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钝的时间越久,木星让的眼神越发趋于冷硬,坚韧得沧海边沿凝固的青石一般。
黛水捏紧了他送给自己的葫芦玉瓶,聚精会神地看住他,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在这个男人的眸底深处,隐约有一股和熙的微光轻轻波动。
是眼花么?
她眨了眨眼睛,眼睫忽闪忽闪,就在这瞬间木星让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她没有头绪,益发不知所措了,耳畔听得他道:“凡事多长个心眼罢。”他指的是她面上发红发痒被人暗害的事,关切的口吻,却露出嗤之以鼻的模样,“这么几年过去,果真还是一点长进也无。”
“你......”
“我什么?”木星让终于别开视线不再看她,他深吸了一口凉薄的空气,自嘲似的低低呢喃,“明知无缘无分,却还做劳什子痴想。”
说着拔腿便要离开,黛水一愣,电光火石间叫住了他。
木星让回转过来,他目光淡淡的,眼睑微低,叫人窥不清楚眸底的情绪。她自己也意外,只是见他要走,下意识才出了声。
其实这些年来,伪装着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黛水今日见到木星让,才依稀看见了从前的多带水,那个刚刚从多家村山坳坳里出来寻亲的小丫头片子。
那时候多好啊,即便什么也不懂,不谙世事背井离乡却能够抱有希望,没有哥哥,却有等待她去寻亲的母亲,只要她愿意寻找,前途就有一线光源。可是现如今,她哪怕为哥哥报仇雪恨了,他也再不会出现。不会再有人全心全意为她。
“嗯?”见她不开口,吱吱唔唔看着自己,木星让向周遭望了望,有催促之意。
黛水抿了抿唇,小声地道:“你适才,想要我对你说什么?”
“喔,”他越性垂下眼睑,手指摩挲着腰间温凉的羊脂玉,唇角轻扯了一下,“哪有什么,不过同你开个玩笑,当真了不成。”
黛水讷讷的,她想也是,总之自己道过谢也就是了,见木星让又要抬步,她揣度着,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试探地问他道:“我才到京城不久,有些事知晓得不详细,想来大人久居顺天府,又身居高位,自然是无所不知——”
他的眼眸子深了深,下一息便听见她踌躇含忧的声音,“鹿意他......我是说,英国公府遭逢大劫,听闻流放的流放,赐死的赐死,不晓得可还有活口么?若是有,如今他们......”
“你在向我打听鹿意?”一直微微摩挲羊脂玉佩的指尖顿了顿,木星让望着面前亭亭玉立的人,倏尔间似笑非笑起来,如玉的面容映着红梅枝头傲人的白雪,生生衬出了几分森寒凉意。
冬日空气原就寒冷,在他那般咄咄的目光下,黛水不由自主就打了个寒噤,她缩缩肩膀,“你不说,也无碍的。”
“正好。”木星让咧了咧嘴,转身走开了,只是道:“鹿意在宫里头,你方才偷听到了不是么,多的我不会告诉你。你倘或有心,大可另寻他法。”
颀长得松柏一般挺直的背影就这么渐行渐远,黛水心里仿佛堵了什么,她捶捶胸口,无奈之下只得踅过身顺着来时的鹅卵石小道往回走去。
挂念一个人便是如此了,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对鹿意并没有海枯石烂的深沉感情,然而这个男人毕竟是她挂记的人。他假使有难,她能帮一把自然要帮,再怎么说...再怎么说他不是不相干的旁人,他是鹿意啊。
腊梅的香气恒久悠远,寒风飒飒,梅香幽幽,点点如血珠点缀在一丛丛枝头树端。
黛水老远就听见年轻女孩子们的莺声燕语,她把木星让给的葫芦瓶子拿出来看了又看,须臾心情复杂地放回袖拢里。脸上清凉的感觉意味着他的凝露有奇效,抑制住了那股恍若随时要喷薄而出的热毒,试想若是没有遇见他,这会子她哪里还有脸见人,脸上红红浮起,真是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来木星让不晓得她也是玄清王府后人,他若是知晓,此刻又是另一番光景。只不过,今天说到底竟是多亏了他。
想着便走回了小姐们集聚的地方,这京中的小姐们似是排外,锦兰和锦素也并不曾同她们打得火热,两人只是站在一株梅树下窃窃私语,见黛水走来了,眼珠子都黏在了她面上似的,生怕她不发生一点儿意外。
一起住了这几年,谁不了解谁呢,黛水厌恶地扫了这对姐妹一眼,她心不在此,连对锦兰或锦素生气的念头都不愿意动,转了方向,走进斜对过的三角亭里坐了下来。
屁股下的石凳凉飕飕的,眼前莺莺燕燕,观感倒也极好,黛水一手托腮漫步目的地在人群中望着,视线蓦地与一人相撞——
“赫连蔷?”她兀自出声,那厢着宝蓝色宝瓶纹样的妆花褙子的娇俏女孩却是打从她一出现便一直注视着她的。
赫连蔷同边上几个女孩子说了几句,竟向着黛水所在的三角亭走来,黛水微微拧眉,她依稀记得那会儿听见的小郡王赫连珠和木星让的对话,照着那话中的意思,赫连蔷曾经喜欢着鹿意,可是鹿意目下不值得她喜欢了?她便属意于太子,可惜的是,太子意不在她。
她想必知晓鹿意的下落,黛水暗自思忖着,却并不打算向赫连蔷开口。这是个刺儿头,可以的话,最好离她越远越好。
“嗳?妹妹要去哪里?”黛水甫一站起身赫连蔷就到了眼前。
初至京师,接二连三遇到的都是故人,她有些讪讪,只得放弃避让的念头,福了福身弯起一抹笑道:“坐着怪冷的,走动走动。”
“那就一起好了,温妹妹不介意吧?”她介不介意有用么,赫连蔷自说自话着,与黛水并肩走在一处。过了这几年,她亦有所改变,英国公府的灭顶之灾对旁人没什么,对赫连蔷却是不小的打击。她素来以为自己及笄后要嫁与鹿意为妻,来日鹿意被封为世子,自己便是世子夫人,再过些年,老国公爷去了,她顺理成章又是英国公夫人。
夫君是自己所爱之人,又得地位,又得爱情,再没有比她更幸福美满的人了。
曾经满心这样期待着,哪里想到人有旦夕祸福,英国公府大厦一倾,随之覆灭的是她的美梦。
赫连蔷收起了往日跋扈嚣张的气焰,她侧头看了看这位名满京师的温府四小姐,昔日在大名府酒楼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她便察觉出鹿意哥哥对这个女人的不同。是她敏感又小气,故而心生妒忌,说话时才会夹枪带棒。
“你是不同的。”赫连蔷突然这么说道,她搓了搓有些发红的手背,口中吐出白白的雾气。
黛水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她,赫连蔷抬手,遥遥指向皇宫的方位,喃喃一般道:“那里啊,有鹿意哥哥......”
见身畔的人身体微僵,她自嘲一样笑起来,“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我似的,今时今日依然惦念着他。我想那个人,”她唇角的笑弧略有收敛,眸光里却浮起温热的闪烁,“那个人一定是你。”
“郡主......”
赫连蔷抬袖胡乱擦了擦眼睛,洒然一笑道:“行了,别这样看着我,我爱慕鹿意哥哥不假,不过都过去了。”看的出来,她还是有些悲伤和纠结的,往黛水身边汲取温暖似的靠了靠,语意微顿,忽而哀凄地说道:“你听说他的事了吗?他现在不好,很不好。”
黛水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咬住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上个月我陪同母妃进宫,找了个机会溜过去想要偷偷见他。”赫连蔷钝钝地叹着气,“鹿意哥哥一直是个倔强的人,我想即使活了下来,对他而言也并不是值得庆幸的事。我寻摸过去,打点了几个小太监望风,可是最后竟然是他不愿意见我。”
她陡然用力握住了黛水的手,眼睛里满是奇异的光泽,问道:“你想进宫吗?”
黛水错愕,尚且来不及开口,赫连蔷紧接着又道:“他不愿意见我,但你就不同了。我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你是他的——”
后半截话被黛水压住了她的唇,硬生生堵了回去,确认她不会再说,她才松开手,指腹沾上了红红的口脂,与枝头的梅花是类似的鲜艳颜色。
“他究竟......难道在宫里当差么?”黛水问得胆战心惊,除了侍卫,皇宫里别的男人,莫非......
赫连蔷却道:“错过这次机会,下回再想要进宫便要等上三年。”她比了个手势,“下个月月初是内宫三年一度选拔女官的日子,你的家世足够了,即便还有旁的人家,有我在,暗下里我也能处理好。我只问一句,你还想不想见鹿意哥哥?我可听说户部侍郎家赵夫人今日宴席上预备相看你来着,难道你甘心嫁给他家那个庶子出身的赵世尔?”
庶子出身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没有必要听从家人安排早早嫁人为妇。黛水并不知道温老夫人想把她献给太子的打算,只隐约窥出母亲似有顺水推舟把她嫁进赵家的意图,怪不得锦兰都急得对她下手了。
“你说话呀?”
黛水蹙眉想了又想,故作犹豫不决。这是天赐良机,既可摆脱与赵家的婚约,又可进宫伺机下手,还能够再见到鹿意,真真一举三得。
她抻了抻袖袍,微不可见地颔首,见赫连蔷面露喜色,不觉也受到感染似的,眸光温和起来。
雪花洋洋洒洒从天而降,不及鹅毛大,却也短促的棉絮一般慢慢停在肩头。黛水仰头张望,冻红了鼻子,不期然发问道:“郡主还不曾告诉我,他在宫里做什么,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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