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道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一眼万物

    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大地再次下沉，掀起漫天尘土，其中夹杂着一些血光。

    圣徒双手合什，冷漠宣了声佛号，然后收回目光，平静看向一直立在三色光柱之中，双眸紧阖，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西西。

    他认为易川已经死了。

    有弥漫天地的浩瀚威压进行净化，五彩神剑进行毁灭性刺杀，又有疯狂涌动的植被进行吞噬，还有神鞭毫无保留的无情鞭笞，再加上那两道蕴藏他七成力量的渡厄手印……这一轮连接不断的打击下来，易川死不奇怪，不死才奇怪。

    他不认为会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发生。

    没了万万亡灵提供本源冥力，化身巨魔的易川便是没了牙的老虎，不可能承受得住这种即便是观主苦行僧，也要非死即残的恐怖攻击，更何况，这场战斗在他看来属于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较量，冥力的不支，便意味着易川受到了极大的压制，所以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西西没有要睁开眼的迹象，似乎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圣徒也没有动手。一来偷袭这种事情他还不大想做，二来诛杀易川对他的消耗也不小，需要恢复，最后，便是这个少女所掌控的力量没有那么容易对付，需要小心对待。

    ——神圣威压能对易川产生极大克制，但对已经完全将冥力转交出去的西西，没有丝毫作用，这一点他很明白。

    但是完全沉默的对峙并未持续多久，他的眉头便忍不住微微蹙了蹙。

    拖延时间？

    他没有忘记这个两人从头到尾都在实施的策略，因为在这方面他已经吃了一些暗亏，虽然已经除掉了易川，但，两人这个看不透的目的，却依然让他有些不放心。

    踌躇片刻后，他决定出手了，哪怕这个少女不还手。

    不还手更好，他这般想道。

    然而就在这时，西西缓缓睁开了眼睛。

    天穹之外的神宫，骤然洒下了漫天的洁白光辉，先是将高空的金色祥云绞碎，露出黑得令人心颤的天穹，紧接着是漫天的金色神辉被绞碎，五彩神光被绞碎，最后是大地上的疯狂植物被绞碎——仿佛只是眨眼时间，这些属于圣徒的光芒便一一被绞碎，最后消散于天地之间，仅剩下那颗巨大的字。

    圣徒面色微变。

    “你是神？始终只是你以为。”

    西西抬头望去，被神宫照射得分外透明的天空，顿时便发生了一种极为奇怪的变化，这种奇特变化，就像是天空被她看得更加清澈干净了——这是一种极为奇，或者说恐怖的干净，仿佛干净得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空气都没有。

    圣徒瞬移般往后退去。

    “你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神，因为我不同意，只要我不同意，就不会有神。”

    西西的声音极为清冷，抬头看了眼天之后，她便低头看去。

    随着她低下头，连同泥土在内的所有事物，只要出现在她视线里的，皆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最为纯粹的黑色，甚至连神宫以及三色月轮洒下的光辉，在触碰到这种颜色时都会被吞没……

    大地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

    天穹是黑色，大地是黑色，而两者之间的空气，确是无比清澈透明。

    极其诡异的画面！

    “你为什么要跑？先前你不是打得很凶吗？你不是高高在上自视为神的圣徒吗？既然是神，又为何要狗一样的跑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清冷，就像传说中月宫不食烟火的仙女，虽然是在嘲讽，甚至辱骂，但完全听不清有任何情感。黑洞一般的黑色，飞速在干枯焦裂的大地上蔓延，仅留下易川被拍进地底的那个方向——每当看到这里时，她都会将眼睛闭上，或者避开这里。

    在她的凝视下，整个天地间所有东西都变成了虚无！

    “这……这是神眼？”

    圣徒的声音，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响起，人并未出现，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分不清他到底在何方。

    “而且还是净化万物的虚无神眼？”

    西西微微蹙了蹙眉，然后转身往南边的方向看去，南边大地上的黑色，顿时剧烈蔓延起来，眨眼间便冲到了天边。

    “我不想净化万物，只想净化你。”

    她清冷说道：“你才是真正邪恶的人，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该死。”

    圣徒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因为先前，他已经被西西找到了位置。

    寻找片刻，未能找到他之后，西西收回了目光，看着脚下深邃得极为可怕的黑色地带，说道：“你应该很庆幸，庆幸我把冥力给了他，否则即便你藏得再好，也毫无作用。”

    她说的是神冥之眼，能够看透世间万物，看穿任何假象的神冥之眼。

    “你出来啊，你不是要抓我、吃我好变成神吗？现在我已经很生气很害怕了，可以吃了，你倒是出来啊，像狗一样躲着干什么？”

    她说她很生气，很害怕，但是语气却没有半点有关生气害怕的情绪，有的，只是绝对的冷漠。

    圣徒自然没有出来。

    许久后，他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你……你怎么能把润泽万物的神眼，变成净化毁灭万物的魔眼？……你是魔，是恶魔！……”

    他的声音很愤怒，甚至有些狰狞的味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在紧张之下，他先前竟然承认了西西的神眼，最后才回过神来。

    “对啊，我就是魔，你不是最正义的神吗？那你倒是滚出来杀我这个魔啊。”

    西西冷冷说着的同时，脚下的虚无黑暗，开始缓缓向上蔓延，就像寰宇中的所有黑暗，都在缓缓向这里堆积一样。

    天穹之外的神宫，悬浮高空的三色月轮，洒下的光辉更加璀璨，将天空照射得更加清澈透明了，但虚无的味道却更加的浓郁起来。

    圣徒不会出现。

    西西缓缓抬头，看向那颗越来越璀璨明亮，但没有丝毫光芒放射出去的金色巨字。

    象征祥瑞的字，并没有随着她望来而消散，反而光芒愈发璀璨起来，但丝毫没有了庄严肃穆的气息，宛若死物。

    “正义的死狗，是不是需要我用那些你爱的世人的命逼你，你才会出来？”

    “你敢！”

    话刚落下，圣徒无比愤怒的声音，便又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恶魔，你若赶逆天道行之，必遭天谴！”

    西西冷冷一笑，说道：“为什么是天谴，而不是你谴，之前你不是还说要除魔卫道吗？”

    “给你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后不出来，我便去有人的地方，有很多人的地方。”

    她的笑容愈发冰冷，甚至诡异起来：“现在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你拦不住我。”

    …………

    …………

    干燥的大地上，奋力前进的观主一行人已经停了下来，神色异常凝重。

    在他们视线能及的远方，大地已经变成了极为纯粹的黑色，就像是被虚无巨兽一口吞了下去，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什么都没有。

    先前，如果不是一行人及时停下，不是那黑色地带及时停止蔓延，此时一行人恐怕早已消失于天地之间——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在易川被圣徒大手印拍进地底不久后，能传回战场影像的那团光便已经消失，但这不妨碍一行人感受来自前方的恐惧——若先前被那黑色地带笼罩，一行人当中，绝对只有观主苦行僧二人能够存活下来。

    渐渐压下恐惧，恢复神智过后，一行人便开始为两人极度担心起来，同时心里也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

    …………

    陈曼曼苏二蛋刚从某种奇妙状态中清醒过来，睁开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睛时，首先看到的，是一条洁白的蛇。

    这条蛇他们没有见过，但在闭关之前也知道它的存在，所以没花什么时间，便将小白认了出来，然后小小的打了一架，接着消除误会，又经过一番一知半解的交流，最后将各自还未来得及感应的知命意识，以及力量毫无保留的传给了小白。

    在两位知命强者的帮助下，虚弱的小白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随即又带着疑惑不解的两人离开山洞，以最快的速度在荒原中走走停停游荡了一圈，此时已经回到山洞，正在它的带领下，干着一些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

    …………

    半个时辰眨眼即逝，但是圣徒并没有出来。

    西西的神情越来越冷漠，甚至森寒。

    等待片刻后，她正准备说话，圣徒的声音却抢先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你为何如此愤怒，甚至不惜堕入魔道，做出你说的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因为本尊杀了他？”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别忘了，他只是一个平凡人，没有资格让你这么做。”

    西西毫无情绪说道：“我早已是你口中所说的魔，所以做这种魔才能做的事情又有什么稀奇？我并不介意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至于杀了他……你以为你是谁？能够轻易便杀死他？”

    不知身在何方的圣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没有杀死他，又何必要做这种事情。”

    “因为我想杀你。”西西说道。

    “你……你们无法杀我。”

    西西冷漠说道：“那你出来。”

    圣徒没有出来。片刻后，他说道：“你用无数人命威胁本尊，难道便不怕我用你们的师父，你们的师兄那些人的性命来制衡你？”

    西西说道：“如果你也甘愿入你说的魔，那去做便是。”

    “本尊若是为了拯救苍生为恶，便算不得恶事，更算不上入魔。”圣徒说道。

    “说这么多干什么？如果你不敢去做，便出来杀我，如果敢去，尽管做便是。”

    西西说完冷冷提醒道：“半个时辰已过。”

    圣徒再次沉默。

    …………

    …………

    过去不知多久后，他再次出声说道：“你的师父师兄师姐已经在本尊手里。”

    似乎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同时也有一些尖锐嘈杂，类似喝骂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林月月的愤怒至极的喝骂声。

    这一刻，高高在上自诩为神的圣徒，表现得就像市井间的无赖绑匪。

    西西毫无情绪说道：“事实证明你真的很无耻。”

    “本尊为守大义，任你辱骂又如何？”

    圣徒说道：“天下已无道门，只有魔门。”

    “老狗，我建议你去写一本书，书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脸皮是怎样炼成的》，此书问世若不成为帝国千年来最畅销著作，我把你的脑袋送给你当球踢。”

    西西还没说话，易川便从下陷的大坑中爬了出来，虚弱说道：“因为……你真他妈.的太不要脸了。”

    “你果然没死。”圣徒语气骤然冷冽了下来。

    “也就你这个自大狂才会认为那两下子真的杀得死老子。”易川往地上吐了一口夹杂着鲜血以及两颗牙齿的唾液，骂道。

    圣徒很讨厌他，所以便没有说话。

    “你不许过来。”

    发现他有离开大坑走过来的意思，西西眉头微微蹙了蹙，说道。

    语气有些清冷，或者说冷漠，易川微微怔了怔，随即又走了过去。

    “哪有什么许不许的，你不想看我，不看便是了。”他轻声说道，语气无奈至极。

    西西无法拒绝，也没有拒绝。

    “牙齿掉了两颗，以后恐怕没那么帅了。”易川踩着黑洞一般的虚无地带，来到西西身旁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垂头喃喃自语道。

    西西神色错愕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啥时候帅过。”

    语气依旧清冷，但丝毫没了先前拒人千里的那种味道。

    “你都还没看呢，凭啥说我不帅。”

    易川笑了笑，下意识抬头想要看看她，随即按下这丝冲动，说道：“还是你比较厉害，没动手就把一个“神”吓成一条死狗，不，贱狗。”

    西西略微沉吟，说道：“想太多了。”

    “确实想太多了。”

    易川点头笑了笑，然后望向周围干净得虚无的世界。

    不知那个想得太多，以至于怕这怕那，甚至做出挟持人质这种腌臜事的人藏在哪里——既然挟持了人质，自然便是在吴三省一行人所在的地方，但是他不知在哪儿。

    西西也不知道，圣徒掩藏得很好。

    “魔门众人在本尊手里，若你们真敢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便休怪本尊除去魔门。”

    不知过去多久后，圣徒的声音再一次从四面八方涌至。

    “我如果真要做，你认为我会给时间让你威胁？”西西清冷说道：“只是想看看你有多无耻而已。”

    “什么意思？”圣徒有些疑惑。

    “没什么意思。”

    西西说道：“想抓人杀人就出来，否则我真做得出来。”

    圣徒沉默。

    …………

    …………

    观主、苦行僧二人已经被地底突然钻出来的金色牢笼囚禁，而不知是心知破不了这符光闪烁的牢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两人只是安静坐在地上，没有半点要挣脱的意思。

    联手能与圣徒勉强站到同一个层次战斗的两人如此，一行人自然也不会做无谓的举动，也都很安静的坐在地上，冷冷看着半空中时不时闪现一下的圣徒，神情讥讽至极——圣徒与两人的对话，只有观主二人依稀听见了些许，但眼下这一幕究竟什么意思，很容易便能猜到。

    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提到半空中的林月月，已经安静了下来，不是她没了谩骂的兴致，而是已经被圣徒噤声。

    “师父不是说了，这老秃驴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吗？怎么现在会是这个样子？”

    吴三省很担心的看着林月月，阴着脸半晌后，压低声音恨恨说道：“佛门圣徒竟然是这个样子？好不要脸。”

    莫末说道：“既然你自己都知道，为何还要再问。”

    “这就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吴三省怔了怔，冷笑说道。

    柳星冷冷看着半空，极力压制着蠢蠢欲动的滔天恨意，说道：“这才是这个和尚的本来面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两人微怔，随即紧紧蹙起了眉头。

    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自然便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意思，这些事情包括不择手段对付易川西西，也包括杀掉这里所有人……

    沉默片刻，吴三省正欲说话，却见圣徒突然再次闪现出来，神情漠然看着地面。

    …………

    …………

    “他被吓坏了。”

    沉默许久后，易川偷偷看了眼气息越来越清冷的西西，说道：“我们高估了他的智商，高估了他的胆识，却低估了他的无耻程度。”

    西西他是担心自己出现什么不好的变化，所以才没话找话，于是想了想，问道：“你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也就那样。”

    易川说道：“死不了就好，老秃驴也就那两下子。”

    “我不许你死。”西西说道：“所以你不许死。”

    易川点头道：“我知道，所以不会死。”

    停顿着吸了口气，他又说道：“你也是。”

    “我能看看你吗？”

    “不能。”西西毫不犹豫拒绝道。

    “那你能帮我看看伤吗？”易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或许是真想摆出一副受了重伤的态势，骗她看自己一眼，所以说这话的同时，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不稳起来，就像是真受了很重的伤。

    西西怔了怔，摇头说道：“……不能，自己想办法。”

    “是真的受伤了。”易川呼吸更加不稳定了，演得很像。

    西西再怔了一怔，然后说道：“如果是真的，那就自己上药服药。”

    说着她便想要解下背上的小布包，那里面放着一些药。

    易川说道：“好吧，是假的。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而已。”

    西西眉头蹙了蹙，随即沉默了下来。

    易川无奈苦笑，脸色早已不是惨白至极便能形容——不仅脸毫无血色，甚至就连深陷发黑的眼圈，干裂的嘴唇，此时也都惨白到了极点，整张脸除了眉毛以及眼睛之外，便只剩下极度的苍白。

    当然与鲜血淋漓，全数凹陷，甚至还有几根断掉的肋骨穿出皮肉，暴露在外的胸膛比起来，那张脸还是要好上了很多——至少还保持完整。

    他确实受了重伤，绝对致命的重伤，只是不想让她担心，才没有表现出受重伤的样子；也正是担心她看见，才故意说了那番话。

    …………

    …………

    ——（晚安，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