再也没有见过赵隐。
夜里她做许多梦,都是面孔不一的凡人,或嬉笑,或怒骂,惊得她睡不安然。又想到即将被赵隐送到友人那里,昔言虽然认为自己可以逃回女几山,可她仍然害怕,抱着被子坐在角落里,一夜不眠。
天清醒时她才昏昏沉沉有些睡意,门却忽然被推开。一身风霜的赵隐进来,看见她缩在角落里睡觉,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才俯下身子,将她抱到榻上。
路途不远不近,日夜相伴也不短。昔言便知道他不喜别人近身,却在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以后出手安置。
脸埋在枕间,悄悄就哭了。
后来的许多年里她卧榻不起,不闻世事不见明月,也依旧记得他第一次轻轻抱起她时臂弯的温度。多少匆匆而过的时光,都散不去。
贰
迟城的城主卧于病榻数十年,不见好转。但是因为赵隐会测天命,改命数,生生让他活到了现在。因此城主赐予他宽宅大院,让他在迟城享有很高的声名。
与城主士族相比,贫苦的子民并不十分尊敬赵隐。
有一日他测出东南方向云雾弥漫,呈现出大煞大阴之色。迟城所处本就不同寻常,老人都说城环绕着仙山妖水,他唯恐生出滔天变故,连夜赶过去。
在那一带居住的村民却扛锄拿锹,不准他靠近。
赵隐也不多说什么,扭头就走了。
他这样的人,通晓阴阳能救则救,救不了也不愿平白再费力气。清高也好,孤傲也罢,说也说不准。
深秋向来哀鸿遍地,城主差人过来请赵隐主持祭祀一事。那两人喋喋不休,赵隐站在衰败的院落里听完,一眉一眼苍白而隐忍。
待他们走了,赵隐才撑不住一下子瘫软在地,扶着石阶的双手干瘦,因用力而青筋毕露。
昔言躲在廊柱后面咬着下唇,泪如雨下,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次日迟城便起了轩然大波,盖因城主终于死去,七窍流血,狰狞如怪物。
消息传到赵隐这里,本来安静写字的他蓦地折断了笔,撩起衣袍急匆匆出了门。
下人们也赶忙跟去,昔言一觉睡到巳时,迷迷糊糊扯住一个人问怎么了。
那婢子一脸骇然:“城主亡了,大人自然要着急。”
昔言一下子清醒了,手足无措地问道:“城主和子尚是什么关系,为何他亡,子尚阖府都如此惊慌?”
“这我就不知了。”
她一直等到夜半,赵隐才回来。萧条北风已刺骨,他如往常一般穿了单薄而宽大的袍子,负手站在昔言门前。
既不推门,也不离开。
昔言靠着门,抱膝缩成一团。他们隔得那样近,却谁也不说话。昔言是不敢,赵隐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风太大了,已经开始发狂,敲打着窗棂,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想到赵隐那么瘦弱,很有可能会被吹倒,昔言才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来开了门,
门外赵隐目光沉沉,黑发乱飞,见她垂着头的胆怯模样,胸腔里一直压抑着的怒气忽而就消散了。
“你杀了城主?”
“我,我没有!”昔言一说话,泪就流下来了。她胡乱解释着:“我只是吓吓他,我不想他死的。可是……可是他找了人围住我,不让我走。”
她哭得更大声,“我只好化了原身要飞走,但是他还是要抓我,他还划破了我的翅膀。”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昔言委屈的不得了,她不过是想在被送走之前,替赵隐做一件事情。赵隐那么好的一个人,她说不上来哪里好,可是在女几山上时她觉得他就算毁了那里,也不会伤害任何生灵,下山了她只认识他,更加觉得他好。
那么好的一个人,还有别人伤害他,她想想就觉得伤心。
昔言的手臂还在流血,血黑红,洇在白色的衣衫上透出暗绿色。
赵隐再顾不得责备她,冷着脸从屋里找来了药,重重放到桌上,坐到一边的凳子上,“自己过来搽。”
“我说过,你不要轻易化成原身。”
昔言忙不迭的点头,“我知道。”
房间里一时静谧,只剩下昔言细碎的抽泣声,那么胆小的一个姑娘,在知道自己无意间害死一个人以后,该有多害怕。
眼看着她颤抖着不敢搽药,赵隐长叹,接过她手里的药瓶,倒在指尖轻轻给她搽抹。
“别怕,城主是府内下人毒死的,和你没关系。”
像哄小孩子一样,用最不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昔言心里知道城主是怎么死的,也不说话,只是一直流泪。
“我怎么就带回来一个小麻烦精……”
叁
前后又过了半月,赵隐丝毫不提要送走昔言的事情,她便有些着急。不能出赵府,便不算是完成和赵隐的承诺,便不能回女几山。
官兵气势汹汹包围赵府时,赵隐搁下手里的药碗,氤氲着碎光的眼底慢慢凝结成霜。
坐在一边的昔言见状屏气道:“昔言出去看看。”
“不必。你待在这里别动。”他出去的时候看了昔言片刻,神色复杂。
官兵整整齐齐站满宅院上下,那为首的男子一袭素衣,冷清地问道:“家父生前托大人寻仙物,大人便出去了许久。现在祭祀之事已经快要准备妥当,不知大人可否寻到仙物?”
“自然。”赵隐淡淡回应。
几个下人从后院抬着半人高的笼子过来,赵隐敛袖打开,捉出一只鸡,抬手扔去官兵的方向。
没有命令,那些官兵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那只鸡在他们身上“咯咯咯”地跳来跳去。
早在赵隐捉出鸡的那一刻,为首男子的脸就白了。一出闹剧还未收场,他便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开。
赵隐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神鸡报晓,大吉之兆,用来祭祀再好不过。”
先前托赵隐去仙山找仙物的是原城主,为的不过是祭祀一事。他也便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女几山。而如今原城主已去,祭祀之事却交到了幼子方锦回手中。
可他不愿交出仙物了,或者说,是根本没有打算将昔言交出去过。
事了后赵隐没有回房,披上风衣出了府。
此时已经快要入冬,赵隐到了不远处的山岗之上。枯草是惨淡的颜色,他静静站了半个时辰,转身时看见不远处的昔言,衣袂飞起,目光灼灼。
“你寻灵狐不是为了友人,是要祭祀。”昔言哆哆嗦嗦地说着,她想把一切都说清楚,即便赵隐看着她的目光总叫她看不懂。
“我在女几时,百鸟中也曾有去过人间的。她们去的是更远更繁华,据说被成为都城的地方。”
赵隐忽然出声打断她:“很冷吗?”
昔言摇摇头。
他却指着自己,像是在笑,声音却悲凉:“我这一生过得太短,却已经累了。你继续说。”
昔言想回应他的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继续说刚才的事。
“她们说祭祀必然是要牺牲的,说得好听是献给神灵,不好听就是送祭祀之物去死。”
“子尚……”昔言嗫嚅道:“你不愿意送我去祭祀对不对,那我就可以回女几山了吗?”
“那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女几山的存在……?”
天上阴云密布,是大雪欲来的征兆。赵隐哀笑着点了点头,他让昔言靠近,抚着她的长发。万家灯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肃杀的秋咄咄逼人。
能测天命改命数的风水师,本就活不长久,他不能如一般凡人垂垂老矣,只能在最年轻的时候死去。
这些,他并不准备说给昔言。
他只是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如果昔言陪着我直到这一世完结,那我自然不会再靠近女几山半步,也不会说出去。”
像是情话又像是威胁,凡人的命数不过几十年,又不会太久。昔言红着脸应下,心底却隐隐有些难受。
凡人……怎么就活不长久呢?
肆
迟城最古怪的赵大人将一只鸡说成仙物的事不过才传了几天,三三两两的好友便都知晓赵隐远行归来,提着酒和肉登上门,非要聚上一聚。
席间旧友笑他,“平时一身仙气,也就糊弄糊弄那些说书人,将你说得天上地下。可真正来看,怕仙这一字,你是半点都沾不上。”
旁人也笑,“子尚不凡,那城主活了这么些年,我们可都看着呢。”
“我本天上谪仙人,怎奈世事太仓皇,生生将我半身傲气折得差不多了。”赵隐笑着饮尽杯中酒,胡言乱语着。心里却笑道,自己是不是谪仙人不说,身边倒是真有个仙物。
酒席散去,赵隐一身醉意在院子里散步。天寒,下人见了劝他回去休息,他唱着词调奇异的歌不理人,真真是醉得不轻。
他走着走着,忽而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便笑了,“一日不曾出来,想是闷了。”
昔言就走过来靠着他站着,歪头看他,眼眸里细细流淌着赤红色的流光,格外蛊惑人心。“我同别人去了街上。”
说完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句,“你不会怪我擅自出去吧?”
赵隐楞了一下,转而笑得开怀,“这么怕我,可如何是好?街上好玩儿吗?”
“街上有这么大的花灯。”昔言兴高采烈地用双手比划,像一个稚子。“上面绘着婀娜多姿的美人,裙子柔和飘逸。还有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货郎,他送了我一大把。”
昔言说得高兴,却依旧记得赵隐不喜旁人近身的习惯,犹豫了几秒,偷偷扯住他的袖子。“哪一日我们一起上街可好,我在女几见过荒草繁花,鲜少见过这样的人来人往。”
赵隐人醉了,也没顾得上那么多,应下来以后忽然神色就低沉了,眼里也透着死寂。昔言察觉出不对,问他怎么了。
其实也没怎么,不过是日子一天天过,逐渐想起以前的事来。
迟城实在偏僻,外界之人很少经过此地,城内之人寻常也不会出去。赵隐并非本地人,因此他当时入城时,委实不受人待见。
年龄虽小,挡不住心思深。且不说为了活命生生练成这个性子,单是他过人的胆识和那一身通天的本领,城主就不得不留在身边。
何谓逆天改命?以己之寿,测下合适的地点与时辰,布下大煞之阵。
赵隐从出生到现在,一共改过两次命数。城主是落难之时的救命之恩,他在东南方向布阵,看中的是那里人烟罕见。但是谁知道五年前一场大水,迫使众多百姓迁到那里。
人多煞气多,城主现在虽然已经去世,却阻止不了那里慢慢累积,变成人间地狱。
赵隐曾经去过一次,彼时只是初见端倪,被赶出来以后不见变故发生,便不再管了。今日旧友相聚,有住在那一带的人提起瘟疫蔓延,他再也坐不住了。
醉酒不是心情愉快,是满腔愁郁找不到抒发的方法,而不得已为之。
赵隐体弱,饮酒又伤身,一向清冷克制的人不再克制,等待他的只有灾难。
但是这些,他都不会告诉昔言。
他只是轻声说:“明日我要出远门,昔言待在府里,我回来的时候,陪你上街好不好?”
夜里万籁俱寂,昔言点点头,眸光一亮。一阵大风过后,她化成一只鸟儿,不见月光,那翅膀竟然显出诡异的紫色,翅尖莹绿,美得不似凡物。
她落在赵隐的肩上,轻轻蹭他的脸颊,动作温柔中带着安慰。
这一次赵隐没有责怪她,只是垂下眼眸,双手放在心口处。孤傲的人有了虔诚的姿态,肩上的鸟儿也越发感伤起来。
伍
赵隐离开的那日,迟城落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
昔言想起曾在深山中时,她赤脚走过覆着薄雪的老树根,在山野里寻找山神生前所写竹简上说的鹿。可是女几大是大,却没有一只走兽。百鸟劝他不要白费力气,她不听,一直到女几的边缘,看到了另一座山的山脉,才觉得累,靠在冰天雪地里一睡便是几日。
现在赵隐也要走遥远的路途,也是大雪茫茫的时节。她心里担心,却说不出来,只能眼看着赵隐上了马车。
她独自一人站在赵府门前,风雪扑朔入眸,堪堪融成两行泪。
这些时日,赵府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方锦回各方打压,下人们有走有散,宽宅大院也变得空旷起来。
昔言去佛堂抄写了经卷,泛黄的古老纸张让她想起山中的竹简来。上面应当是山神在的时候写下的,一笔一划无端端让人觉得好看。
她写了什么呢?
昔言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伏在木案上,发间簪着几朵蔷薇花,侧脸美丽而柔和。
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下人领着陌生男子过来,指了指昏睡的昔言。那陌生男子仔细端详一番,拊掌笑道:“找个笼子,把她关进去。”
任赵隐千算万算,将昔言在城主府出现过的痕迹掩盖得一清二楚,却依旧让昔言的身份败露了。
城主下葬时,右手紧握,谁也掰不开。方锦回疑心是什么重要东西,找铁杵撬了,发现那是一根紫色的鸟羽。
鸟羽出现本无所谓,可偏偏出现得那么蹊跷!恰巧皇城派下的官员在城主府居住,他身边的能人异士看出那是古籍所载毒鸟鸩的羽毛,当下兴奋地不得了!
城主的死真相大白,方锦回这才想起赵隐寻仙物的事情,在那异士的撺掇和官员的默认下,派兵包围了赵府,要他交出仙物。
结果却被赵隐扔过来一只鸡。受辱回去后,几人商量,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他们买通了赵府的下人,才晓得赵隐带回来的只有姑娘昔言,才晓得那仙物极有可能就是她。于是一直等到赵隐离开赵府,他们才有所行动。
这一次,他们成功得到了昔言。
鸟儿嘛,不管金丝雀还是毒鸟,关进笼子里就是了。陌生男子正是外派的官员,他眉梢眼角都是冷笑,这仙物若是献给当今皇家,自己可不就飞黄腾达了吗?
昔言到死都忘不了,那是她多么黑暗痛苦的一段经历。夜夜咬牙想起,半身冷汗都不足以表达心头的愤怒和悲痛。
马车走了很久,到了最北的皇城。她被关在笼子里,蜷缩成卑微的模样。长发覆住脸颊,因为不曾进食而形销骨立,只是有人隔着栅栏挑起她的下颔时,那死死瞪住外人的眼睛,仿佛刻下了最深的诅咒。
来人便笑了,“性子倒是桀骜,古籍上说鸩鸟的翅羽泡酒,能酿成鸩酒,用来毒人,一滴则五脏六腑皆烂。谁能驯服她,给寡人做酒啊?”
一共四个月零十三天。那个冬天太过漫长,昔言被驯服的第一项是要化为原身。可是她就算被用过许多种宫廷刑罚,依旧维持着人身。
有一个人和她说过啊!没有他的命令,她不可以化作原身。
昔言缩在肮脏黑暗的地牢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眼泪流过面容上的疤痕,疼得她紧紧攥住沾满血迹的衣袖。
子尚,他快来了是不是?她一直等着他来救她呢,一直!
陆
大概是春天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场雪了。纷纷扬扬落了半天,壮阔的皇城被覆上一层白色,又因为太后过世,国丧期间满城素缟。
细细碎碎的铁链碰撞声以后,地牢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赵隐慢慢走进来,他更瘦了,依旧穿着宽大的衣袍,只是两鬓却有斑白。不过四个月没见,他像老了很多岁。
他看着地上蜷缩着的姑娘,那是他找遍整个迟城才打听到去向,又走过万水千山一路向北寻到皇城的姑娘。曾经有多鲜活,现在就有多颓败。
他蹲下身子,把她抱在怀里。不敢用力,因为她身上都是伤,无一处是好的。
他眼底有磅礴的泪意,可是他难过的哭都哭不出来。他只是抱着她,看着她,然后轻声说一句:“对不起……”
他那么自私,当初明明测出会在女几山遇到昔言,却偏偏还是去了。
对不起一时贪心,把她带下女几山,让她受这种苦痛。
他太懦弱,想拥有昔言却没有保护她。
那时,他不过是测算出了女几山的位置和那个姑娘,才特意去那个地方的啊……可现在想想,这种能力又给他带来了什么?不过是……伤害了他最爱的人,这比他测出自己将死那一日更加残忍不是吗?
以前他叹息自己活不长久,可是昔言为何平白就要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昔言站不起来了,她每日卧榻在床,眼底明明灭灭,经历了生死,性情也冷清了。
赵隐在皇城有宅子,只是昔言醒来时就已经不能出去看了,也不知道这宅子比起迟城的怎么样。昔言又开始做梦,梦中面容模糊的人怒目相视,一直盯着她。她睡不安稳,赵隐便坐在旁边和她说话。
“院子里的荷花开了,像昔言一般好看。”
“这几日下了雨,若是放在迟城,那些旧友便又要约我去喝酒。昔言见过他们的,说不准看到昔言如此好看,就要拉你一起。”
“秋天了啊,迟城院中的枣子该熟了。”
“这几日阴云密布,想必再过不久便又要见雪了。”
无论赵隐说什么,昔言都只是垂着眼眸格外安静,他讲完时,她会朝他轻轻笑一下,然后转过头,不再理他。
冬日并未轻易的过去,反而更加惊心动魄。一场大雪足足落了四日,第三日深夜时大风凛冽,昔言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眼底泛了赤红色,然后挣扎着掀开被子。
她艰难地爬过房间,爬过长廊,她用了很长的时间爬到后院,她看到成千上百只鸩鸟被困在笼中!它们发出刺耳的嘶鸣,百鸟的声音随着风传过来,内容和昔言下山时一模一样。
“杀了他,杀了他……”
下山时,百鸟害怕赵隐泄露女几山的行踪,让昔言杀了他。而如今……他果真泄露了,她就必须杀了他。
赵隐叱咤迟城,又为何会在皇城如此有权有势,能救得出昔言?这么多天心中的疑惑成真,那便是他将女几山的下落说了出来,而女几山从此再也没有鸩鸟。
皇家,果真心狠!
昔言又往回爬,旧伤深及骨髓,疼得她冷汗直流。她的双手颤抖,身后百鸟嘶鸣:“杀了他,杀了他……”
她记得在深秋的山岗上,赵隐说只要她陪在他身边,他便不会说出女几山的存在。
可他到底是没能兑现诺言。
那一场大雪落下的第四日,昔言没有爬回房间,她在冰天雪地里一寸寸变得冰凉,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因为没有力气,只让三两雪花融化在了手心。
她对不起自己的族人,它们在笼中啄咬,翻腾,一字一句都泣血。它们要她杀了赵隐,可是赵隐即便泄露了女几山的行踪对他没有任何责怪。她甚至想着,用尽一切来保全赵隐,哪怕是生命。
于女几鸩鸟一族,她是背叛者。可是于赵隐,她却是守护者。
赵隐这一世,一共改过两次命数。第一次是为了迟城城主,第二次是为了昔言。
城主拖了十年才死,昔言却应了命数,死的那么早,那么让人不安。
赵隐从不是什么君子,他当初担心东南方向大阴大煞,也不过是怕死的人多了,自己惹上许多灾孽,更是活不长久。他照顾昔言,留她在身边,也只是图个稀罕之物。他向来爱惜自己的命,一日又一日,因通晓阴阳算出自己将在年轻时不得善终,总是悲伤。
到底,也只是“自私”二字罢了。
昔言呀,惊慌失措地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温暖他。
赵隐于是抱着昔言的骨骸,在雪地里枯坐了多日,他想不通,他明明为她改了命数,怎么还会如此?直到昔言的尸骨慢慢消散。
凡人的命数本就不长久,赵隐又是逆天改命之人,昔言察觉出赵隐病弱之身,又每日郁郁寡欢,渐渐猜出了一些原因。
她一直都觉得子尚那么好,于是暗自下了咒术,以死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为代价,来帮他活得圆满。
他们之间没有提起过爱,可是赵隐却感受到了,那是昔言对他毫无保留的,再也还不起的爱。
柒
皇家有了成千上百的鸩鸟,自然就有了赫赫有名的鸩酒。只是昔言没有了,于赵隐来说,这世上便再也没有真正的鸩酒了。
游侠们见雪停了,纷纷起身离开。
角落里的老人也起身离开。
天下太大,他却再也没有机缘遇到一位叫昔言的姑娘,只是仓皇行走,看过所有山和水,听过很多人和事,身上长袍宽大,难掩瘦弱。
弥留之际,他倒在深山竹林之间,眼神已经浑浊,微不可闻地说:“昔言,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将你……带下山……”
没有人听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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